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農曆有個閏六月。
陽曆六月上旬,也就是農曆五月芒種前後,田福軍從省城返回黃原。出任了地區行政公署專員。
這件事立刻在整個黃原地區引起了各方麵的強烈反響。半月前,當原任專員調到省第二輕工業局任局長之後,地區各部門和各機關的幹部就開始紛紛猜測誰將是專員的繼任者。對地區部門的許多幹部來說,這樣重大的人事問題不關心是不可能的,不議論是不由人的。
從省裏的各種渠道馬上傳回來了各種小道消息。從這些消息看來,地區除苗凱以外幾乎所有的副職,都有擔任專員的可能性。也有幾個地區部門的領導人和一兩位名聲突出的縣委書記,列入了這個專員繼任者的隊伍。另外還有一種說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個部門的負責人來擔當這一職務。但又據本地的一些政治觀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還是在現任地區副職中挑選出一個人來任專員。半個月來,某些處於微妙地位的人,心裏一直毛毛亂亂;他們的神經處於雷達般的敏感狀態中。
沒有人想到黃原地區的新專員是田福軍。
可是現在,竟然是這個人來上任了。
正因為太出人意料,當這件事成為事實後,公眾中引起的強烈反響就不足為奇了。幾天之內,田福軍一下子成了黃原地區議論的話題。他個人的詳細經曆,他的家庭、老婆、女兒,他的工作、生活、性格、愛好、走路、說話、聲音、相貌……都成了人們口頭傳播的“信息”。有好幾個地區已經出現了聲稱是田福軍親戚的人。還有人神秘地散布說,解放戰爭時,田福軍和國民黨軍隊浴血奮戰,曾身負重傷,當年就在他們家息養了幾個月……
田福軍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區。因此他一回來,首先就遇到了這個議論他的風潮。
行署辦公室剛把他安頓在宿舍裏,以地區文化局副局長杜正賢為“領隊”的原西籍幹部,就聞風看望他來了。滿屋子的原西土話聽起來是親切的,但場麵未免有點庸俗。在有些原西籍幹部看來,也許他們榮升的機會來臨了。
田福軍壓抑著內心的不快,盡量堆著笑容應付走了這群“賀喜”的老鄉。他想先盡快和地委書記苗凱同誌見見麵,聽說老苗幾天前病了,現住在地區醫院裏,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區醫院看望他。
地區醫院的“高幹”病房裏,老苗和他熱情握手,歡迎他回來擔任專員職務。
田福軍誠懇地說:“苗書記,我沒有擔負過這麽重大的責任,也沒這種工作經驗,你是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領導,今後希望你能經常指導我。”
苗書記把兩片藥送進嘴裏,喝了幾口白開水,說:“我已經不行了。腦筋僵化,很難適應目前的領導工作。新時期正需要象你這樣思想解放,能開創新局麵的領導幹部!另外,我最近身體很不好,血壓又上去了,從早到晚頭昏沉沉的,連當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經給省委寫了信,想請一段假,到省醫院去看看病。現在既然你已經到職了,並且又是地委排在第一位的副書記,那麽地區的工作你就先全麵管上吧……以前我對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當,希望你能諒解。今後我們一定要緊密團結,爭取使黃原的工作有個大的起色……”田福軍說:“苗書記,你不必再提過去的事了。在任何時候,個人都應該服從組織,這是黨的原則……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剛到,你就要走,這副擔子恐怕我擔當不好,是不是先請正文主持一段……”
“那還是你主持嘛!也沒什麽,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過,情況也熟悉,你就放手幹吧!即使是重大決定,隻要常委會通過了,也就不必再給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時間,好好把病看一下……”
這時護士進來要給老苗打針,田福軍隻好告退了。
田福軍在地區醫院看罷苗書記的當天晚上,行署副專員馮世寬到宿舍看他來了。這兩個人的關係我們已經知道。過去他們在原西縣工作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連串的衝突。富於戲劇性的是,他們不僅又要在一個鍋裏攪稠稀,而且兩個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以前是馮世寬領導田福軍;現在是田福軍領導馮世寬。世事蒼桑啊……由於種種原因,現在這兩個人見麵後,都有點不太自然。
田福軍把馮世寬讓在沙發裏,趕忙給他斟好了一杯茶,並且先打破尷尬,主動說:“世寬,你過去是我的老領導,現在咱們又要一塊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幫助我啊!以前咱們在原西縣有過些碰磕,但大部分是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計較。就是在今後工作中,一塊也免不了有些碰磕。但隻要是為了工作,我想我們都是能相互諒解的。現在我們可要齊心協力呀!我們的責任可是比過去更重大、更艱難了。你已在行署搞過一段工作,我有失誤之處,你得及時提醒我……”馮世寬麵有慚色地說:“過去在原西,責任主要在我。我這人比較主觀,看問題也很片麵,檢討起來,在那裏工作時犯了不少錯誤。現在看來,你當時的很多意見都是對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領導,請相信我會尊重你的。你對我也不必客氣。我爭取當好你的助手!”
田福軍和馮世寬談了很長時間,直到呼正文和地區其他一些領導來拜訪,世寬才告辭了。他兩個人都沒想到。這次談話結果如此令人滿意。社會在變化,生活在變化,人也在變化;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包括人的關係。
對於田福軍擔任專員職務,從最初的反響來看,黃原地區的大部分幹部還是滿意的。許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個正派和有能力的幹部。另外,從資曆方麵說(這一點在目前仍然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後任過行署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農村工作部部長;地委秘書長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沒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這一級當領導了。再說,他還是人大畢業的大學生。既有學識,又有長期的實際工作經驗,這在黃原地區曆任專員中也是少有的。看來省地委有眼力。將一個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這樣重要崗位上。人們都期望地區的工作從此能出現一個新麵貌。但是,話說回來,黃原的專員可不是好當的!這是全省最窮的地區,也是最複雜的地區!這個叫田福軍的人會有多少能耐呢?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兩天以後,地委和行署在機關小餐廳舉行了一個小型茶話會,對新任專員表示歡迎。
苗凱同誌也從醫院趕回來參加了這個茶話會。
在茶話會中間,苗書記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負責人出人意料地宣布:省委已同意他去省醫院看病和檢查身體。他說這次看病時間可能要長一些,因此他走後這段時間,黃原地區的工作就由田福軍同誌主持……第二天苗凱就坐車離開黃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關於苗凱在這個時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裏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一種說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書記調離黃原。因為大家知道,苗凱同誌一貫對田福軍有看法,並且曾在使用他的問題上采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在這以前的一年多裏,田福軍實際是被苗凱從黃原擠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現在田福軍突然被派回來任了專員,這兩人怎麽可能在一塊同心協力工作呢?
與此同時,社會上也有人在散布田福軍是新任省委書記的親戚這樣一些流言。但這種流言很快就被一些熱心的業餘社會考察專家否定了;他們證實原西縣的田福軍祖宗三代都和原東縣的任何人沒有親戚關係……苗凱走後,田福軍無心去理會各種各樣的無稽之談。他想盡力把工作鋪排開。原來他想到職後一段時間,先稍微適應一下新的工作環境再說。但現在他腳跟還沒有站穩,實際上就麵臨主持全麵工作的局麵了。苗凱同誌說不來什麽時候才能返回地區。在這段時間裏,他總不能隻維持一個“看守內閣。”
他不能辜負省委的期望。對於目前黃原的工作,他實際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麥大收割之前,田福軍主持召開了一個全區農業工作會議。參加會議的除地區有關部門和各縣的主要負責同誌外,還請了一些公社和大隊的領導人。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討論在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以及建立各種形式的作業組問題。整個會議實際是一次大辯論。田福軍要求與會的所有人都大膽提出自己的觀點。會議不要求所有的問題都統一認識。
田福軍在會議結束前強調指出,五月十一日《光明日報》發表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了目前工作中最重要的思想和認識方法。生產責任製這樣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必須敢於實踐,才能使它的優越性和存在的問題顯示出來。他認為,從根本上說,象黃原這樣的貧困山區,如果不砸爛大鍋飯,實行生產責任製,就不可能尋找另外的出路。當然在實行時,要穩妥;要不斷摸索,不斷完善……
他的大膽講話在會場引起了爆炸。有一位老資格的縣委書記當會站起來,向他提出了兩個尖銳問題:如果有的隊要搞包產到戶怎麽辦?而有的隊不搞生產責任製,繼續堅持集體生產方式怎麽辦?
所有縣委書記的目光都盯在田福軍的臉上,看這位“新政”人物怎麽回答。
田福軍果斷地說:“前一種情況不阻擋!後一種情況不強迫!”
啊啊!有幾個老練的黨務工作者在人群中又撇嘴又搖頭。哼!這是中央的“紅頭文件”,還是田專員的信口開河?
這次重要的會議結束後,各級領導有的情緒激動,有的憂心忡忡紛紛返回了他們的工作崗位。根據地委和行署的布署,在夏收之後,地、縣、社三級要派出大多數的幹部到農村去搞生產責任製。在短短的時間裏,整個黃原地區立刻處在了一種激**的氣氛中;並由此而引起了一場有關什麽是社會主義道路和什麽是資本主義道路的社會性的大辯論……田福軍自己當然更忙得不可開交了。其它方麵的工作他還來不及鋪排。他已經派出由副專員馮世寬帶隊的考察團,包括地區部門和縣的一些領導人,去最先實行責任製的四川省考察去了。他本人坐車從南到北,一個縣一個縣往過跑,搞調查研究,和各縣的負責同誌一塊討論解決一些棘手問題……
從縣上回到地區後,他就住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地委家屬樓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套房子,但一直空鎖著。他的家還在原西沒有搬。妻子的工作已聯係到市醫院,但他騰不出時間把他們搬到黃原來。說實話,和愛雲分別了一年多,他實在需要她的溫暖和關照,巴不得天天晚上都能和她共眠一床。可是家裏老老小小的,光妻子一個搬不了這個家,非得他回去一趟不行。
好在這一段侄女還能帶他照料一下生活,否則他得經常穿髒衣服。他多年一直在家裏吃飯,省上一年多的大灶飯實在膩了。潤葉就在他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房裏,臨時備辦了點灶具,給他做點家常便飯。
有一天,他看見那間小屋裏不光潤葉做飯,還有一個女孩子給她幫忙。他以為是曉霞這鬼丫頭來了。直到小房門口他才發現是杜正賢的女兒麗麗。麗麗是潤葉的同學,以前常來他家,他認識。
他問麗麗:“聽說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帶來?”麗麗笑著看了一眼潤葉,對他說:“本來要來,可是他爸不讓來。”
“為什麽?”
麗麗不好意思地笑著,看來不知該怎回答他。
潤葉隻好說:“本來惠良想一塊來轉一轉,可他爸說,因為他們幫我調到了團地委,而現在你當了專員,惠良要是往你這裏跑,怕別人說閑話……”
田福軍聽這話,內心忍不住感慨萬端。他想不到自己當了這麽個“官”,在多少人中間引起了那麽多的看法、想法……這叫人感到無謂的煩惱啊!中國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種可怕的損耗之中……他隻好開玩笑說:“你叫你的男朋友來玩,別管你公公說什麽!讓老武放心,我不會給他兒子什麽好處!”潤葉和麗麗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過了不久,田福軍終於抽出一天時間,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
他當天回到原西家裏後,屁股剛挨到椅子上,李登雲、張有智、馬國雄、白明川、周文龍等縣上的領導就都相跟著來了。馬國雄一進門就說:“啊呀,我們還在招待所等你哩!房子和飯都安排好了。結果說你回了家!”
田福軍招呼他們坐下後,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我在這裏有家,為什麽還要在招待所給我準備房子和飯?”
說完這話,他馬上意識到,這種說話的口氣也大有點居高臨下了,於是又開玩笑補充說:“怎麽?我回來應該先看你們,還是先看我的老婆?”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給眾人倒茶的愛雲臉通紅,扭過頭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
田福軍下午就準備起身,因此沒時間和原西縣的領導與各方麵的熟人詳談細說。他說他過一段時間一定要專門到原西來,和老同事們一塊放鬆住幾天,既商量工作,也談閑話。
在田福軍回來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領妻弟潤生和妻妹曉霞,把他家的東西幾乎都打捆好了。
這天午飯前,縣上許多幹部都來為田福軍裝車——這種幫忙主要是為了表示一種情誼。當然也有個把勢利之徒,看原來在原西展不開腰的田福軍“高升”了,乘這最後之機,帶著巴結的**,滿場吆喝著搬運東西。
李向前沒有來。他昨天就躲著出車走了。可憐的小夥子不願親眼目睹這個他熱切迷戀過的家庭從這裏拔根而去——在這之前,他心愛的人已經遠走高飛了。這樣的時候,我們真感到心裏酸楚。我們能理解他那難言的心情……下午吃過飯後,田福軍一家人就要去黃原了——在黃原那麵,潤葉已經把那一套樓房宿舍收拾得幹幹淨淨,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上車前,原西縣的所有領導和幾百名自動跑來的幹部,擠在縣委大院裏送他們。這情景使田福軍深受感動。而最使他感動的是過去和他“對著幹”的周文龍。文龍特意把他拉在一邊,說:“田主任,我過去實在對不起你……我知道這種道歉太膚淺了,我自己過去在迷途中走得太遠,我很希望到省黨校去學習一兩年,你能不能幫助一下我……”他親切地拍了拍文龍的肩膀說:“年輕人走點彎路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這是一個人成熟的表現。年輕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國家未來發展的主力。象我們這樣的人,理智地說,是為你們下一步大顯身手做個過渡……你要去省黨校學習的願望我一定設法滿足你!”
周文龍為不耽擱別人和田福軍告別,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趕快退開了。
在田福軍和徐愛雲與眾人握手告別的時候,徐國強老漢已經帶著一種別離故土的悲涼心情,茫然地坐了小臥車的前座上,懷裏緊緊抱著他那隻老黑貓。
田福軍自己就要進車的時候,立在車旁的曉霞卻提出不坐他的小臥車,而要坐在大卡車的駕駛樓裏。
“為什麽?”田福軍問他的怪脾氣女兒。本來小車四個坐位,他兩口子加上曉霞和她外爺正好。
女兒嘴伏在他耳邊悄悄說:“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眾影響哩!你看這麽多人為你送行,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識敬。你們三個坐小車可以,我也坐在裏麵就有點不象話了。你明白嗎?田專員!”
啊啊!田福軍眼圈一熱,用手愛撫地揪了揪女兒的小辮,說:“小夥子!那你去吧,給咱好好押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