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在村裏教書已經快一年了。在這一年的時光裏,小夥子的個頭又躥高了一截,眼看著攆上了他哥。

這期間他在家裏吃飯,不管歪好,總能填飽肚子,因此身子骨明顯地壯實起來,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後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種有文化的素質,使他各方麵都給人一種很不一般的印象。在農村,這樣的後生往往成為年輕姑娘們所暗暗愛慕的對象。

他家裏的光景依舊很不景氣。糧食不夠吃;錢更是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直到眼下,大哥結婚時借下的糧食和錢都沒有還完。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兒虎虎,一家三口仍然在一隊的飼養院和一群牛驢為伍。他已經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邊戳開的那個小土洞裏。妹妹蘭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過金家灣那邊借宿。父親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了;母親的身體也比前幾年差了許多。至於他大姐蘭花一家,那光景爛包得仍然連提也不能提……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終於能進入本村的學校當了教師。眼下對於一個農家子弟來說,這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營生。這一年裏,他掙的工分和大哥一樣多;而且每月那幾塊錢的補貼,把家裏的帳債也償還了一部分。近二十年來,他都是向家裏索取。現在,他終於給家裏貢獻一點什麽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大人。

在雙水村學校,他帶初中班的語文和全校各年級的音樂課。學校負責人、大隊副書記金俊山的兒子金成帶初中班數學。另外兩個教師姚淑芳和田潤生帶小學各年級的課。潤生還兼帶全校的體育。

和他一塊共事的三位老師各有各的特點。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滿,穿一身質地很好而裁剪俗氣的製服,故意把裏麵的紅線衣從脖項裏豎出來。一根拴在褲帶上的明燦燦的鍍金鑰匙連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一圈,將另一頭伸進褲口袋裏;行走起來,那鑰匙就在裏麵叮當作響。他工作很負責任,布置起事情來,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頭頭是道。要是公社來個幹部,他總要設法和田福堂爭奪管飯權;能招待脫產幹部在自己家裏吃一頓飯,那簡直就象是一種榮譽。不過,這人和他父親一樣,一般說來都是忠厚的,不會借機欺負別人。不在損害自己的情況下,也不眼紅別人有能耐。他尊重孫少平,但不能成為知心朋友。

田潤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學,兩個人相互都很熟悉。他們盡管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但兩個人交往並不密切。但潤生和他父親不一樣。這人性格比較隨和,心中也沒什麽城府;遇事隨波逐流,但從不胡作非為。

另一位女教師姚淑芳年齡比他們三個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師。由於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麵都很謹慎。她是一個很自愛的人,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都做得幹幹練練,無可挑剔。在雙水村人看來,雖然姚老師住在他們村,但她似乎並不屬於這個天地,就象外麵來的一個女工作人。雙水村的年輕莊稼人在山裏除過愛談論**的王彩娥外,也常說這個漂亮女教師的酸話。姚淑芳非常看重孫少平。盡管她家和孫家有深刻的隔閡,甚至都互不搭話,但兩個有文化的人都自覺地超越了農民狹隘的意識,在高一級的層次上建立了一種親切的信任關係。在她和少平之間,已經絲毫感覺不來他們是屬於兩個相互敵對的家庭。少平有時候都不稱呼她姚老師,而叫她淑芳姐。

順便提提,在這一年裏,孫少平的生活中還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曉的事。他根本沒想到,在他教書不久後,城裏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連三給他寫了幾封“戀愛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燒了,也不給她回信。如果出身於一個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女人的求愛信,那也許會不以為然的;甚至象對侯玉英這樣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說不定還會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情緒。但孫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熱情地表白自己心跡的書信,卻油然生出一種溫暖和感動的心情。活在這世界上,有人愛你,這總不是一件壞事。盡管他實在不能對侯玉英產生什麽愛情,但他仍然在心裏很感謝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農村以後,仍然不嫌棄他貧困的家庭,在信上發咒:“願和你一輩子同作比冀(翼)鳥,如果變心,讓五雷洪(轟)頂”……少平覺得他不能藐視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熱心,後來便很誠懇地給她回了一封信,說他現在根本不願考慮自己的婚姻;讓她再不要對他提這事了。他還說了他對她的謝意,並說他不會忘記她對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這期間,孫少平倒一直和田曉霞保持著密切的聯係——盡管他們不是談情說愛。他和田曉霞是在另一個層次上的朋友。曉霞不失前約,過一個星期,就給他寄來一疊《參考消息》;並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縱談橫論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隊,實際上除過參加勞動外,就住在城內的家中,少平去過幾次縣城,在她那裏借了不少書……現在,少平一直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學回雙水村來。曉霞說過,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當初說的,也許最近幾天就要回來了。

每一個年齡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對於孫少平來說,目前田曉霞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導師和生活引路人。在一個人的思想還沒有強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時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個比自己更強的人。也許有一天,學生會變成自己老師的老師——這是常常會有的——但人在壯大過程中的每一個階段,都需要求得當時比自己的認識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曉霞的影響下,孫少平一直關心和注視著雙水村以外廣闊的大世界。對於村裏的事情,他決不象哥哥那樣熱心。對於他二爸跑爛鞋地“鬧革命”,他在心裏更是抱有一種嘲笑的態度;常譏諷他那“心愛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卻插上翅膀,在一個更為廣大的天地裏恣意飛翔……但是,孫少平並不因此就自視為雙水村的超人。不,他歸根結底是農民的兒子,深知自己在這個天地裏所處的地位。

在雙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嚴格地把自己放在“孫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裏,他敬老、尊大、愛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觀點來有分寸地表現自己的修養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農村,你首先要做一個一般輿論上的“好後生”——當然這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現自己的不凡;否則你就會被公眾稱為“晃腦小子”!

孫少平在農村長大,深刻認識這黃土地上養育出來的人,盡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淺,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這個世界裏,自有另一種複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哲學的深奧,另一種行為的偉大!這裏既有不少呆憨魯莽之徒,也有許多了不起的天才。在這厚實的土壤上,既長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長出不少棟梁之材——象毛澤東這樣的巨人,也是在這樣的土壤上生長起來的……這樣,孫少平的精神思想實際上形成了兩個係列:農村的係列和農村以外世界的係列。對於他來說,這是矛盾的,也是統一的。一方麵,他擺脫不了農村的影響;另一方麵,他又不願受農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現出既不純粹是農村的狀態,又非純粹的城市型狀態。在他今後一生中,不論是生活在農村,還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許將永遠會是這樣一種混合型的精神氣質。

毫無疑問,這樣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農村度過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麵的世界充滿了風險,也願意出去闖**一番——這動機也許根本不是為了金錢或榮譽,而純粹出於青春的**……

十月份,當報紙上發表了教育部關於今年大學招生的消息後,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樣激動無比。“白卷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今後采取統一考試,地市初選,學校錄取、省級批準的辦法。少平和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都去應考了,但一個也沒考上。他們初、高中的基礎太差,無法和老三屆學生們匹敵,全都名落孫山了。這結果很自然,沒有什麽可難受的。當年不正常的社會生活害了他們這一茬人。在以後幾年裏,除過一些家在城市學習條件好的人以外,大學的門嚴厲地向他們關閉了;當老三屆們快進完大學的時候,正規條件下的應屆畢業生又把他們擠在了一邊。

孫少平原來就沒有報多少希望,因此他對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靜的。他很快又正常地開始進入他現在的生活中去了……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當兵走了的金波,突然複員回來了!

這真叫人大吃一驚——金波當兵才一年半,怎麽就複員了呢?而且這家夥事先也不給家裏和好朋友來個信,就穿著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草綠色軍裝,出現在了雙水村。少平聞訊立刻從學校趕到金波家。

兩個好朋友久別重逢,高興地握住手,四隻眼睛忍不住淚花閃閃。

金波看來情緒很正常,忙著把給他和蘭香帶的禮物拿出來,又讓著叫抽紙煙;少平對好朋友說他還沒學會。金波於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給他敘說青海的民情風俗。他外表看來沒什麽大變化,仍然細皮嫩肉的;隻不過兩頰有點發紅——這是青海粗狂的風沙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記。他一邊說青海的事,一邊也向少平詢問班裏其他同學這一年多的情況。兩個人一直拉談到夜半更深,才象當年那樣擠在一塊睡了……金波回來後,一直沒有對他解釋為什麽服役未滿就從部隊回來了。少平已是一個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問這一點。

不久,誰知從什麽地方傳到村裏一股風言,說金俊海的兒子在青海和一個藏民女子談戀愛,叫部隊打發回來了。村民們大為驚歎:這小子怎麽愛上了一個外路貨?啊呀,聽說那些藏民女子連衣服也不穿,用手抓著吃飯,更不用說操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卷舌頭話了!金波這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竅!

少平聽到這個浪漫的傳聞後,倒沒有過分驚訝。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個不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豐富,這傳聞也許有很大程度的真實性。不過,既然朋友不願提及這事,他也不好問他。也許金波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創傷,內心很痛苦,不應該再去打擾他的心靈。

金波似乎對這一切都若無其事。他也變得成熟多了,看來已經脫盡了少年之氣,和村裏人交談時,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隻是每天臨近黃昏的時候,這位複員軍人卻常常一個人穿上那件軍大衣,神秘地爬上金家灣後麵的神仙山,在山野裏孤魂一般遊**著;並且反複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好象是紅太陽;

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願拋棄了財產,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著她粉紅的笑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地打在我身上……從金波的歌聲中,少平已經全部體會到了朋友心中的傷感情緒。他知道,金波在唱這歌的時候,一定是滿臉淚水漣漣……

在一次交談中,少平問他:“你打算怎辦呀?”金波對他說:“我準備到黃原找我父親,跟他去學開車。我無心在村裏呆下去。將來開個汽車也好,一個人隨隨便便,也省得和眾人攪在一起心煩……”

金波說了他的打算後,猶豫一下,又補充說:“本來我有些事不該瞞你。但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提這些事。以後我一定會給你原原本本說出來……”

少平完全理解朋友,對他點點頭。

三天以後,金波就坐順車去了黃原。臨走前他對少平說,他先去看看能不能上車,然後再趕回來在村裏過春節——據說今年春節各個村都要鬧秧歌……金波走後,學校的工作正進入繁忙階段。因快要進行期終考試,教師得分別給學生們輔導功課。有些學習特別差的同學,還要單另給“吃小灶”。

少平的班上有金光亮的一個孩子。這孩子數學不錯,但語文很差,連篇簡單的作文也寫不好。少平對這娃娃的功課很著急。

這一天下午他改完作文後,發現金三錘的作文滿篇都是胡言亂語,便臨時決定晚上到金光亮家去給這孩子好好開導一下。

孫家的人要進金光亮家的門,這可是村裏的一條大新聞。自從孫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帶著造反隊,把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廟一般以來,十來年裏這家人就和孫家斷絕了交往;甚至麵對麵碰上也不打個招呼。現在,孫玉亭的侄兒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給他的兒子去輔導作文,對於雙水村的公眾來說,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國那樣富有爆炸性。

當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給姚淑芳說了以後,淑芳非常高興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師是個有文化知識的人,覺得十年前兩家人結下的疙瘩還不解開,這太不正常了。因為一直礙著他哥和他弟兩家人,她多年來也沒勇氣破這個“家規”。現在,年輕的孫老師表現了如此豁達的精神,這使淑芳很受感動。

這天晚上,她事先沒有征求他哥的意見,就把少平帶到了光亮新搬遷的家裏。

金光亮兩口子見孫玉亭的侄兒進了自家門,猛一下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竟然呆住了。

金三錘倒立刻親熱而尊敬地拉過來一個凳子,說:“孫老師,你快坐!”

淑芳馬上對大哥和嫂子說:“三錘作文太差,少平很關心他,專門到咱家給他輔導來了!”

金光亮夫婦聽弟媳婦這麽一說,才明白了過來。夫妻倆立刻忙亂起來。盡管他們對孫家的人有一種別扭情緒,但還是熱情歡迎“敵方”來的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給孫老師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著到鍋上給孫老師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錘引著少平來到他們家的中窯。少平便開始給三錘講解如何寫記敘文。金光亮看少平如此認真地點化他的兒子,便在旁邊虔誠地撥弄著照明的煤油燈。他不時驚訝地張開嘴巴,打量著孫玉厚家的這個二小子;除過內心為這小夥子的大度行為大受震動以外,同時還不斷揣摸思量;孫家的這小子為什麽要這樣?是他自己作主來他們家,還是受大人的唆使來給他們設什麽圈套?

不用說,當這件事在村子裏傳開以後,人們在驚訝之餘,很是議論了一陣子。當然,對此最為惱火的是孫玉亭。他幾次找到侄兒,埋怨他竟然喪失階級立場,跑到金光亮家幫助地主的孫子學文化去了!

孫少平對二爸說:“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對侄兒的態度大吃一驚。他這才發現,侄兒已經再不是個毛頭小子了!他同時還隱約地意識到,他不論是作為長輩或者領導人的權威,已經受到了下一代的嚴重挑戰。他覺得,他還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經發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變化……

在陽曆年前的一天,田曉霞象她說過的那樣,如期地回到了雙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當天,就讓潤生把少平叫來了。田福堂兩口子都為弟弟的這位千金到來而高興,他們忙碌地為侄女備辦鄉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曉霞卻在另外一孔窯洞裏,和少平天南海北談了個熱火。潤生才學平庸,插不上多少話,隻是似懂非懂地在一邊認真聽他倆說。

在曉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熱情挽留下,少平在潤生家裏吃了一頓午飯。吃完飯後,他和潤生又帶著曉霞到山上轉了一下午。城裏長大的田曉霞,對山野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激動。因為跟著個呆板的潤生,他們也沒放開樂。要是把潤生換成金波,那他們一定會忘情地瘋一瘋的。

第二天,少平給家裏人打招呼說,他要請曉霞到他們家來吃飯。

小兒子第一次帶客人回家吃飯,玉厚老兩口又高興又熬煎。他們高興兒子長大了,已經在社會上有了交情,並且引來作客的是尊貴的田福軍的女兒!但發愁的是,他們窮得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兒子的客人。

少平對兩個老人說:“就吃餃子!讓我到石圪節給咱割幾斤羊肉!我身上還有幾塊錢哩!”

於是,等少平買回羊肉後,這家人就忙碌地開始準備了。這正是個星期日,蘭香也在家。妹妹細心地把這孔破窯洞收拾得幹幹淨淨,準備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婦因為忙孩子的事,在飼養院那邊抽不出身過來幫忙。不過,他們都為弟弟能將縣上領導人的女兒引回家吃飯,心裏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一切齊備以後,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曉霞。曉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並肩相跟著到他家來了。在兩個人經過村中的時候,許多人都站在院邊上驚訝地觀看和議論著。人們似乎意識到,他們村不知不覺地又出了一個人物!

在少平帶著曉霞走了以後,田福堂心裏也犯了嘀咕。他怎麽也不明白,孫玉厚的兩個兒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兒曾經那麽迷戀過孫少安;現在,他的侄女怎麽又和少平搞得如此熱火?

唉,這個世事啊!這些年輕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