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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怎麽了老孟,臉色不太好啊。"老大從單位走廊那頭迎麵走來,拍了拍我的肩,"病啦?"
"哪能啊,你看我年輕體壯的。"我勉強笑笑,"就是缺覺。"
"哦,這個好辦,我可以給你批半天假,反正今天沒啥事,回去休息休息。"
"免了。"我知道老大是在開玩笑,笑著擺擺手,"今天回去了下回您非得讓我加雙份班不可。"
"少貧嘴。"老大敲了敲我的腦袋,"沒事就幹活去,今天到了一批新規格的電梯設計圖紙,一會去研究一下,看看有什麽問題沒有。"
"行,一會就去。" 猶豫了一會我又問到: "誒,老大,如果你看見有人對著空氣說話,你會怎麽想他?"
"這人準有神經病,還能怎麽想?"老大揚了揚眉毛,"幹活去幹活去。"
"知道啦。"我愁眉苦臉地回應著,心情卻忽然輕鬆起來。至少現在,生活仍走在正常的軌道上。
我哼著小調朝辦公室走去,走出老遠發現老大仍呆站在原地,垂著腦袋一動不動。不知道為什麽,望著那個背影,我忽然想起了那個中年人。
"老大?"我試探著喊了一聲。
老大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若有所思在辦公桌邊坐下,給自己泡了杯熱茶。電腦進入了屏保模式,一個白色的小球單調地沿著電腦屏幕的四個角撞來撞去。這個小球讓我想起之前讀過的那個關於金魚的故事。對於這個小球而言,世界一個就是被一片黑暗覆蓋的方形有限空間,而處於其中機械運動的小球大概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世界的全貌。我望著那個小球漫無邊際地想著,像是在用思想散步。很自然的,我想到了那個年輕人的詞:規劃。跟著我把它與那篇文章的內容聯係起來:我們生活在一個魚缸裏,受人操縱,供人觀賞。
“你不在規劃內。”這個古怪的句子仍在我耳邊回響。
我望著那個白色小球在黑暗中劃過的尾跡,腦袋又開始隱隱刺痛起來。我模糊地感覺到了事件之間的聯係,但它如同河塘裏的泥鰍,一下子又滑沒了影。
哈哈。我忽然低笑兩聲。瞧瞧自己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就像被害妄想症患者了。更大的可能是這些事情隻是巧合不是嗎?一篇嘩眾取寵舊文章和幾個人的胡言亂語讓我胡思亂想了半天,說出去都要笑死人了。眼下還是想想這份電梯圖紙吧!我抓過鼠標關閉了屏保,埋頭工作起來。
對麵的大劉的辦公桌發出一陣嘎吱的搖晃聲。辦公室裏一片安靜,這陣雜音顯得特別紮耳。我笑著搖搖頭:"大劉啊,你那張缺角的桌子改換換了,回頭跟老大說一聲去。"
"再包兩張報紙湊合一下。這麽晃實在不是個事。"大劉一麵敲著鍵盤一麵說。
"看你忙那樣得等到什麽時候啊。"我無奈地聳聳肩,俯身查看桌角,發現那兒已經墊了一團厚厚的報紙。它們看上去塞在那兒有些年頭了,用來固定它的膠水幹裂了,這才鬆動起來。我想起大劉桌上還有一疊上個月的報紙,便起身朝大劉問道:"大劉,你那報紙沒啥用吧?"
大劉伏在電腦桌前,頭也沒抬,從喉嚨裏擠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咕噥,我便當他答應了,用他桌上的報紙替下了那份舊的。
"扔了吧,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報紙了。"大劉漫不經心地說。當我四下尋找垃圾桶時,偶然掃到了報紙已經模糊不清的頭版標題:人工智能投入使用……
我把它展開仔細閱讀起來:圖靈預言的實現……第三代高級人工智能投入使用……智能時代或將來臨
我讀完後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新聞標題總是喜歡製造這樣的噱頭,以現有的量子科技水平還遠不能創造出這樣的超級電腦。那大概隻會存在於科幻小說裏。我漫不經心地翻了兩頁,大部分內容都被桌腳的鏽跡和泛黃的紙頁覆蓋而難以辨認,但第二張報紙頭版殘缺的標題再次吸引了我:戰爭局勢陷入僵局……核武器……
戰爭?我感覺像是被刺了一下。我望向百葉窗外的城市,大樓直延伸到天際,分割著早春明媚的陽光。鳥群掠過天空,在大樓之間投下斑駁的碎影。戰爭在哪裏?最近的大規模戰爭已經是一個多世紀前的事了。關於這部分報導的內容已經無法辨認了。我疑惑地將報紙往前翻,在人工智能那篇報導的末尾找到了一部分印證:
……有學者坦言,超級電腦的運算能力已經超越了人類對機器智能的定義,同時他們發出警告,擁有獨立智慧的機器能夠產生的能量,將是十分巨大乃至可怕的,它將對人類世界帶來的影響誰也無法預料。
但同時有專家樂觀的表示,人工智能的開發與研製完全處於可控範圍,由該項目製造的戰爭機器也許具有改變戰爭格局的力量。
下邊還附了一張照片:一台裹著銀色鐵殼的機器人對著鏡頭展出一個細微的笑容,歪著頭,像是在打量著這個世界。
我忽然感到頭痛欲裂,一些模糊的、高速閃動的畫麵擠進腦海。我抓起報紙,仔細辨別它的年份,一小串數字映入眼簾:2025年11月21日版
十九年前。
大腦像是要被撕裂似的疼痛起來。我或許會不記得十九年前,十一歲時的我是什麽模樣,但我還記得那些放學後陽光明媚的下午,記得夏天的大槐樹,滿樹密集的蟬鳴聲,樹蔭下乘涼的老人……但這些畫麵此刻如同大浪衝擊下的堤壩,在猛烈的撞擊中搖搖欲墜。陰霾占領了陽光,炮彈的轟鳴聲呼嘯而來,世界在衝天的火光中燃燒。在灼熱的火焰中一張扭曲的臉逐漸浮現,是那個歪著腦袋的機器人。
我胡亂地將報紙摔在一邊,猛地站起身。辦公室裏的所有人都沉默而麵無表情地望向這裏,灰色的瞳孔裏沒有絲毫感情。
"這是一段亂碼。"有人低沉地說道。
"誰在那?"我頭痛欲裂地喊道。四周無數道冰冷的目光投到我身上。
"走。他們來了。"那個聲音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響起。
"誰在說話?!"我死死按住脹痛的太陽穴,眼前一陣發黑。四周一片安靜,隻有空調發出的嗡嗡響。
"老孟,你需要休息。"大劉忽然推開椅子朝我走來,把我摁回座位上,其他人紛紛從四麵八方圍過來。
"你需要好好睡一覺,老孟。"
"休息一會吧。"他們呆板地說道,冰冷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他們在我身邊圍成一圈,雙手按在我肩上使我動彈不得,整齊劃一地說道:"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休息。"
"不!"我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把掙開了他們的束縛。大劉扯住我的衣角,機械地重複道:"呆在這裏。你需要休息。"
其他人紛紛撲了上來。混亂之中我看見桌上那張報紙,掙紮著把它揣進兜裏。
"你們病了,我去給你們找醫生!"我費勁地掙開他們的手,踉踉蹌蹌地撞開了辦公室的大門,猛地將門反鎖。門內傳來一陣急促而沉悶的撞擊聲。我我惶恐地退了兩步,轉頭撲進了洗手間。
"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我瞪著鏡子裏自滿是血絲的眼睛,死死揪著頭發。短暫的驚恐後我慢慢冷靜下來。我開始整理淩亂的思緒:老大還是正常的不是嗎?可其他人又是怎麽了?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我現在的大腦有如一團亂麻。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擰開水龍頭,用流水衝刷發燙的臉頰。冰涼的觸感使我清醒了一些,頭痛也開始慢慢緩解。
"沒你想的那麽糟。"我對自己說,擔心方才的恐懼會不受控製的四下蔓延。我抬頭擦幹臉上的水,對著鏡子裏的我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他也用同樣的微笑回望過來。跟著我發覺洗手間裏邊有些動靜。我探頭向裏邊望去,渾身的血液無聲的凝固起來。
老大垂著頭站在昏暗的燈光下,目光呆滯,不時會無意識地抽搐一下。一根細細的導線連著他的後腦勺,腦殼翻在一邊,露出了裏邊複雜的電路,它們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反射著猙獰的白光。我慢慢收回目光,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跟著我發現鏡子裏的我身後多了兩個人。我猛地回過頭。那兩個人像是在洗手間門口站了很久了,穿著過時的黑色西裝,架著一副古怪的墨鏡,倚在門廊邊一動不動,像兩尊石像。
小心那些黑衣人。
“你們找人嗎?”我極力克製著自己的顫音,"裏邊有一個人……他好像生病了。你們應該去看看。"
其中一個黑衣人開始在腰後摸索著,他是要掏槍嗎?我的雙手在洗手池邊摸索著,飛速地擰著水龍頭。
另一個人伸手指了指我,聲音呆板而機械:“重置他。”
“稍等一會……"我嚴肅地朝他擺了擺手,忽然一把扯起水龍頭朝他頭上砸去。那人躲也不躲,水龍頭砸在他的腦袋上發出“當”的一聲悶響,他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另一個人撲了上來試圖攔住我,我猛地抱住他的腰,借著慣性把他狠狠撞在牆上,瓷磚牆壁發出一陣開裂的嘩啦響。我一把推開他,跌跌撞撞地衝出洗手間。
他們是鐵打的嗎?!我按住隱隱作痛的肩膀狼狽地想到。穿過走廊時同事們紛紛擠到窗邊看著我,像在觀看一出木偶劇。走廊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兩個黑衣人正朝我疾奔而來,還有兩個從大門那頭堵來。他們什麽時候到處都是了?!這他媽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幾乎要破口大罵起來。我衝過一個拐角,一頭撞開應急通道的大門。綠色的指示燈如鬼魅般在昏暗的樓道裏閃動,密集的腳步聲從樓上和樓下傳來,帶著如山般沉重的威壓。麵前是一扇緊鎖的窗戶,正對著八樓外湛藍的天空。
無路可逃。
我隻用了不到兩秒鍾做了出決斷,我想我待會一定會後悔的。我找到了應急通道角落裏的消防窗,一腳踢碎了玻璃,從裏邊扯出消防器,狠狠朝窗戶砸去,一聲悶響,我手臂一麻。窗戶張開細小密集的裂紋,卻沒有裂開。我急得破口大罵。這時黑衣人已經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我揮舞著消防器打翻了衝在最前頭的那一個,消防器噴出了白色的泡沫,我把擲它向一擁而上的黑衣人們,轉身朝搖搖欲墜的窗戶撞去。
我重重跌落在八樓外的空調架上,生鏽的鐵架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城市與街道在我腳下鋪展開來。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幾雙手從窗口探出來,死死揪住了我的衣領。我解下外套摔給了他們,忽然感到腳下一晃,跟著是一陣刺耳的嘎吱聲。
我聽到了一聲簡短而急促的低吼,陽光如水般傾瀉而下,連著一個鏽跡斑斑的空調架。大地與天空在我麵前飛速旋轉,玻璃碎片反射著金色的陽光。
我在下墜。
向大地的墜落像是沒有止境,等待如同一生那樣漫長。我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想到了什麽,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麵裏,女兒在繈褓中安睡,妻子在陽光下抱著她輕柔地搖晃。畫麵在扭曲,就像一台失去信號的電視。在變換著的光怪陸離的光影中,陽光被陰霾覆蓋,破敗的城市和灰色的人群在火光中搖曳,龐大的機群刺破黑色的雲幕 ,然後是刺眼的白光……我看到無數被切割的大腦,裏邊包裹著複雜的電路。它們被裝進一具具有著人類外表卻毫無生氣的空殼裏,那些人的神情就像我今天看到的每一個人一樣,呆滯,冷漠......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中的一切物體都帶著一層明晃晃的光暈,全身所有的骨頭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頭頂是一片昏暗的棚頂,裂開了一個大洞,陽光從那裏鑽進來,在我臉上投下斑駁的碎影。身下是層層疊疊的廢紙箱和棉絮,密集的塵埃漫天飛舞,那個見鬼的空調架歪在一邊。這裏大概是單位樓下的廢品回收站,那個棚頂和這些紙箱子減緩了衝擊力,救了我一命。我試著挪動身子,後背和大腿傳來一陣劇痛,大概是骨折了,但並無大礙。
棚頂上傳來一陣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陽光被一團黑雲遮擋,那團黑雲隔著墨鏡冷冷地凝視著我。跟著他從洞口跳了進來。
"你是秩序的威脅。"他跳落在不遠處,緩緩朝我走來。我用手邊能夠得著的東西去砸他,一麵掙紮著爬起身。
"離我遠點!"我拉開架勢衝他喊道,"不然我不客氣了!"我的肋骨因為這陣大喊而刺痛起來。
管理廢品的老頭坐在不遠處的小木桌後邊清點賬本,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蹲在門前抽煙。對於站在廢品堆上的兩個不速之客,他們並沒有任何反應,棚頂的那個大洞仿佛也和他們毫無關係。我們像是這個世界裏的隱形人。
"現實的真相是你無法理解的。你需要立刻接受重置,這也是為你著想。"他站在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麵無表情地望著我,"放棄抵抗吧,不然我們將使用強製手段。" 我慢慢向後退去:"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你們一定是瘋了!"我將一疊廢紙箱砸向他,扭頭便跑。那個黑衣人仍站在原地望著我,目光寒冷如冰。
陽光不知什麽時候隱去了,烏雲從遠方堆來,沉悶的雷鳴聲在雲層間遊走。回收站外是一條擁擠嘈雜的小巷。我慌亂地奔行在爬滿青苔的磚牆之間,四周的光影都跑走了樣。我不敢停下腳步。我不能停下腳步。追逐我的不止是那些黑衣人,還有我的恐懼。小巷長的像是沒有盡頭,石磚小道延伸向彌漫著煙幕的遠方,模糊而遙遠的畫麵卷著煙幕鋪天蓋地地襲來:燃燒的碎石在飛落,人們倒在流淌的血河裏,那攤血液又像是一棵扭曲的大樹,枝杈掙開地麵刺向天際,撕破了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光幕自天際垂落,無聲地咆哮著吞沒了存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