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顧雲昌聽完消息, 猶豫半天,這才慢慢打字回複:【陳哥,我最近真沒什麽錢……】

陳哥回複得很快,依舊是條語音消息:“滾你媽的, 你現在給老子說你沒錢?當時借我們的錢去買那些名牌鞋的時候怎麽沒想過自己有沒有錢?!”

他下一條消息跟著就發了過來:“顧雲昌, 你他媽給老子等著。”

然後再沒了動靜。

“兒子, 在幹嘛?”顧母催促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顧雲昌隻得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倉皇應了聲:“就來, 媽。”然後穿著鞋子出了門。

在看著鞋櫃裏那些嶄新的名牌鞋時,他咬牙, 突然產生了點後悔的念頭。

不過也僅僅就是那麽一瞬間。

出門後。

顧雲合在自己弟弟略顯虛白的臉色上盯了片刻。

顧雲昌心虛的眼神正好和她對上。

隨即他故作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顧雲合也懶得管他。

顧家外麵就有公交車站, 三個人提著東西在外邊等。

顧雲昌一直拿著手機給能想到的人發消息,問能不能借他點錢。

那些平時和他玩得最要好的幾個人此時都噤了聲,或支支吾吾說最多隻能借個小數目。

他氣得差點把手機摔了。

陳哥發的最後一條語音警告還一直回響在他耳底,說讓他給等著。

等著?

會等來什麽樣的結果,誰也不知道。

顧雲昌一邊發著消息之餘,一邊小心翼翼地在公交站周圍四下打量著, 看有沒有人往這邊走來。

目前公交站的周圍還是一派祥和。

他暗自祈禱著不要出什麽意外。

焦灼等待之中, 通往墓地線路的公交車終於緩緩駛來,他解脫似地舒了口氣, 跟著顧雲合和顧母上了車。

顧母給他的生活費早就在月初的時候被他揮霍一空,現在是一點錢都拿不出來了。

顧雲昌想了又想, 最終咬了咬牙,拍了拍坐在自己前麵的顧雲合的肩膀。

顧雲合正拿手機回複著方一可的消息。

方一可問她多久回來,順道也讓顧雲合替她給顧父帶聲問候去, 還發了個“抱抱你”的表情包。

顧雲合和顧母顧雲昌中午出發, 乘坐公交車中途還得換成, 要大概傍晚的時候才能抵達墓地,等祭拜完剛好還能趕上最後一趟公交車回來。

再在家裏修整一個晚上,差不多明天就能回學校。

方一可回了個好,然後告訴她說昨晚上周憚莫名其妙加了她的聯係方式。

【話說周憚幹嘛突然加我?】

【那麽多女生想要都要不到的周憚的聯係方式哎!】

【顧雲合你說我這算不算是跟著你雞犬升天了?】

看得出來方一可確實比較激動,接連發幾條消息。

顧雲合也不知道周憚突然加方一可幹嘛。

腦子裏劃過男人不羈又放浪的身影,她微勾了勾唇角,回複:【晚上打視頻的時候我問問他】

她和周憚約了回來之後每天晚上都要打視頻。

不知不覺,她在想到這個人的時候就已經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了。

“姐。”顧雲昌突然拍了拍她肩膀。

這小子從來沒有這麽乖乖叫過她“姐”的時候。

顧雲合抬眸。

“你不是在學校外麵打工嗎……”顧雲昌支支吾吾,靠近她,降低音量,“就是,你現在有沒有多餘的錢能借借我,我保證下個月帶利息還給你。”

顧雲合確實手裏頭還有些錢。

但她臉上沒什麽表情:“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和媽?”

顧雲昌一抖:“沒有!”他又縮了回去,“不借就算了。”

顧雲合心裏頭那點不好的猜想在下公交車換乘的時候得到了證實。

半邊被人敲碎的磚頭砰的一聲砸響在他們腳邊。

顧母嚇得驚呼一聲。

顧雲昌瞬間麵色慘白。

完蛋了。

換乘的公交站已經在貢縣城外邊接近郊區的地方了,這裏唯一的一趟公交車直接抵達終點站墓地,除了清明節一些節日外,平時根本沒什麽人在這裏。

破敗的水泥路口轟隆隆駛過來幾輛摩托車,上麵載著神色囂張的一群青年。

為首的那位染著一頭誇張的殺馬特紅,眉骨處還有一截又長又深的疤痕。

摩托車在顧雲合麵前穩穩停下,刹車時帶起一片塵土飛揚。

紅毛招呼著一群人下了車,直奔他們而來。

來者不善。

顧母敏銳注意到自己兒子慘白的臉色,她抓住顧雲昌的手:“兒子?”

“顧雲昌,你小子行啊,跑這麽遠,讓我們可是一頓好找!”

紅毛放話道。

顧雲合壓下砰砰直跳的心跳,沉著臉色盯著一群麵色不佳的青年。

“陳哥,你能不能再寬恕我幾天,等下個月我就有錢……”顧雲昌掙開母親的手上前。

顧母和顧雲合都聽清了他的話。

聯想到剛剛顧雲昌在公交車上對她說過的那一番話,顧雲合心裏猜了個大概,隨即恨鐵不成鋼地閉了下眼。

“去你媽的,上個月你就給老子說這個月有錢了!”紅毛突然暴起,一腳將上前解釋的顧雲昌踹倒在地。

顧雲昌手裏還提著給顧父的鹵菜和水果,這一下子袋子裏麵的東西全部翻倒在地上。

一片狼藉。

“兒子!”顧母驚呼上前扶起自己兒子,隨即惡聲對著紅毛,“你們在幹什麽,我兒子這麽優秀上進的人怎麽可能騙你們的錢,小心我報警了!”

她說著就拿出手機。

“優秀上進?”紅毛聽到她的話嗤笑。

“阿姨,您還不知道您的寶貝大兒子天天借我們的錢逃課去遊戲廳和網吧、買各種各樣的名牌鞋嗎?”他語調陰陽怪氣。

“兒子?”顧母不敢置信地扭頭看著被踢到齜牙咧嘴的顧雲昌。

顧雲昌心虛避開了母親的視線。

顧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常年引以為傲的兒子能幹出這種事情來,她扶著顧雲昌的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眼看著紅毛把指骨掰得哢哢作響,麵色不善地又要上前。

顧雲合擋在了他麵前。

紅毛後退了兩步,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這小子的女……”

“我是他姐姐。”顧雲合麵無表情開口。

她盯著那袋散落一地的鹵菜和水果。

“還沒聽說過這小子有個長得這麽漂亮的姐姐!”紅毛展顏,笑得猥瑣至極。

後麵一群青年也跟著奸笑。

“還不起錢也無所謂,要是你這做姐姐的肯陪我們玩一天,我就免了顧雲昌欠我們的錢怎麽樣?”紅毛笑意逐漸擴大。

顧雲合沒說話。

身後的顧雲昌和顧母也同樣詭異地沉默著。

“雲合,要不你就跟他們……”顧母突然出聲。

那一瞬間顧雲合全身顫抖起來,她扭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

平日裏顧母重男輕女,對著弟弟明顯偏心,她已經無所謂了。

但她怎麽也想不到,在這種事情上,顧母也沒半點為她考慮過。

身後青年們哄笑。

聲音尤為刺耳。

也尤為羞辱。

紅毛哼笑著上前來拉她的手。

顧雲合麵無表情撿起方才那塊被丟在她腳邊的半塊磚頭,死死捏住,用力之大以至於指尖都泛起青白色。

她咬牙,使勁全身力氣,將磚頭砸在紅毛腳邊。

砰的一聲巨響,磚頭四分五裂。

所有人俱是一驚。

沒人能想到看起來乖乖巧巧一女孩能突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動靜來。

就連紅毛也唬在原地。

“他欠你們多少,我還。”顧雲合強忍著顫抖。

紅毛擰眉,說了個數目。

差不多是顧母兩個月工資那麽多。

幸好從上學以來攢到現在的錢,顧雲合還得起。

她感謝起平時省吃儉用的自己。

一群青年也沒想到她還真還得起。

紅毛獅子大開口:“這隻是他欠我們的本金,還有利息……”

顧雲合把手機卡拔了,將手機狠狠扔向他。

“這還差不多。”紅毛掂了點手裏的手機和銀行卡,再放了幾句狠話,帶著一群人離開了。

煙塵四起,四下又恢複了寧靜。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般。

擋在顧母和顧雲昌麵前的單薄的身影泄力般倒退了幾步。

顧雲合一點一點,把狠掐著自己掌心的十指放鬆下來。

白淨的掌心中已經滲出了血。

她沒回頭,隻是上前把散落一地的鹵菜和水果慢慢撿起來,在自己衣服上擦幹淨,再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放回袋子裏。

顧母已經扶著兒子站了起來。

她現在心中百感交集。

顧母剛想開口問自己兒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顧雲昌就捂著剛剛被踹的部位哭喊起來:“媽我腿好痛……”

“那快去醫院看看!”顧母頓時把嘴裏的教訓忘在了腦後,她招呼著顧雲合,“顧雲合你快來扶著你弟弟,咱們現在趕緊去醫院……”

顧雲合眼神冰冷地掃了過來。

顧母聲音戛然而止。

“你自己帶著你兒子去醫院。”顧雲合麵無表情拿走了顧母手裏提著的紙錢和香煙,“我還要去看爸。”

-

城郊的墳地在山頭上。

要想前去祭拜親人,還得自己走石梯和小路爬一段山路。

顧雲合坐著公交車到的時候已經傍晚了。

路兩旁大樹的樹葉早已經掉光,隻餘下光禿禿的枝幹,張牙舞爪地遮擋住大半邊天空。

冬天太陽落得早,血色殘陽,滲人的血紅色透過遮天蔽日的枝幹隱約能窺見一二。

顧雲合早上去花店挑的最好的花早已經垂頭喪氣,焉巴巴地倒下去了。

她從路邊摘了幾朵野花替換上去。

山腳下保安室常年待著一位保安大爺,對顧雲合挺麵熟的。

瞧著顧雲合來,大爺熱情道:“小姑娘,又來看你爸爸了啊!”

顧雲合抱著一束野花,輕輕提了提唇角:“是,大爺您還記得我啊。”

大爺給她開了門:“我哪會記不得呢,每年這個時候你都來看你爸。”

顧雲合抬眸看著前方彎彎窄窄的山路。

恍惚間,這條路她已經走了好多好多年。

冬天的山路並不好走,尤其昨天這裏還下了場小雨,山路更是變得泥濘起來。

顧雲合手上提著的東西好幾次都掉在地上,又被她擦幹淨撿起來。

等終於走到顧父墳前的時候,她手上和褲腳邊都多多少少沾著灰塵和泥點子了。

她把那束野花輕輕放在顧父墳前,又把鹵菜、水果挨個挨個擺上。

這些都是顧父生前最愛吃的。

墓碑上,顧父一如既往對她笑得燦爛。

顧雲合找了個東西墊著坐下來。

明明全身弄得髒兮兮地咬牙硬撐了一路。

明明說好要笑著來見父親。

明明在心裏告誡過自己顧雲合你不準哭。

在看見父親照片這一刻,她還是抑製不住地紅了眼眶。

“爸爸。”

她聲線顫抖著喊了一聲,淚水跟著就奪眶而出。

暮色四沉,天地間像是座巨大的黑色囚籠,沉沉地壓下來。

昏暗無人的山頭,隻餘下女孩帶著哭腔的低語。

“我有好好在吃飯睡覺,也有好好在學習,績點在我們專業一直是第一名……”

“和周圍人相處也很好,我們學院一個叫辜閔之的老師很喜歡我,還有一位意大利的老師也是……”

“你叮囑過我要照顧好媽媽和弟弟,我也在盡力去做了,即使媽媽還是更喜歡顧雲昌……”

嘮嘮叨叨半天,顧雲合哭得眼睛澀澀的。

把一切都說出來以後她終於好受了一點,抬手擦擦眼睛,看了一眼墓碑上的顧父:“你不準笑我哭啊。”

“爸爸。”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小聲道。

“我談戀愛了。”

“他叫周憚,在我們學校裏是個聲名遠揚的壞蛋。”

“但他對我挺好的,給我買藥,陪我在圖書館自習,帶我在寧圳到處玩……我很喜歡他。”

最後一張紙錢在盆中燃燒殆盡,煙塵絲絲縷縷向上飄,慢慢融入到無邊的夜色中。

顧雲合垂下眼。

“他很好……好到,讓我覺得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一直都明白的。

她在清醒地淪陷。

又不知道說了多久,顧雲合終於站了起來。

久坐的緣故讓她腿有點麻,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顧父依舊笑盈盈地看著她。

“就說這麽多。”她拍了拍沾著灰的手,衝顧父比了個再見的手勢,“明年您生日我再來看您,到時候媽媽和弟弟應該也會來的。”

顧雲合慢慢走下山。

走到山腳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隻有保安室還亮著暗暗的光。

最後一趟回城的公交車她也早就錯過了。

“姑娘,外邊冷,進我這裏來坐坐吧。”保安室裏的大爺朝她招招手。

寒風呼嘯著,刮在人臉上確實不怎麽好受。

顧雲合悶著頭走過去。

“哎喲,這眼睛怎麽腫成這樣!”大爺瞧著她剛哭完的眼,“這麽晚了,媽媽怎麽不來接你?”

大爺還以為是接她的人沒到。

顧雲合低下頭。

她現在手機也沒有,隻還剩下點現金在身上,勉強夠一晚上的住宿和回城的車錢。

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這陣寒風過去,她就去外邊找家住宿將就一晚上。

“這裏熱水袋拿著。”大爺把剛灌上熱水的熱水袋遞給她,然後拿著手電筒開門出去,“老頭子我巡邏去了,你就在這兒等著媽媽來接嗷!”

“謝謝大爺。”顧雲合開口。

大爺哎了聲,佝僂的身影向前走,逐漸消失在茫茫黑夜裏。

顧雲合抱著熱水袋發神。

眼睛又有點酸酸的。

有點冷,她下意識在板凳上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坨。

一個和她無親無故的保安大爺都能對她這樣好。

親生母親卻在遇到危險時想把她推出去。

顧雲合一直在麻痹著自己不去在意。

這麽多年,顧母對弟弟的偏袒她早就習慣了。

隻要自己堅強,別人做的事情才不會去在意。

同樣,隻要她不去和人主動交往,也就不會受到別人的傷害。

這也是她在學校裏常年獨來獨往,不喜和別人社交的原因。

經年久月,她早就習慣把心裏麵那扇門給關起來。

把門關起來也沒什麽不好。

顧雲合心想。

她憑著努力考上寧圳大學,常年占據績點前列,隻要別人提到她的名字都會驚呼一聲“就是那個美術學院的績點第一”。

所以你看,關上心裏那扇門來也挺好的。

隻是在一些偶然的瞬間……

會覺得孤獨難過罷了。

但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克服。

“咚咚咚——”

有什麽聲音把顧雲合從遙遠的思緒裏扯回來。

“咚咚咚——”

聲音還在繼續。

是有人在敲打她背後保安室的大門。

這麽冷的天,除了她和保安大爺,沒人還會再來這裏。

而保安大爺拿著鑰匙,不會來敲門。

顧雲合愣了愣,隨即慢慢回過頭去。

寧圳市離貢縣有兩百多公裏,而城郊的墳地離貢縣又有近一百公裏。

就算開車油門踩到最快,也得要近四個小時才能抵達這裏。

路途遙遠。

這麽冷的天。

這麽刺骨的寒風。

這麽黑的冬夜。

周憚就站在保安室門外。

寒風依舊呼嘯而過,吹得男人豎領衝鋒衣下擺獵獵翻飛。

顧雲合能聽到自己一點一點劇烈起來的心跳。

他叫她名字:“顧雲合。”

“——給我開門。”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要去西安,所以請一天假~

後天淩晨恢複更新(鞠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