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孫玉亭來說,眼前的生活仍然象夢一般不可思議。

實行責任製盡管半年多了,他還沒有從這個變化中反應過來——農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爆炸,把我們的玉亭同誌震成了嚴重的腦震**……失去了親愛的集體以後,孫玉亭感到就象沒娘的孩子一樣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象眾人一樣單家獨戶過日子了。他當然也不再是雙水村舉足輕重的人物。人們現在在村巷裏碰見他。甚至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象他不存在似的。哼!想當初,雙水村什麽事上能離開他孫玉亭?想不到轉眼間,他就活得這麽不值錢?他眷戀往日的歲月,那時雖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兒暢快呀!而今,就象魂靈一下子被什麽人勾銷了……

起初,玉亭根本沒心思一個人出山去種地,他要麽悶頭睡在爛席片土炕上,接二連三地歎氣:要麽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開地希望聽到外麵傳來“好消息”,說集體又要恢複呀!如果村裏來了個下鄉幹部,他就拖拉著那雙爛鞋,飛快地跑去,打聽看政策是不是又要變回去了?

在人們幾乎忘記一切而發瘋似地謀光景的時候,雙水村恐怕隻有玉亭一個人仍然在關心著“國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灣那麵的學校把報紙拿回家裏,一張一張往過看,指望在字裏行間尋找到某些恢複到過去的跡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會看來不僅不可能恢複到原來的狀態,而且離過去越來越遠了。

既然世事看來沒希望再變回去,他就無法和現實再賭氣。一個明擺的事實是,他一家五口人總得吃飯。他難以在土炕上繼續睡下去了,首先賀鳳英就不能讓他安寧,開始咒罵起了他:

“你這樣裝死狗,今年下來叫老娘和三個你的娃吃風屙屁呀?你看現在到什麽時候了?人家把地都快種完了,咱的還幹放在那裏!等著叫誰給你種呀?”

鳳英雖然過去和他一樣熱心革命,但看來她終究是婦道人家,一旦世事變了,就把光景日月看得高於一切!沒有辦法,孫玉亭隻好蔫頭耷腦地扛起钁頭,出山去了,老婆盡管罵得難聽,但罵得也有道理。

他已經過慣了紅火熱鬧的集體生括,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裏勞動,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慌意亂。四山裏靜悄悄的,幾乎看不見人的蹤影;隻有很遠的地方才偶爾傳來一兩聲什麽人的吆牛聲。孫玉亭心灰意懶地做一陣活,就圪蹴在地裏抽半天煙。他甚至羨慕地裏覓食的烏鴉,瞧它們熱熱鬧鬧擠在一塊,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開後,玉亭苦惱起來了。他過去一直領導著大隊農田基建隊,山裏的農話相當生疏。旁的不說,連籽種都下不到地裏。點種還可以,一撒種就把握不住——一個小土圪嶗,他就幾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種拋撒得一幹二淨!他隻好厚著臉去找他哥,求他把一些技術性的農活幫助做一下。

在山裏孤單地勞動一天,回家吃完晚飯後,玉亭無法立刻躺到爛席片土炕上去睡覺;他總覺得晚上還應該有些什麽事。

他把碗一丟,便拖拉起那雙爛鞋,喪魂失魄地出了大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一下子就走到了大隊部。

噢,他是開會來了!以前幾乎每晚上他都要在這裏開半晚上會,現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這裏!

可是,會議室門上那把冰冷的鐵鎖提醒他:這裏不再開會了!

夜晚出奇的平靜。疲勞的莊稼人飯碗一丟就進入了夢鄉。唯有東拉河在溝道裏發出寂寞的喧嘩聲。月亮在黑白相間的雲彩裏遊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孫玉亭一個人惆悵地立在黑糊糊的大隊部院子裏,心中油然生出無限悲涼。他索性蹲在會議室門台上,一邊抽煙,一邊在黑暗中緬懷往日那些轟轟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後,玉亭才悵悵然從大隊部院子裏轉出來,象個患夜遊症的人一樣,蹣跚著走過昏暗的村道。這時候他往往還沒有一點睡意。他喉嚨裏堵塞著一團什麽,很想找個什麽人說說話,但他知道村裏沒什麽人有興致和他談這論那了。這樣的時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田福堂。

可是,當他滿懷**地找了幾次田福堂後,發現田福堂也變了!連福堂也再沒興致和他討論“國家大事”,甚至還對他的夜訪表示出一種厭煩的情緒。

田福堂的態度對玉亭的打擊是極為沉重的。

當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後一個精神依托後,隻好黯然傷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獨之中……孫玉亭的感覺是正確的,田福堂就是沒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談論“革命”了。比較起來,不論怎樣。孫玉亭可以說對“革命”一片赤誠——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不顧,把頭碰破都樂而為之,但田福堂沒有這麽幼稚,這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人。他雖然是個農村的支部書記,但穿越過不同時代的各種社會風暴,因此有了人們常說的那種叫做”經驗”的東西。盡管在感情上和孫玉亭一樣,他對目前社會的大變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已經很難再逆轉——不管你情願不情願,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了!

既然社會的變化已經成為鐵的事實,那麽聰敏人就不應該再抱著一本老皇曆念到頭。孫玉亭夢想複辟是徒勞的!何必一口咬住這個屎片子連油餅子都換不轉呢?他田福堂才不是這號瓷腦!

一個時期來,田福堂甚至變得有點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紅塵的味道,那種爭強好勝,動不動就劍拔弩張的**漸漸失去了勢頭。他就象一個長時間遊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他現在已經很少出門。雖說還當著書記,但對公眾事務不再熱心。公社下來個什麽任務,他就推給副書記金俊山去處理。農村已經“單幹”了,有什麽事值得他熱心呢?再說,現在的工作能給自己帶來什麽甜頭?

田福堂也決不會象孫玉亭一樣,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賭氣。土地分開以後,他苦惱歸苦惱,但不誤農時,及時開始耕種。兒子潤生已經跟上向前學開汽車去了——這是他主動找女婿安排的。家裏的這點地他一個人能應付。雖說他多少年沒參加勞動,開始出山有點吃消不了,但他年輕時在雙水村裏也是一把勞動好手——舊社會和孫玉厚這一茬人,都在有錢人家的門上經受過嚴格的鍛煉,因此基本功在哩!現在,他已經慢慢又適應了山裏的莊稼活。

在山裏一人勞動的時候,他也象玉亭一樣,有種孤單和被拋棄的感覺。想起當年在村裏村外叱吒風雲的盛況,心裏也不免湧上一絲悲涼。世事不饒人啊!一時三刻,他就被趕上了山,不得不象眾人一樣握起了老钁把,滿頭臭汗為自己的生計而拚命!他記得小時候上冬學時,金先生傳授過孔夫子的一句話:民以食為天,因此這也不算什麽恥辱!

家裏現在隻剩下他老兩口。女兒的工作調到了黃原;兒子跟上女婿學了開車。從早到晚,他院子裏靜得象一座古廟。他現在特別希望身邊有個小孫子——這種心境已經說明他進入了老年階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現在知道女兒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兩口子都設法往一塊調工作哩,可他女兒卻和女婿把工作調到了兩地!

看來,這主要是怪潤葉!他原來還擔心結婚以後向前嫌棄潤葉,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卻冷落人家李主任的兒子!這使他怎樣有臉再上親家的門呢?他真想不通潤葉為什麽這樣對待向前。

在田福堂看來,向前實在是個好娃娃,盡管自己的兒女對人家不好,但這娃娃對他們家好得不能再好了。小夥子對他老兩口尊尊敬敬,過一段時間就來看望他們,次次登門總不空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裏,就把一年燒的石炭送到家裏,碼得整整齊齊。如今,又親自把潤生帶上,教他學開車……死女子啊!這麽好的女婿打上燈籠都找不下,你為什麽要冷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個什麽值錢人!

田福堂心裏對女兒充滿了怨氣。自調到黃原後,她也沒回家來。他也不想去看她。唉,按說,他現在應該抱上外孫了。可是……

盡管家裏有吃有穿有錢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過得越來越不順心。

雙水村這位鬱鬱寡歡的強人,在山裏勞動已經快半年了。在這短短的半年裏,他眼看著村裏發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變化,最矚目的是,一些過去窮家薄業的人,很快就露出了發達起來的勢頭,當然,現在田福堂也不懷疑,今年下來,雙水村大部分人家將不會再缺糧吃了!事實向他證明:雙水村沒有他的“指揮”,人們不僅照樣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來還好!

田福堂從雙水村眼前社會生活的大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渺小。他一個人在山裏突然想,這世界離開誰都可以!天照樣刮風下雨,女人照樣生娃娃!別說他田福堂來了,就是毛主席不在了,中國還不照樣是中國嗎?

這樣一想,田福堂陰鬱的心情就會鬆寬許多,他已經屈服於現實,也承認了命運對他做出的這種新安排。他甚至想,“單幹”以後,他田福堂還要把光景謀到眾人前麵去!過幾年再看吧,他田福堂還是雙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個強人啊……

但是,強人往往心強命不強。天暖以後,田福堂的氣管炎突然嚴重起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氣管炎一般天氣轉暖就會緩和一些。可他天暖後反而又厲害起來,說明病情是加重了。

早上起床後,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裏勞動的時候。力氣越來越不濟,幹一會活,就要在地裏蹲半天,至於煙,不僅不能聞,甚至連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見煙,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經到了一種條件反射的程度。

每當田福堂蹲在地裏沒命的咳嗽的時候,一種力不從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有時候,他不由雙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蒼天禱告讓他舒舒服服出上兩口氣!命運啊,真是冷酷無情,竟把這樣一位強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強人終究是強人。田福堂並不因為自己身體的垮掉,就想連累她的兒女,不,他就是掙死在山裏,也不能把潤生叫回來種莊稼。娃娃正學開車,他不能耽誤兒子的前程。另外,他也從不把他的病情告訴女兒。女兒有女兒的難腸事,不要再給她增加煩惱,每次給潤葉回信的時候,他都說他一切都好著哩。他永遠熱愛和心疼自己的兒女,願意他們一輩子活得暢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邊去死,而不要讓娃娃們為他牽腸掛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掙紮,那真是夠悲壯的了。幹一會活,他就得停下來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勞動,而是服苦役啊!

麥子剛收割完,莊稼人立刻搶農時開始耕種回茬蕎麥了。

盡管田福堂又割麥又鋤地,已經精疲力竭,但他還是掙紮著想種幾畝蕎麥。蕎麥是好東西,清涼敗火,伏天能做涼粉泄火氣,還能剁麵條,撚圪凸——信天遊都唱“蕎畫圪凸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裏人,把蕎麥麵當作一種稀罕東西看待。田福堂想,他家門外工作人多,其它莊稼少種一點可以,但蕎麥不種不行——這是他每年給城裏的親戚回敬的主要禮品。

但他單槍匹馬,耕種這點蕎麥實在是不容易啊!別人家都是一個人犁地,一個人在後麵納拌了籽種的肥料。他自己隻好吆著牛犁到地頭,再返回來端起糞鬥,把籽種下進犁溝。

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吃力不算,心裏還急躁得不行!今天,眼看就要亮紅晌午了,他仍然有兩耙地沒有種完。心一急,咳嗽就來了。這一次來得太猛烈,使他連吊在胸前的糞鬥子都來不及解下,就一個馬趴跌倒在犁溝裏,沒命地咳嗽起來。

咳嗽喘息長時間停歇不了。他幾乎耗盡了身上的力氣,伏在犁溝裏怎麽也爬不起來。連那隻老黃牛在旁邊看著他,眼睛裏都充滿了憐憫。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把一臉淚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著剩下的那兩耙地。他實在沒有力量再種完這點地——可是這點地也確實再占不著他另來一趟了。該死的身體啊!

現在,田福堂愁眉苦臉地看見,別的莊稼人都已經卸了牛具,開始回家吃飯了。在他上麵耕麥地的孫玉厚也扛起犁,吆著牛起身回家。孫玉厚下山時要從他這塊地裏經過,將要親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狽相了!

田福堂掙紮著端直糞鬥子,把剛才剩下的半犁溝播完。然後他放下糞鬥,回轉牛,繼續向另一頭犁去。他想避開過路的孫玉厚,以免讓他看他的笑話!

快犁到地頭的時候,田福堂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比牛的喘息聲都厲害。

當他強撐著又把牛回轉的時候,驚訝地看見孫玉厚端著他的糞鬥子,順著他剛耕過的犁溝,一步一把撒著糞籽,走過來了。

一團熱乎乎的東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沒有想到孫玉厚會來給他幫忙,一時竟愣住了。孫玉厚走到他地頭,說:“丟下這一點了,占不著再來一回……一個人種莊稼難啊……”

田福堂真不知說什麽是好。他結果什麽也沒說,隻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吆著牛向前犁去。

兩個人不到幾鍋煙功夫,就把這點地種完了。田福堂心裏泛上各種味道,咧開嘴難為情地對孫玉厚笑了笑,說:“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飯!”

孫玉厚吆著牛走了以後,田福堂壓製著咳嗽,一邊用柴草擦犁,一邊怔怔地看著下了山的孫玉厚,不禁無限感慨地想了許多事。他記起了他們年輕的時候一同給有錢人家攬工的情景,那時他們曾經象兄弟一樣,夥吃一罐子飯,夥蓋一床爛棉絮……解放以後多少年,盡管他們同住一村,但再也沒有在一塊親熱地相處過。想不到今天,他們又一塊種了一會地!

在一刹那間,田福堂的心頭湧上了一種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