用不著故意放出風聲,消息必定不脛而走。

九州冥魔準備組九州會開山門的消息,深具爆炸性,像黑夜中荒野的明亮火光,吸引了各方的飛蛾,這可是轟動江湖的大事。

楊明走在三陰手一群人的後麵,慢吞吞奔向穎州。

這條路是進入河南的大道,旅客絡繹於途,頗不寂寞,隻是在七月流火中趕路,相當辛苦。

他無意緊跟在後麵,這些人與他無關,到穎州要三天,他不急。

第二天過了蒙城,他便完全失去三陰手那些人的蹤跡,也不在意這些人的動向,這些人不可能供給他任何有關九州冥魔的消息。

近午時分,炎陽正烈,該歇腳打尖了。可是官道前後旅客一群群埋頭趕路,前不見村後不見店,何處可以歇息午膳?

扭頭回望,五匹健馬擁著一輛雙頭輕車,以比正常速度稍快的腳程,正逐漸趕上了他。

沒錯,是有兵刃的人,五騎上像保縹,腰間有刀劍,不易看出來路。

他沒帶兵刃,策馬傍著路側小馳,讓出去路,最好不要妨礙有刀劍的人趕路。

輕車超越,他看清車廂門上所刻的簡單圖案:一頭神采飛揚的飛虎。

“鳳陽臨淮的飛虎公孫成。”他自言自語:“來向九州冥魔討公道的淮河黑道大豪。嗬嗬!這混蛋大概賺黑心錢賺得太多了,要找人替他花錢消災。看樣子,把他的保鏢五太歲全帶來了。”

護車的五騎上,長相一個比一個獰猛,真有當頭太歲的霸氣,胳膊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膽氣不足的人看了他們肯定會發抖。

五騎士甚至不曾瞥他一眼,他是平平凡凡,身無長物,不會引人注意的無害小人物。

兩裏、三裏……“好極了,有地方打尖啦!

路右是一座大涼亭,東麵有兩家小店。

亭後裏餘,是一座小村。

西麵,另有三株大槐樹,可以歇腳,也可以停車駐馬。

飛虎的車和保鏢的馬,則停在一家小店前。

亭內有幾個旅客,小店的食棚也有旅客進食。

這種雙頭輕車,隻能乘坐兩個人,加上一個車夫,速度甚快,比一般雙套馬車快得多。

雙套車的兩匹馬是前後相連,雙頭輕車是雙馬並列。

並列競馳比前後跟跑快些,雙套車就不能與坐騎一起飛馳。

他不想惹麻煩,在另一家小店前掛好坐騎,進入食棚占了一張小桌,先喝碗冷茶,要了一大海碗羊肉泡饃兩角大餅,愜意地填五髒廟。

相鄰的小店,相距僅十餘步,食客即使以平常嗓門說話,鄰店食客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飛虎公孫成與五保鏢坐一桌,身材雄偉的車夫在下首相陪,似乎主從的界限模糊,飛虎沒有主人的威風,倒有點像稱兄道弟的江湖同道。

飛虎已半百出頭,身材修長,豹頭環眼,口中的上大齒特長特尖,還真有點像虎牙。

腰間的佩劍古色斑調,份量輕,是重僅一斤六兩的輕靈狹鋒劍,不能砍劈,不是行家,決難使用這種輕劍格鬥。

躍起在空中交手搏擊,這種輕劍的作用也有限。飛虎公孫成敢使用這種刻,想必在劍術的修為上下過苦功。

“老大,好像沿途沒發現江湖名家走動呢!”那位長相特別獰猛的保瞟,把主人稱為老大:“九州冥魔在領州開山門的消息,很可能是空穴來風。”

“去穎州看了再說,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飛虎咬牙切齒:“那混蛋天不怕地不怕,必定以為氣候已成,挾懾人的聲威化暗為明,結幫組會有了爪牙,聲勢更非同小可,誰還奈何得了他?等他正式亮出九州會旗號,我找他討債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如果能證實是他,把他交給我,我要碎裂了他,或者剝他的皮”保嫖虎目滾圓,殺氣騰騰:“他隻會夜間偷偷摸摸稱雄,潛入警戒疏忽的內堂暗室行凶,顯然真才實學有限得很,光天化日下交手,他一定死。”

一聲怪笑,鄰桌多了一個人,一個半死不活的幹瘦老頭,挾著的鴨舌槍卻是镔鐵打造的重家夥,重量可能有二十斤,扁扁的槍尖光芒四射。

“嗬嗬!鐵臂熊婁義,你吹牛臉都不紅,了不起。”老頭的右腳,擱在所坐的長凳上,懶散地盯著保鏢怪笑:“去年九州冥魔籍口你們飛虎老大,唆使爪牙洗劫一船旅客的財物,傷了兩條命,勒索了兩千兩黃金贖罪。那時你這頭熊,沒把他剁碎,不要。說當時你不在場吧?嗯?”

鐵臂熊跳起來,飛虎卻冷冷地搖手示意不要冒失。

“魔怪,你不要惹火我。”鐵臂熊仍然冒火,臉紅脖子粗,卻不敢含怒出手:“她娘的,你真沒知識,咱們老大的家,其他弟兄能共住在一起嗎?那天晚上咱們五太歲都不在場,才讓那混蛋得逞。你天下三怪的魔怪出現在這裏,不是巧合吧?”

“你說呢?”魔怪眯著老眼反問。

“投奔九州會?”

“九州冥魔是魔,我魔怪也是魔,投奔他也是情理中事呀!這叫做魔味相投,流速一氣,有什麽不對嗎?”魔怪的腳放下來了,警戒的神情可見。

五太歲都站起躍然欲動,飛虎卻冷然端坐。

“你最好不要投奔他,以免替他擋災而丟掉老命。”鐵臂熊的手,扣住了雁翎刀的刀把:“你魔怪的名頭聲威比那混蛋高出多多,做他的爪牙你不見得光彩。”

“江湖無輩,武林無歲;在真正超塵拔俗高手前,我不想找挨罵倚老實老。”

“聽口氣,你已經投奔他了。”

“沒錯。”

“那麽,你是有意阻止咱們去找他了?”

“也沒錯。”

“你……”

“凡是九州冥魔的仇家,都在阻止之列。諸位,趕快向後轉,滾回臨淮還來得及。”

“在下卻是不信。”

鐵臂能向棚外走:“棚外見,看誰能阻止在下向西行。”

第二位太歲卻搶先一步,一躍出棚。

“大哥,你退。”第二位太歲向同伴伸手相阻,往廣場中心一站:“這老魔不成氣候,他是我的。聽說他的護體魔罡火候精純,寶刀寶劍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我奪魂一鑽卻不信邪,給他兩枚奪魂鑽玩玩。”

雙手一分,一抖手,向兩側自然下垂。

雙腳平立沒拉開馬步,整個人悠閑地屹立,怪眼中卻精光閃爍如電,死盯著緩步出棚的魔怪。

似乎雙手的掌心內,沒有任何物體。

奪魂鑽該是可以旋轉的利器,長度應該不短於六寸,太短了不可能用巧勁使其急速旋轉,不旋轉就不能稱鑽。

魔怪顯然懷有戒心,臉上的泰然神情消失了。

倚老賣老是一回事,誇海口自抬身價又是另一回事,真要碰上可伯的高手,可就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啦!

奪魂一鑽與人交手,隻需一鑽便可奪魂取命,現在說給兩枚,已表示把魔怪看成空前未有的勁敵,要用連珠手法行致命的攻擊。

“他姐的,又是一個大吹其牛的混蛋。”魔怪口中不饒人:“把你那一囊奪魂鑽全掏出來吧!老夫童心未泯陪你玩玩……”

玩字未落,突然身形乍閃,遠出右側兩丈,右手的鴨舌槍幾乎失手掉落。

站在棚口的大太歲右跨一步,接住電射而來的一枚淡灰色的六寸奪魂鑽。

“好!”

大太歲喝彩:“二弟,再給他一枚。魔怪,你隻有這麽一點點道行嗎?”

魔怪的左上臂衣破血出,是奪魂鑽掠過的遺痕。

“老怪收玩的不是爛泥巴。”二大歲嘲弄地說:“返老還童不是好現象,你若大年紀童心未泯,那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症候,快沒救啦!來來來,看你能玩得了多少枚奪魂鑽,我多得很呢!”

魔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下不了台。

歇腳亭中人影冉冉而至,像刮來一隻彩蝶,裙袂飄飄,更像仙女飛天禦風而至。

是一位穿連身彩衣裙女郎,腰間有彩色大繡囊,不勝一握的柳腰佩了一把繡鸞刀,在魔怪身旁倏然止步,衣裙仍在飛揚。

女人用刀,刀的份量一定輕靈。繡鸞刀也是狹鋒單刀,但短了四寸,一尺八。

錦衣衛將爺所用的狹鋒單刀,稱繡春軍刀,長兩尺八至三尺二,雙手使用,是真正的拚命單刀。

同樣稱繡,但長度重量相差遠甚,男人與女人是不同的。

“老前輩請退,我陪這位太歲玩暗器。”彩衣女郎含笑伸手虛攔魔怪,笑容又嬌又媚,渾身散發出豔冶的風情,麵龐也美得出奇。

“二哥,你的奪魂鑽,對付不了這個女人的百毒攝魂蜂,她一撤一大把,攝魂蜂滿天飛,保證你手忙腳亂。”三太歲出來了,手中有一根兒臂粗,長兩尺的紅白相間怪簡:“隻有我雷火星君的五雷火龍,可以把滿天毒蜂化為灰燼。女皇蜂,你我才是旗鼓相當的冤家,我陪你玩玩,在何處玩任憑你選。”

五雷火龍可噴五次火,每次可化為一條通及三四丈的大火龍。這玩意是從邊軍或三大營的神機營所使用的火器九龍筒衍化而來,威力小些,用來殺人縱火,惡毒霸道絕倫,人被火龍攫住,鐵定會變成烤豬。

女皇蜂笑不出來了,三太歲一亮綽號,她紅豔豔的麵龐,便漸漸變成蒼白。

“斃了他們!”棚內的飛虎聲如乍雷,憤怒地拍桌子。

魔怪像是中了邪,一蹦兩三丈,向亭後的村落如飛而遁,老骨頭彈性驚人。

女皇蜂卻晚了一刹那,成了追殺的主目標。

彩影射出,後麵的三太歲雷火星君已飛躍而進。

在村落中不能使用火器,因有房屋可以躲避,所以都向裏外的村落逃,也有意引追的人在村內決戰,暗器在房屋中威力倍增,危險也倍增。

五雷火龍用在兵馬交戰有無比威力,用在個人格鬥也注定了是勝家,但在複雜的地勢應付幾個強敵,那就成為有限了。

這玩意使用後便成為廢物,即使僅發射第一番,也不能重裝火藥,剩下的四發不能久置,必定受潮報廢,所以製造困難,使用受到限製,一旦攻擊失敗,就會任人宰割了。

雷火星君銜尾窮追,卻沒有使用五雷火龍的機會,女皇峰不是沿入村小徑逃的,穿林越野不時折向,輕功了得,能保持三丈以上的距離。

三丈雖在五雷火龍的威力圍內,但雷火噴發,人仍然繼續拉遠或折向,便可超出威力圈外,威脅不大,五雷火龍怎敢妄發孤注一擲?

何況得防備逃走中的女皇蜂,向後打出百毒攝魂蜂,與他同歸於盡,一命換一命實在無此必要。

女皇峰年輕貌美,是江湖最有成就的名女人之一,曾經替王公巨賈的內眷保嫖,也替私梟集團對付劫掠私貨的牛鬼蛇神,名女人兼富婆,怎肯與雷火星君同歸於盡?

她的輕功值得驕傲,可是起步晚了些,擺脫不了輕功相去有限的雷火星君。

她做夢也沒料到,魔怪會不打招呼就丟下地撤走,老魔怪應該策應她,製造發射百毒攝魂蜂決勝的。

即使要撤走,也該用信號知會她一聲。

左統右折,她已離開進出村落的預定路線,逃人陌生的另一角落。後麵雷火星君的得意獰笑聲,感覺中似乎愈來逾近了。

衝出矮樹叢躍入草坪,她心中一涼。

前麵是密密麻麻的野生酸棗林,有如銅牆鐵壁,那交織濃密的寸長利刺,紮入人體誰受得了?

更糟的是,躍落處是一處狐穴,一腳踏下,洞穴向下崩坍,砰然一聲大震,她仆倒在地。

她死定了,拚命滾轉要爬起臨危反擊,頭剛扭轉,便心中狂喜。

正衝出矮樹叢的雷火星君,身後多了一個人,像是緊附在雷火星君的背後,左手扣住頸脖,右手抓住持五雷火龍的手,連手帶筒一把抓。

“砰!”雷火星君倒伏在草中,像被虎撲住的羊。

她隱約看出這個人,是鄰店進食的旅客。

這位剽悍魁偉的旅客係坐騎時,她曾經瞥了一眼,甚至心中突然一跳,這位旅客的特殊氣質吸引了她。

但她必須注意飛虎那些人的動靜,不得不將注意力移開。

“走!”旅客是楊明,向她揮手低喝。

雷火星君像死人,被壓得像是閉了氣。

她嫣然一笑,舉手一揮飛掠而走。

該走的人都走了,旅客們各奔前程。

楊明是最後走的,策馬小馳顯得無牽無掛。

前麵路右的小徑,馳出一匹桃花馬。白底褐花的牝馬適於女性乘坐,不能當軍馬衝鋒陷陣。

桃花馬配彩衣裙女郎,顯得調和極為相襯。

“謝啦!”彩衣女郎女皇蜂笑得媚極了,策馬與他並轡小馳:“你沒斃了那玩火的淮河大賊,真可惜。”

雷火星君被弄昏,自始至終,不知是如何被人弄昏的,被趕來的大太歲救醒,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們無法再追搜,一車五馬惡狠狠地向西走了。

“無冤無仇,怎能下毒手傷人殺人?”他泰然盯著女皇蜂笑:“你沒摔斷粉腿,可喜可賀。”

說粉腿,近乎輕薄,表示他是粗野的人,流露出江湖浪人味。如果女皇蜂是淑女,不翻臉也會窘得臉紅。

“我還真怕他的火器。”女皇蜂不翻臉也不臉紅,甚至嫵媚地白了他一眼:“正麵交手,你也受不了,為何冒險救我?”

“英雄救美人,贏得美人心呀!”他大笑:“嗬嗬!這真有點符合赴湯蹈火四個字,那家夥的五雷火龍真可以將任何強敵比骨揚灰。你們這些威震江湖的高手,不再憑真本事硬功夫稱雄,競相以狠毒技巧稱霸,真正以武功問道的人,死路一條。再這樣下去,隻有不知死活的蠢蛋,才蠢得流血流汗苦練武功啦!”

“唷!你是指著和尚罵禿驢,諷刺我的百毒攝魂蜂?”女皇蜂反而有點得意:“在人的本性中沒有和平憐憫,天性具有強烈的競爭。名利財富隻是後天衍變爭逐的目標,古代殺死對手爭生存是唯一的欲望。使用工具以達目標,是天生的、異於禽獸的優異天賦,丟棄天賦而憑藉體能蠻力,注定了是輸家。那家夥的五雷火龍,比我的百毒攝魂蜂精巧霸道,所以我幾乎送命,明白了吧?”

“哼……”

“你別哼,這是事實。你再怎麽苦練武功,赤手空拳,絕對殺死不了獅子大象。我的百毒攝魂蜂,一定可以殺死三二十個拳腳了得的大漢。總有一天,一個人會用某種工具,一舉殺死一萬人,甚至一千萬人。用口咬手撕的歲月已一去不回,用刀劍的時日也不會長久了。

你如果不使用工具,靠一雙手在江湖闖**,你活不了多久的。喂!你要到何處?”

他實在不敢指責女皇蜂胡說八道,因為大部分是事實。

刀劍也是工具之一,寶刀寶劍就殺起人來俐落多多,誰敢指責使用寶刀寶劍的人不對?

你隻能怪你自己沒有寶刀寶劍。

用智慧研製良好的工具,其實是進步的象征。精研武技改進技巧,更牽涉到使用工具的圓熟,各門各派各有秘招心法,誰敢否認這不是殺人的技巧?

麵對殘酷的生存競爭,隻有白癡才會放下刀劍,複古用口咬手撕,像野獸一樣爭取生存機會。

“到河南。”他有點意興闌珊,說話懶洋洋:“開封那邊朋友介紹一份差事,好像不需動刀動劍。”

“憑勞力混口食,你在浪費生命。你能赤手空拳,把玩火的太歲整治得像條蟲,把你的長處用在傲嘯江湖上,不世之雄指日可待。有名號嗎?”

“姓楊。”他懶懶地說,心中在盤算,盤算到了穎州之後,該如何應付可能發生的事故。

飛虎帶了五大歲,去找九州冥魔討債。

魔怪女皇蜂,肯定是九州冥魔的人。

“你知道我的名號,對不對?”女皇蜂存心在勾搭他。

“第一次知道,你們都亮了名號。以往雖偶有風聞,從未謀麵見了也不知道。現在我知道的是,蜂巢裏的女皇蜂,又蠢又大奇醜無比。你卻美如天仙,怎麽獲得名不符實的綽號?

自己取的?”他的興趣來了,暗中已有所決定:“趕快改,還來得及,你還年輕。嗬嗬,要不要我替你想個出色的漂亮綽號。”

“胡說八道。我姓王,王玉秀。你真外行,一旦改了綽號,你知道又得費多少時日,經曆多少狂風暴雨,才能建立名頭聲望?不要去河南混口食,楊兄。”

“哦!你要我丟掉飯碗?”他故作驚訝。

“你不會放棄爭逐名利的大好機會吧?你會嗎?”

“你的意思……”

“加盟九州會,我替你引介。”

“九州會?就是你們……”

“保證你可在最近的時日名利雙收。”女皇蜂拍拍高聳的酥胸:“我保證。你能輕易地擺布雷火星君,江湖已有你該有的地位,在九州會的地位,恐怕會在我之上,足以勝任堂主以上的職務。”

“這……”

“機會必須及時把握,慢了就後悔無濟於事,以你的才華,名動天下指日可待。”

“我……我得先看看風色,考慮考慮再定行止。”他欲擒故縱。

“先到穎州再說好不好?”女皇蜂的嗓音柔柔地。

“好,先到領州看看,合則留,不合則去。”他預留退步。

“我好高興。”女皇蜂欣然嬌呼。

女皇蜂再三勸他進城,至賢良坊孫家接受款待,孫家設有招賢館,會受到熱誠的招待。

他斷然拒絕了,任憑女皇蜂使盡手段,他也不肯點頭,理由是他並非前來投奔的賢士。

他在東關外的汝上客棧投宿,打算住三兩天,等見到九州冥魔之後,再決定去留。

東關外的市街頗為繁榮,大街中段是沙陰驛,圍繞驛站的客店、食店、酒訪真不少。汝上客棧的規模不大,投宿的旅客品流也不高。

驛站對麵的倩州老店,則是品流最高的大旅舍。

飛虎公孫成一群人,是大爺級的旅客,有自己的車馬,當然要在高尚的信州老店投宿。

女皇蜂聲稱住在城內孫家,陪同他辦妥落店瑣事,便回城為他向負責接待的雙頭蛇先容,回頭再替他安排見麵的細節。

由於飛虎一群人的出現,城內城外氣氛一緊,雙頭蛇手下的狐鼠,在東關外布下了綿密的監視網,不三不四的爪牙,在各處旅舍進進出出,偵查是否有可疑的旅客,與飛虎那些人有關連。

飛虎大張旗鼓站在明處,肯定會另有暗中策應的人。

他沒受到幹擾,大概女皇峰已打過招呼。

接待處在城內孫家,飛虎天膽也不敢進城撒野,因此隻能在城外放出風聲,等候九州冥魔前來打交道。

如果九州冥魔不見麵,下一步的行動將是狂風暴雨。

等於是兵臨城下,剛打出旗號的九州會,哪能不加理會置之不問?必須堂堂正正了斷。

如果撐不住,就得收旗關門宣告瓦解,旋起旋沒。

雙方都是有聲望的人,在結算之前,保持江湖道應有的禮貌,不會立即采取暴烈行動。

負責保持接觸的人,次日便雙方客氣地接觸洽商。

風雨欲來,消息很快地向四方轟傳。

九州會剛開始亮旗號招兵買馬,登門討債的人就打上門來,事屬平常。不平常的是九州冥魔公然出麵的消息,吸引各方的注意,九州冥魔的秘辛終於公諸天下了。

日上三竿,旅客們早已就道。

汝上客棧沒有在穎州稽留的旅客,楊明是唯一不走的人。

客棧店堂一空,隻有幾位店夥仆婦,勤快地打掃房間。

他本來打算進城走走,順便到賢良坊孫家門外轉一圈,看風色首先要看看氣勢,這是江湖朋友的正常舉動。

孫家不會犯了官方的大忌,把九州會的旗號懸在大門外,至少也會有相當氣勢的排場,大院門必定有標示,有擔任接待的警衛,甚至有張紅掛彩的信記飾物。

他心中雪亮,店中很可能有一兩位狐鼠,留意他的動靜。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女皇蜂信任他,九州會其他的人,難免對他的身分存疑,很可能懷疑他是飛虎的暗中策應黨羽,因此他避免至信州老店,察看飛虎那些人的動靜,反正他不需要進一步了解情勢。

剛穿著停當,虛掩的房門開處,迎風飄入一陣醉人的幽香,眼前一亮。

女皇蜂像是換了一個人,小家碧玉打扮,長及膝下的翠藍小碎花外裳,同質長褲。

梳兩根及腰油光水亮大長辮,沒施脂粉天然國色,真像一位十四五歲小姑娘,清新活潑人見人愛,又長又寬的外裳,掩蓋了曲線玲戲的體態,往昔妖豔女郎的形象完全消失了。

沒消失的是灑了醉人的幽香,大概是愛潔女人的嗜好。青春小姑娘也喜歡使用花花草草熏衣,難怪長大後喜歡油頭粉臉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兒也在身上灑香,甚至臉上也傅粉塗朱。

像楊明這種混口食粗獷大漢,一輩子與粉朱絕緣,隻有性格特殊的女人,才會對他發生興趣。

“唷!你真會變。”他怪腔怪調:“大概接受我的建議,要丟掉女皇蜂的綽號了。不過,變得真漂亮可人,你那身女皇蜂打扮,我還真不配陪你在城裏走動,像隨從又像仆役,那能走在一起。坐,稍後到城裏走走。”

“你少油嘴滑舌。”女皇蜂俏巧地拍了他一掌:“不得不變,城外有飛虎秘密派來的眼線活動。我曾經露過麵,和他們有過衝突,碰上了大打出手,他們有理由對我大動幹戈,不得不防。你要進城?”

“是呀!做賊也得先探道踩盤子,對不對?”他挽了女皇蜂,在唯一的長凳排排坐:

“我對九州冥魔一無所知,至少得看看他的山門氣勢呀!我不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絕路亡命,要投就必須投向有希望,有名利可圖的明主。你何時可以帶我去拜望九州冥魔?”

“這幾天他哪能分身?調兵遣將決策籌畫,夠他忙的了,連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活動,應付上門挑戰的人,恐怕不止飛虎一群人。我是來促駕的。”

“促駕?”

“請你到城內孫家安頓,先與會中的弟兄見麵。在正式宣誓加盟之前,所有來自各方的江湖朋友,都是本會的貴賓,可以隨意走動,了解本會的內外情勢。我的居室在賓館左近,我歡迎到我那邊安頓。”女皇蜂一麵說,一麵用手輕撫他的肩膀、腰背,綿綿的目光,像在欣賞一件珍愛的寵物。

“我已經表明,在了解情勢之前,不便前往打擾,不要勉強我好不好?”他的手也沒閑著,用掌背輕摸對方溫潤的粉須、耳朵、鬢腳、頸脖,輕柔細膩,毫無粗野急躁的神情:

“九州冥魔的聲威,具有強大的號召力,江湖高手名宿將聞風歸附,但不知賓館到了些什麽英雄好漢?”

“反正不少,也許你認識幾個,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可能有些人想見見你呢?”

“有人想見我?我根本不認識幾個有名望的人。”

“他們不相信你能對付得了飛虎的五太歲,所以想和你攀交。”

“試試我是否招搖撞騙?”

“是有人這樣想。”女皇蜂臉上湧起不悅:“尤其是魔怪,他根本不相信,認為我說謊,以掩蓋他丟下我獨自逃命的醜事。你不住賓館就算了,去見見主持接待的孫大爺,也無損你的身分呀!走吧走吧!依我一次好不好?”

那撒嬌的神情極為誘人,緊挽住他的肩膀扭著小腰肢,嬌軀幾乎偎入他懷中了,最後站起連挽帶拉,拉了他的手往門外走。

他哪能再堅持不去?反正他本來就打算去。

他真該小心的,該感覺出可疑的征候。

女皇蜂實在沒有改變裝束,從豔冶的**女改扮小家碧玉的理由。飛虎當然有可能派有眼線,便決不可能在雙方首腦會晤之前,冒失地反客為主發動襲擊,女皇峰在外走動毫無危險,光天化日大街公眾活動的地方,一鬧事那就鐵定落案,災禍臨頭。

飛虎一群人公然落店,就是公然表示來明的,大白天穩如泰山,不會有人敢公然撒野。

晚上出了事,不是他們的責任,那是匪徒入侵,他們有權自衛。

對方如果留下屍體,他們更高興。

楊明之所以接受女皇蜂的挑逗,原因是女皇蜂所表現的豔冶風情,吸引他這個浪人,雙方被同類氣息所吸引。

一旦換了小家碧玉打扮,就無法呈現同類的氣息了,所以女皇蜂實在沒有易裝的必要,必定另有用意。

一個粗擴豪邁,氣血方剛有英雄氣概的大男人,很難拒絕一個靈秀可人的小姑娘,在撒嬌央求下所提出的要求,警覺心也將因應允而減弱。

他本來打算摸清底細之後,再入虎穴攫取虎子,不想糊糊塗塗便闖進去冒險,所以堅拒女皇蜂的邀請前往孫家。

現在,他隻好走一趟了,好在沒帶行囊,表示不會在孫家的賓館安頓,衝女皇蜂份上,作一次禮貌性的拜會,應該不會發生意外。

他一走,客房立即受到徹底的搜索。

他的行囊並沒交櫃,馬包鞘袋都放在房內,裏麵沒有任何岔眼的物品,一個浪人的行囊真不值得一握。

但搜的人都是行家,搜得極為徹底。

他住店有他的一套防險妙策,尤其是有危險性的地方,收藏重要物品自有秘訣,根本不在乎行家的搜索,他就是行家中的行家。

孫家大宅在本城可以算大,其實隻有十餘棟房舍。賢良坊是住宅區,整條街都是大宅,有庭有院,甚至有小花園。

這種大宅,比起順德的見我生財田家大宅,相去遠甚,根本防範不了高手的入侵。

賓館的會客廳相當特殊,廳外的大院子是練功場,設有木人、沙袋架、梅花樁等等器具,甚至有練輕功的台架、堅竿、洞坑等等設備。

一側,建有觀武台,架有天棚,設有長案交椅供來賓欣賞武技。

不用猜,也知道是供貴賓露兩手絕技的地方。沒有兩把刷子的冒充貨色,最好不要妄想前來當貴賓招待。

主人雙頭蛇孫尚誌一表人才,毫無蛇相,長衫飄飄笑容常掛,一派豪紳神韻,怎麽看也不像一個陰毒狠辣的人,領了幾個隨從,熱誠地歡迎毫無名氣的貴賓,親自陪同前往賓館招待,給足麵子。

賓館安頓了二十餘名江湖之豪,三陰手十一名男女也在其中,新賓舊客濟濟一堂,少不了客套一番頗為融洽,賓主之間水乳交融,互道景慕,其實往昔根本不知對方是何人物。

交際客套一番,有些人不便奉陪,小作寒暄後便告離去,似乎所有的人皆心照不宣,避免探詢對方的根底,還沒到彼此推心置腹地步。

雙頭蛇和女皇蜂也絕口不提涉及探底的話。四位隨從一直態度和藹,很少發言,極有耐心相陪。

一位小廝在旁伺候,勤快而能幹。廂間的小客室設有炭爐,有精美的茶具,很快當場徹妥一壺茶。大熱天喝熱騰騰的茶,可以考驗一個莽夫的耐性。

這也表示主人胸懷坦**,茶水當場徹大家喝十分安全。

楊明暗中懷有戒心,不久便戒心漸懈,尤其是彼此喝了兩杯茶之後,更為放心啦!當然,主人沒有在茶水中計算他的任何理由。

“聽王姑娘說,楊兄是緊躡在雷火星君身後,把那位太歲撲倒打昏的。”雙頭蛇應酬了老半天,這時才提及正題,耐性超人一等:“可知楊兄的輕功造詣,必定超塵拔俗無與倫比。”

“孫爺誇獎。”楊明謙虛地說:“雷火星君與工姑娘是曲折追逐的,在下卻是從側方抄出,隻是幸運地恰好截在必經路上而已。再說他用的是飛縱,在下用的是竄掠。輕功修為相等,竄掠是速度最快的,比縱躍要快一刹那,所以僥幸擺平了他。”

“我不信。”雙頭蛇笑笑:“應該是縱躍最快。你用竄掠,我用縱躍,我們來試試好不好?”

說試而不說比,客氣不傷感情。

“在下豈敢放肆……”

“走啦走啦!客氣反而顯得虛偽。”女皇蜂拉了他向廳外走,顯得興高采烈。

“這……我在作客……”

“我對你有信心。”

女皇峰不理會他的抗議:“他們不相信你真的擺平了雷火星君,別和他們客氣,讓他們見識見識,直接影響你的名頭地位,懂嗎?”

觀武台有一列長案,後麵一排是十六張交椅,可容十六位貴賓觀賞武技。案上有四把大茶壺,兩盤茶碗。如果有貴賓,則改用茶杯。

台上台下都有人走動,練武場打手三三兩兩各別練武技,在烈日下苦練,一個個汗流夾背,光赤著上身,一個個高大魁梧,舉動狂野靈活,歇息的人不時登台,自己斟茶解渴牛飲。

一切正常,毫無因強敵壓境而流露緊張氣氛。

這些孫家的打手練功時所呈現的勁力與氣勢,幾乎可以說人人都具有一流高手的造詣,大概一個個信心十足,因此宅內宅外平靜如恒,看不出任何惶然的征候。

前來加盟的英雄好漢,如想獲得較高的地位,武功修為必須比這些打手高,不然休想出人頭地。

雙頭蛇先登台,台上歇息的人已從另一側的扶梯走了。

“我們的練功器材仍嫌不足,練輕功提縱術的走道不夠長。”雙頭蛇在台口指指點點:

“全長僅兩百步,來回一趟四百。我們走一趟,如何?”

“這……”楊明實在有點感到不便,這分明是要摸他的武功根底,身在客中,勝負都吃力不討好。

“下去吧!我司令。”女皇蜂拉了他移往梯口,不由他拒絕。

雙頭蛇將長衫下擺掖在腰帶上,順手倒了半碗茶喝了,拍拍快靴檢查,信心十足地下梯。

走道的一端是梅花樁的預備起點,另一端是寬廣的十八木人巷。

他們到了木人巷的走道口。在附近練功的人,紛紛停止活動,聚集在走道兩側旁觀。

“腳沾梅花樁最外側的一根樁木,便可用任何身法往回走,先返回終點是勝家。”女皇蜂的話就有欠婉轉,明白說出是比而不是試:“各分左右,不能越過中線妨礙對手。兩位就位,預備。我叫數三,聲落起步。一!”

楊明用竄掠,首先便占了便宜,他在起線身形微挫,前傾,雙腳半蹲準備彈出前竄。

雙頭蛇必須退後兩丈,才能起步縱躍。

女皇蜂叫數聲不徐不快,三字聲出,雙頭蛇飛躍而起,遠出三丈五六,似已打破體能的極限。左足沾地再起勢急走五六步,第二次飛縱破空。

可是,楊明已雙腳飛動,身形微挫,身軀像勁矢離弦,以平均的速度貼地疾飛,真有點像老鼠竄走,已難看清腳是如何動的,就這麽一竄,便超前兩步,一開始就領先飛掠,像是愈竄愈快,速度也逐漸加快,像是足不點地,身軀筆直地直射而出。

比,他就必須當仁不讓,沒有隱瞞真才實學的必要,而且輸贏可以決定他在九州會的地位高低,因此展開所學全力卯上了。

兩百步片刻可到,到達折回點腳一沾那根木樁,身形急旋,回頭一竄便掠出二十步外。

兩百步,雙頭蛇落後了二十步以上。

這位主人仍不服輸,咬牙切齒全力施展,起起落落姿態頗為優美,縱躍的高度正逐漸下降。

接近折回點,每一次縱躍的距離,已不足兩丈,每況愈下。

竄掠,是練武人的術語,其實就是從飛奔狂奔加以改進而來的。不同的是,身軀必須保持前傾,壓迫雙腿趕快運動以免栽仆,不可像奔跑一樣拚命彈跳,所以像是挫低身軀掠地麵而過。

不論練武朋友如何炫耀,如何巧立名目,縱躍、空翻騰、飛撲,絕對不比竄掠快。

所以逃命時,撒腿狂奔是唯一的保命金科玉律。直線飛奔,比起落有曲線的縱躍快些。

連續前空翻更是浪費精力的蠢舉動,中看不中吃。

到達終點,他已汗流浹背,喘息聲表示他將要力盡,臉色也有點蒼白。

後麵,雙頭蛇遠在六七十步外,依然認真地奔幾步縱起、躍落。

旁觀的人,暗笑不已,紛紛離開不再看終局。

“你已盡了力,趕快作大周天吸呼調息。”女皇蜂關切地扶住他,徐徐走動不讓他停下:“真金不怕火煉,作證明給他們看了。”

“是嗎?”他用衣袖拭汗,臉上似笑非笑:“孫大爺作弄我不知有何用意,但我知道決非好意把我虛捧上天,他的目的達到了。”

“咦?你的意思……”

“你看他是不是在練習輕功?”他指指即將到達的雙頭蛇,雙頭蛇仍在一板一眼起落:

“再看看那些旁觀的英雄好漢們,臉上暗笑的表情。”

“這……”

“我成了一件大笑話。”他呼出一口長氣,轉向氣喘籲籲盯著他笑的雙頭蛇說:“孫大爺有意相讓,可惜事先沒準備有彩頭,不然在下可能更快些。”

“這樣才能彰顯楊兄的才華能耐呀!”雙頭蛇似笑非笑往現武台走:“激將法是老掉牙的老方法,可是永遠永遠有效。”

“對極了,所以許多許多年輕人,拍胸膛誇海口赴湯蹈火,樂此不疲前仆後繼。竄掠是長期性的腳力考驗,縱躍是短期性的輕功提縱術,怎能比?在下很好笑是不是?”他也似笑非笑,登梯踏上觀武台:“在下已不能算年輕,依然樂於上當,所以好笑。”

“楊兄,不激你,你會掏出真才實學讓大家衡量高低嗎?”女皇蜂替他倒茶,親見地將茶碗送到他口邊:“我知道你個性謙虛”算了吧!什麽謙虛?連快進棺材的老朽,也不肯謙虛。“他接過茶碗一口喝幹:”一旦涉及名利,謙虛能得到什麽好處?““至少,你已經是日後內外堂的堂主最佳人選之一。”

雙頭蛇自己斟一碗茶喝幹:“我留意你的腳法,三丈內你一竄之下,僅彈出四步,真正獲得貼地掠走的神髓。三十步以內,隻有絕頂輕功浮光掠影可以追及你;三十步以外,你可以任意縱橫。楊兄,好自為之。”

“謝謝誇獎。”他保持謙虛的風度欠身致意。

他心中雪亮,雙頭蛇是行家,已看出他隱瞞了一兩分實力,所以對他的評價,也保留了幾分活動底線,加了些價碼,把他與浮光掠影放在同一級水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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