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生病的幾天裏,孫少安一直在原西縣城奔波,因此,他對家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實際上,就是他在家,也不會象以前那樣,為了老人的一點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摜在一邊。

這不是說他對祖母的熱愛已經消淡了——他實在是忙不過來呀!製磚機一開始轉動,他自己也跟著旋轉起來。各種生產環節,七八個雇用的工人,還要親自跑著搞經銷,簡直亂成了一團。一個高小文化程度的農民小子,突然辦起了這麽大的事業,那種繁忙和緊張都難以用筆墨來描述。盡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資雇來的河南師傅主管磚廠的生產流程,但他是這磚廠的主人;他不得不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產現場——搞好搞壞最後都是他自己的,和河南師傅屁不相幹!另外,他還得經常往信用社、稅務所、運輸公司以及買方等等部門穿梭奔跑。

他不在家的時候,他老婆就成了磚廠的主管人。可憐的秀蓮除過給七八個人做飯外,還得給買方點磚數,開發票當會計——這一切都夠難為她了。

小兩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閑地鑽在一個被筒裏摟著睡覺——他們常常好幾天都見不上一麵。虎子幾乎一直跟爺爺奶奶住;他們顧不上照管自己的寶貝蛋。

當然,他們如此掙命,是因為生活突然充滿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會產生**,並可以一無反顧地為之而付出代價;在這樣的過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人生的意義。什麽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奮鬥!隻有選定了目標並在奮鬥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沒有虛擲,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精神也會永遠年青!

眼下,農民孫少安盡管不會這樣表達他的思想,但所有這一切他都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在農村這個天地裏,他原來就不是平庸之輩;隻不過在往日那漫長的年月裏,他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卻又非做不可。

好,現在政策一變活,他終於能放開馬跑了!

兩個多月來,少安和秀蓮盡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兩口心裏從來也沒有象現在這樣暢快。兩個小學文化程度的人,已經在他們新家的小土炕上,扳著手指頭反複計算過今年下來的光景。如果不出什麽差錯,他們將在年終還完貸款後,還有兩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是,製磚機和磚廠所有的財產都將成為他們自己的羅!

隨著全社會的改革與開放,國家迅速地轉入了大規模的建設時期。從農村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各類建築如雨後春筍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屬於計劃之內,有些是盲目上馬。整個中國似乎變成了一個大建築工地。在這樣的形勢下,各種建築材料都成了熱門貨。木材在漲價,鋼材在漲價,而磚瓦一直供不應求!尤其是寶貴的鋼材,就象困難時期的營養品一樣,受到了嚴格的控製。越是控製,越是緊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種後門洞開,許多環節上都有不法之徒大發橫財——報紙上不時報道有貪財的官員鋃鐺入獄!

孫少安開辦磚廠,的確趕上了當口——他不愁他的磚沒有銷路。

但是,要把每一塊磚變成人民幣,還得要費一番周折嘍!如果按當時通行的價格,那倒很省心——起先他就是這樣把磚賣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見“誇富”會上和他住同屋的“冒尖戶”胡永合,把他這種便當的買賣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訴他,現在的買賣人沒他這號瓷腦!他教導孫少安說:腦筋放活些!你把買方的人請到食堂裏吃上一頓,每塊磚就能多賣一二厘錢!

孫少安大為驚訝。他先把這位“傳教士”請到原西縣國營食堂吃了一頓。這頓飯使兩個買賣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給他傳授了不少竅道。

打這以後,孫少安就“靈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導試了一回,果真靈驗——原來一塊磚最多賣三分八厘錢,這次賣了三分九厘。一塊磚多賣一厘錢,那就是一筆不小的款項;請一兩個人吃頓飯能花幾個錢!

當然,作為一個本份農民,起先這樣做的時候,他心裏總有點七上八下,很不踏實。後來他才知道,你不這樣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僅不在乎這種請客送禮,而且還主動暗示或直截了當要你“出血”。這是一種“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個農民為什麽有便宜不占呢?

一個可悲的事實是,許多土頭土腦的農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職部門的不正之風和某些幹部的枉法行為,才使他們成為“熟練的”生意人。他們提著黑人造革皮包,帶著好煙名酒,從鄉下來到城裏,看起來動作遲笨,一臉忠厚,但精明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打開的“缺口”。

但和胡永合這樣的生意人相比,孫少安在這方麵仍然沒有開什麽大竅。他隻會請人家在食堂裏吃一頓飯——這是一個得了好處的鄉下人通常感謝別人的方式。

說起來,孫少安的身上也還有一些明顯的變化。比如說他現在身上的衣著裝束,就今非昔比了。如今他隻要外出辦事,就會換上那套“禮服”;貼身一套紅線衣,外麵是一身廉價混紡毛料製服;足登“力士”牌球鞋;頭上戴一頂深藍的卡單帽,手裏象其他生意人一樣提著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著大背在身上)。當然,這身打扮在城裏人看來仍然是個土包子,但在農村,就算得“洋”了。秀蓮堅持要讓他這樣改頭換麵。少安自己也感覺到,到城裏辦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實在蹬打不開。穿著這身新衣服,開始時還怪有點別扭,以後慢慢也就習慣了……

現在,孫少安就是這麽一副裝束,坐在原西縣國營食堂的小餐廳裏。

他正在這裏請客吃飯——當然是為了銷售他的磚。

客人是原西縣百貨公司的正副經理和這個單位管基建的幹部。副經理我們已經熟悉了——跛女子侯玉英的父親侯生才。正是因為少平當年曾經在洪水中救過侯生才的女兒,這筆生意使孫少安多賺了不少錢。百貨公司要新蓋一座三層樓的門市部,需要大量的磚。有許多磚廠在競爭這個大買主。當主管基建的副經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是少平的哥哥後,毫不猶豫把好處先給了他;並且每塊磚出價四分——這比當時通行的價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理由”是,少安的磚好。當然,少安的磚確實也好,壓力係數都在一百號以上(七十五號以上就是國家標準)。

為了感激慷慨的侯經理,少安就在縣國營食堂的小餐廳裏搞了這桌飯。從原西水平來說,這桌飯菜已經屬最高層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還上了各種酒。少安殷勤地為那三個人夾菜勸酒,盡量使自己的風度象那麽一回事;生活已迫使一個封閉的鄉下人向外部世界開放。

吃菜唱酒的時候,孫少安無限感慨地想起,當年就是在這地方,他和潤葉曾經一塊吃過一頓飯。那頓飯是潤葉請他的。那時,他是何等的窘迫與犧惶啊!誰能想到,今天他能在這同一個地方,鋪張地請別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潤葉——這幾年,他很少再想起這個曾經愛過他的人。對於一個在實際生活中陷入千頭萬緒矛盾中的農民來說,沒有那麽多閑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過一旦想起這個人,他就會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曆史;不僅是當年他和潤葉的關係,還有他自己和一家人曾經度過的那無比艱難的歲月……

他在飯桌上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此則,他痛苦地想到,他們家其他人的情況眼下仍不景氣。分家以後,父親的負擔加重了,那麽大年紀,還得象小夥子一般出山勞動。弟弟一個人流落門外,誰知成了一種什麽樣子。姐姐家的狀況更是一如既往;就連上高中的妹妹,也是很艱難的。

孫少安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他內心裏刹那間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後,他隻顧他自己的事,對家裏其他人幾乎沒盡什麽責任。他太混帳了!一天忙著為自己賺錢,連弟弟和妹妹都沒顧上去關照一下——他們嚴格地說還沒有長大呢!

孫少安勉強陪著笑臉吃完了這頓飯,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國營食堂。

他決定立刻到中學去找妹妹——他要給她留下五十元錢。

是呀,親愛的妹妹馬上就要高中畢業,她已經長成大姑娘,尤其在穿著方麵應該象個樣子了。本來,他想自己到商店給蘭香去買幾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決定到中學去把錢送給妹妹,讓她自己去挑揀著買一身好衣裳。

孫少安提著那個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學趕去。在此之前,他已經打問好去石圪節的一輛順車;給蘭香把錢送下,就得趕緊搭車回去——他已經出門幾天,心裏惦記著家裏那一攤場。秀蓮一個人顧不來啊!

蘭香正在上自習。他把她從教室裏叫到外麵的大操場上。他先簡單地詢問了一下妹妹的情況。

蘭香說她什麽都好著哩。

他於是就掏出那五十塊錢來給妹妹。

可蘭香卻不接這錢。她不知為什麽眼裏突然湧上淚水,說:“我有錢哩……”

“你哪來的錢!”少安見妹妹不接錢,有點生氣。“我二哥每月給我寄十塊……”

孫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沒想到弟弟一直給妹妹寄錢!

他的喉嚨頓時象堵塞了一團什麽東西。

他有些聲軟地說:“你二哥給的是你二哥的,這是大哥的,你拿上給你買一身時新衣裳,你看你這身衣裳都舊了……”蘭香摳著手指頭,突然揚起臉用淚蒙蒙的眼睛望著大哥,說:“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現在分了家,你們那麵有我大嫂哩。我不願叫你作難。你不要給我錢。我不願意大嫂和你鬧架,我手頭寬裕著哩……”

孫少安的眼窩發熱了。

他接著又硬把錢往妹妹手裏塞。蘭香卻調轉身,手抹了一把眼淚,跑回教室裏去了……孫少安手裏捏著五十塊錢,呆呆地立在空****的中學操場上,一顆傷痛的心象是泡在了苦澀的堿水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原西縣中學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原西縣回到石圪節公社的……孫少安在石圪節下車後,便神情恍惚地向雙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無聲的哽咽不時湧上他的喉嚨。他的胸口象壓了一塊石頭。多麽痛苦啊!他記起,那年因為擴大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後,他就是懷著這樣痛苦的心情,從這條路上往村子裏走。那時的痛苦一切都是因為貧困而引起的。可現在,他懷裏揣著一卷子人民幣,卻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這是為什麽?貧窮讓人痛苦,可有了錢還為什麽讓人這麽痛苦?

過了罐子村,在快要進雙水村的時候,孫少安實在忍不住了。他突然從公路上轉入一塊莊稼地,找了一個四處看不見人的土圪嶗,一下子撲倒在土地上,抱住頭痛哭起來!山野悄無聲息地傾聽他的哭泣。

落日將要沉入西邊的萬山叢中,圓圓的山包頂上,均勻地塗抹了一層溫暖的桔紅。有一群灰白的野鴿從蔚藍色的天空掠過,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聲響。不遠處的東拉河邊,傳來黃牛的一聲低沉的哞叫……好久,孫少安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頭上的布帽擦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無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煙棒,蹲在地上靜靜地抽起來。他臉色灰暗,看上去象剛剛生了一場大病。

拐過一個山峁後,他猛地立在了公路邊上。

他看見了他的磚廠!那裏,製磚機在隆隆響著,六七個燒磚窯的爐口閃耀著紅光;滾滾的濃煙象巨龍一般升起,籠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洶湧的激流刹那間漫上了孫少安的心頭。他疲憊的身體頓時象被人狠狠抽打了一鞭,立刻振作起來了。

是的!不論怎樣,他還得在這條新闖出的道路上頑強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他的心不能亂!這麽大的事業,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決不能鬆勁!他還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這輛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吆喝著,呐喊著,繼續走向前去……孫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旱煙卷。

他鼻子口裏噴著煙霧,扯開腳步匆匆地向他的磚廠走去;他遠遠地看見,頭上攏著白羊肚子毛巾的妻子,已經立在一堵藍色的磚牆旁等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