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區醫院的急診室裏,李登雲在兒子剛躺過的那張小**,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

看他掙紮著要下床,衛生局的幹事和小車司機,就把他扶到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的李登雲絕望而痛苦。他臉色灰白,平時不太明顯的幾塊老年斑,現在很突出地散布在兩鬢旁邊。巨大的打擊頃刻間就把他完全變成了一個老年人。

人的命運啊!誰知什麽時候大禍就降臨到你的頭上?在他們老兩口快進入垂暮之年時,他們的獨生兒子卻失去了雙腿。人常說養兒防老。可他們老了還得侍候兒子。他們自己受點罪又算什麽!反正行將就木,歪歪好好這輩子湊合著已經活完了。可兒子還沒活人哩!他今年才三十一歲,正是人生的黃金歲月……

那邊的手術正在進行中。李登雲臉上掛著淚痕,目光呆癡地坐在這邊的椅子上。此刻,他都真的有點相信命運了。他悲觀而看破紅塵地想,人一輩子都是瞎話哩!誰能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哼,人常常為了一點小小的利益和欲望,就在那裏機關算盡,你爭我奪,喜怒無常,實在是可笑!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

可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麽神靈安排凡人的命運,為什麽不讓他自己失去雙腿,而偏偏讓他的兒子失去雙腿呢?老天爺,你太殘忍了!

李登雲悲哀地想起,他兒子的一生是多麽不幸。後半生不用說,將成為一個殘廢人。就是前半生,也活得可憐呀!雖說結婚已經幾年,連個夫妻生活也沒有過,更不要說生兒育女了。

登雲還不知道,向前正是因為愛情苦悶喝醉了酒,才把汽車開翻的——如果他知道這一點,他更會把田福軍的侄女恨到骨頭裏!

眼下他想到這個所謂的“兒媳婦”的時候,隻是在心中怨恨地說:哼,這下你可以走你的陽關道了!你把我的兒子折磨得好苦哇!

李登雲想起潤葉,氣就不打一處來。如果她和兒子感情好,向前今生一世也能多少得到一點女人的溫暖……唉,說來說去,這也怨自己的人!向前要是同意離婚,等不到潤葉滾蛋,就會有新媳婦進門來!可是兒子偏偏被這個女妖怪迷住了,寧願受罪也不離婚,他和誌英實在是沒辦法呀!正是為了遷就兒子,他老兩口才奔跑著調到黃原來工作了。因為“兒媳婦”調到了團地委,老兩口劃算他們調上來後,再活動著把向前也調到黃原,這樣,向前和潤葉在一個城市裏,就能多見麵,多接觸,時間一長,興許兩個人還能過在一塊哩。為了兒子的幸福,登雲寧願放棄當原西縣一把手,而屈駕到地區當了個“無足輕重”的衛生局長。他多年的願望就是獨擋一麵領導一個縣。為了兒子,他隻能犧牲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但所有這一切都沒能改變向前和潤葉的關係。向前說什麽也不來黃原工作。他說他在原西長大,那裏熟人多,縣運輸公司對他又好;要是到了黃原,他急忙習慣不了。實際上,主要是潤葉和他鬧別扭,他就索性離她遠一點,躲個眼不見,也少點煩惱。這個窩囊廢兒子能把他們活活氣死;既然是這樣,為什麽又不離婚呢?

可話說回來,他老兩口也太幼稚了;就是向前調到黃原,向前和潤葉就能過在一塊嗎?當年他們不都在原西縣城嗎?兩口子隻要合心,天南海北又有什麽關係!

幾年來,他們夫婦倆已經被兒子的婚姻問題折磨得心衰力竭。

可誰又能想到,還有這麽大的災禍在等待他們!天啊,要是誌英知道了眼前的慘禍該怎麽辦?

“誌英,誌英,誌英……”李登雲象死人一般堆癱在椅子裏,嘴裏喃喃地念叨著老伴的名字。

“李局長,我看還是把劉書記也接來……”衛生局的幹事囁嚅著說。

李登雲閉住眼痛苦地咧了咧嘴。是呀,紙裏包不住火,這事遲早要讓他媽知道。應該把誌英接來……他仍然閉著眼,說:“侯師,你去接向前他媽……”衛生局的司機立刻出去了。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四個鍾頭……現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

不久,穿白大褂的醫院院長走出急診室,一看李局長這副模樣,竟不知怎樣安慰他。他遲疑了一下,對局長說:“手術已經完了。情況都很好……”

“很好?什麽叫情況很好?兩條腿都保住了?”李登雲嘴角象受了委屈的兒童那般**著;痛苦已使他不能自己,竟用一種刻薄的語言極沒水平地譏諷院長。

院長不敢計較局長的混帳話。當然,如果普通病人的家屬喪失理智對他如此出言不遜,他會立刻拂袖而去。院長尷尬地苦笑了一下,說:“孩子已經進入單間病房,特級護理。你現在可以去看看了。”

院長說著,便和衛生局的幹事攙扶起垮掉的李登雲,出了急診室,來到住院部的單間病房。

向前仍然處於昏睡狀態中。

李登雲一進房子瞥了一眼兒子的斷腿,就撲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不一會,向前他媽闖進了病房。

性格剛硬的劉書記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等她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便象受傷的母牛一般哞叫了一聲。她對周圍的醫護人員哭喊著說:“為什麽要把我兒子的腿鋸掉?為什麽!”她一直在醫院做領導工作,因此敢對醫生發出這樣的詰難。

院長和主任醫師正準備給市醫院的劉書記說明情況,她卻又問丈夫:“是你簽的字?”

“嗯……”

“你……”劉誌英一下子跪倒在床邊,手摸著昏迷中的兒子的頭發,隻是個號啕大哭。她已經不再聽院長和醫生的解釋了。她心裏明白,他們的治療是不會錯的。就是錯了又怎樣?反正她兒子的兩條腿已經沒有了——她麵對的隻是這個冷酷的事實!

這一夜,悲痛欲絕的李登雲夫婦一直守在兒子的床邊……

天明的時候,向前還在麻醉狀態中沒有醒來。在他床邊的父母親也已經快休克了。

以院長書記為首的醫院領導,硬勸說李登雲夫婦回家休息幾個小時再來;他們說,醫院會全力以赴精心護理的……李登雲夫婦回到家裏後,躺在**互相擁抱著仍然痛哭不已。

後來,他們象孩子一樣,一個給一個揩去臉上的淚水,互相心疼地說著安慰話。是啊,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他們都應該健康地活著,好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幫助他們殘廢了兒子……

上午十點鍾,手術後九個小時,向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明媚的陽光從大玻璃窗戶投射進來,映照在雪白的病**。

他努力掙紮著,老半天才弄清楚這好象是在醫院裏。

醫院?思維閃電般地複活了!他迅速地記起了昨天發生的那幕悲劇……

當目光觸及到自己的下部時,他閉住眼慘叫了一聲:“完蛋了!”

刹那間,醒過來的李向前對生活完全絕望了。

他怨恨為什麽沒有把他壓死,而弄成了這副樣子又讓他活著——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是的,生命對他來說,再有什麽意義呢?他不能再行走,更不能再開他心愛的汽車;把他和親愛的大地連結在一起的不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而將是兩根木頭拐杖!本來應該是他照顧老人的晚年,可年邁的雙親將要侍候他以後的生活了……而父母親離開人世呢?誰再來管他這個殘廢人?他連個弟兄姐妹也沒有!到時,大概隻能進養老院,天天坐著輪椅,孤獨地看著牆外的樹葉發芽、變綠、變黃,又一片片飄落在地上……年複一年,就這樣度日過月,寂寞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死亡!為什麽要用那麽漫長的時間去等待死亡?

是的,盡管人總會一死,但人總是恐懼死而想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既然活著,就應該活得美好呀!如果人活著是一種受罪,那還不如早早死去,把自己永遠從痛苦的深淵裏解脫出來!

死?

他想:是的,死。也許死對他來說是最合適的。他本來就活得沒什麽滋味,現在卻又失去了雙腿,活著就更沒什麽意思了。

是的,死!

他的眼睛一瞬時便被黑暗遮住了。

可是,在那一片死亡的黑暗中,心靈的宮闕卻回**起鈴鐺般悅耳的聲音,使他不由回過頭來,追溯他短暫而平凡的一生……

他的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個親切的小縣城裏度過的。他曾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時燦爛的陽光,美麗的野花,碧波**漾的原西河,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他在那裏象匹小馬駒一樣活蹦亂跳地撒過歡。以後,先是在有棵老愧樹的小學裏開始了學生生活;後來又上了原西中學。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裏,那一切回想起來都是溫馨的。最後,他上了汽車——就象身上添了兩個翅膀,痛快自由地飛馳於東西南北。真正的幸福感是他懂得愛情並熱戀上潤葉體驗到的。但是,人生的不幸也從那時候開始了。是的,他為愛情深深地痛苦了幾年,最後導致了這個悲慘的結局……不過,往日的痛苦比之現在來說,那又算得了什麽呢?那痛苦是一個健全人的痛苦——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幸福!為什麽呢?因為你能痛苦,就說明你對生活還抱有希望!可如今的痛苦是絕望的痛苦;絕望的痛苦甚至使人不再痛苦——既然生活沒有了希望,還有什麽必要再痛苦呢?

真的,如果痛苦不能改變生存,那還不如平靜地將自己毀滅。毀滅。一切都毀滅了,隻有生命還在苟延殘喘。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麽存在的價值?

死……

在這短短的時間,向前的思緒象洪水般流淌;但所有的一切終歸都流向了那個黑暗的無限深淵:死。

可怎樣去死呢?

他譏諷地想:這倒是一件“具體工作”。令人遺撼的是,他現在連做這件事的能力都喪失了。上吊?他動也動不了。吃毒藥?哪有這東西?

對!安眠藥!

他突然來了“靈感”。聽說有人就是用這白色小藥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據說這種自殺象睡著了似的,沒有什麽痛苦。這好!他活著時已經夠痛苦了,死的時候當然應該舒服一些!

現在手頭沒有安眠藥,而且一片兩片也不頂事——睡一覺又醒了,得一次吞下去許多才行。那麽,這就得常向護士要,慢慢積攢……

李向前周密地論證並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以後,心靈立刻獲得了一種很大寧靜。既然生活已經有了一個總結局,那麽其它一切都無關緊要了。這時,他卻不由地又想起了潤葉……他永遠的“主題”。不同以往的是,他現在想到潤葉時,心情也是平靜的。因為事情再明白不過了:這個從來也沒屬於他的女人,將永遠不必再屬於他。

他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命運嘲弄了他。他如今也在心裏嘲弄命運;或者不如幹脆說是嘲弄他自己……你現在自由了,潤葉,隨著我的毀滅你將再生。我不怨恨你。我之所以到了這般地步,那全怪我自己。誰讓我這樣愛你呢?是我自己。我現在感到失望的並不是自己的愛沒有得到回報——盡管我多麽希望是這樣。我現在難受的是,你並不了解我怎樣愛過你。如果你真能了解了我對你的一往深情,那我死了也心平氣靜。使我內心憤慨的是,你把我當成了那種民間故事裏的“憨女婿”。是呀,我沒有什麽學問,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但是,一個普通人懂得的事,我都懂。隻有到今天這樣的時候,我才明白,我的愛也夠不容易了。一個男人能忍受的和不能忍受的,我都忍受了。的確,我也真有點象民間故事裏的“憨女婿”。我就這樣憨愛了你一場。一切都結束了——包括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現在,我對你說的僅僅是兩個簡單的字:別了……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思維又從潤葉轉到了汽車上。潤葉和汽車,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內容。當他得不到潤葉的時候,汽車就是他的愛人。現在,這個“愛人”也別了;他再也不能駕駛著心愛的汽車奔馳在四麵八方。令人痛心的是,正是他所迷戀的這兩個“愛人”最終結束了他的生活……約摸在午飯前後,向前感到兩條斷腿被截去的地方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著牙不讓自己喊出聲。說來也奇怪,失去了兩條腿之後,他似乎在感情、思想和意誌方麵,猛然間變得豐富、深沉和強大起來。一夜之間,他好象成了另外一個李向前!

李向前啊,李向前!麵對眼前的你,我們悲傷,但也感到欣慰。你的兩條腿是失去了,但願你能在精神上站起來!死是不可取的。死並不表明強大(當然,也未必就是軟弱)。

正在向前傷痛難忍的時候,悲傷的父母親一起走進病房來。他們趴在他床邊,再一次泣不成聲。向前看見,兩個老人臉色灰暗,皺紋橫七豎八布滿額頭,衰老得幾乎都讓他認不出來——他知道父母親已經被折磨垮了。這時,他才真正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語的痛苦。為了自己失去的雙腿,為了年老的父母,他的心象尖刀在捅戳。死被暫時忘卻了,活人的痛苦卻又尖銳地主宰了他的意識。但他強忍著沒有哭。他也無話可安慰老人。他緊閉著嘴巴,讓苦澀的淚水流進咽喉裏……

又過了一會,原西縣運輸公司的領導以及他父母親的許多朋友熟人,先後都湧進了這個小小的病房。來看望他的人都帶著禮物;各種吃的和喝的,罐頭,桔子水,水果,餅幹,蛋糕……堆滿了床頭櫃,擠滿了兩個窗台。

向前真不願意看見這麽多人。他央求父母親說:“你們都回去,這裏有護士……你們不要著急,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想一個安靜一點……”

他閉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聽見護士也在婉言勸說父母親和其他人離開病房。不一會,一切又重新安靜了下來。向前仍然閉著眼睛,在疼痛中恍惚地回想剛才來了些誰?他在一片虛無中追尋的還是那個人啊!

是的,她沒有來。

她不知道他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會來……

不知為什麽,李向前突然渴望能最後再見潤葉一麵。他在內心重新審視了他最終的人生極地,結論仍然是去死。但他想在死之前,再見一次她。

為什麽要見她?他是想對她說,他要和她辦離婚手續。他不能讓她成為“寡婦”。在他死之前,就應該讓她成為自由人;這樣她也許就能更好她安排她以後的生活。他那樣愛過她!這愛就應該始終如一。這樣做不僅是為了她,也為了自己心靈最後的寧靜……

潤葉!難道我死前都不能再見你一麵嗎?

一股強烈的辛辣衝上了他的鼻根,兩顆淚珠便從他緊閉著的眼角裏慢慢地滑落出來。

他感到有人用手帕輕柔地揩去了他眼角的淚水——這一定是好心的護士。

他微微地睜開眼睛,卻怔住了:潤葉正靜靜地坐在他的床邊。

潤葉?

啊啊,是她!

李向前閉住眼睛,讓洶湧的淚水在臉頰上溪流般地縱情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