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那種的?你為什麽會和一個男人剛分手?”夏陽難以置信,幾乎要從副駕位上翻起來,反複跟戚雲蘇確認。

相同時間線的這天,一輛車,一段開往鄰市的路途,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一個裝得很坦然在出櫃,一個莫名緊繃了起來。

夏陽重複著:“哈尼?我穿你的西裝好不好看?你喜歡那種!還搞過對象了?你喜歡那種?”

戚雲蘇開著車,先是笑了笑問夏陽:“你不會恐同吧?”

看了一眼夏陽,說:“放輕鬆,你有恐的自由,我絕對尊重你。”

看了眼導航儀又笑著問:“那,這個路段還能打到車,你要不要下車自己走?”

戚雲蘇心平氣和,麵帶慈笑,但夏陽一句都沒聽進去,還在反複說:“我認識你四年了!四年了!你這個,那個,你怎麽會有那種癖好?我怎麽看不出來?”

“很抱歉,”戚雲蘇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心濕了一大片,也再不敢轉頭去看夏陽,“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反感,放心,我以後的工作重心都會放在海外。”

“你是不是被剛剛那個混血兒帶壞的?你以前就這個,那個,嗎?肯定不是!肯定是國外風氣不好!你怎麽會是……基佬?”夏陽胡言亂語順帶地圖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就突然焦慮了。

戚雲蘇心裏堵得慌。

今天剛好有空,送夏陽去給家人掃墓,本來就這樣了,再過兩天他就出國,再過不久夏陽和冉寧要結婚了,他還要為除了送車不知道還能送什麽結婚禮物發愁,就這樣了。

戚雲蘇覺得自己可以永遠當夏陽需要的一個普通朋友,但是沒想到臨時起意的出櫃後,看到夏陽不算友好的反應,不由得失落。

是作為普通朋友不該有的失落。

“很早就明白自己喜歡同性。”戚雲蘇回答夏陽,“跟國外風氣沒關係。”

夏陽靜了靜,靜了靜,還是不能冷靜。

嚷嚷著:“我房子都買你家隔壁了,我就想以後我們兩家人可以搭個伴,以後都有小孩了,沒準兒還能當親家,結果你一溜煙兒跑國外不回來,不回來就算了,你還跑國外搞同性戀?”

“你好大的本事啊,戚老板!”夏陽很認真在生氣。

戚雲蘇重點重複:“我以後的工作重心在國外,你放心。”

“操碎心了我!”顯然,夏陽跟他不在一個頻道上,“你別去了,趕緊回來,你是不是被人給騙了,就剛剛,剛剛那個混血兒,他勾引你的是不是?被他迷昏眼的是不是?你好端端的,你基佬了?我不信!”

戚雲蘇沒把車開偏了,實屬他脾氣好,溫和的神態,慢慢地說:“夏陽,我對自己隱瞞性向這件事跟你道歉。不過,你的言論冒犯到我了,我希望你也能跟我道歉。”

後來夏陽安靜了好一會兒,他看戚雲蘇臉上不帶笑,甚至看起來確實不太高興,努力反省自己剛剛講了什麽,但絲毫沒覺得自己說錯什麽,也不是因為被隱瞞性向而生氣,反而是焦慮來的。

跟百分之九十九喜歡同性的人向爸媽出櫃時接收到的教育一樣,夏陽的反應就像別人家爸媽。

“你這樣是不對的。”

“你說你條件多好,有錢,臉好看,脾氣好,人也溫柔,你要找對象還怕找不到,為什麽非得對同性有想法!”

“你是會被指指點點的。”

“還會斷子絕孫的。”

“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氣死我了,早知道就不應該讓你出國……”

“跟出國沒關係。”戚雲蘇實在不能忍,打斷夏陽的話,他又重申了一遍,“我十幾歲就明白自己隻能喜歡同性。”

夏陽“哦”了很長一聲,又停頓了很久,然後瞄下眼往戚雲蘇的襠部看,問道:“你那方麵不行?”

戚雲蘇長呼了一口氣,“就當我不行可以吧。”

偏偏喜歡的就是這麽一個直男,所以隻能忍,心平氣和地繼續跟夏陽說:“我認為你對同性戀有很多偏見,你前麵講的話,你的思維方式,雖然你怎麽想是你的自由,但現在你有一個朋友跟你坦白他是同性戀,你很有必要上網查查,如何正確、平等看待同性戀。”

“當然,”他講完,馬上又補充,“你也有權利拒絕跟一個同性戀當朋友。”

“不是,你真生氣了?”夏陽說,“好好好,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歧視同性戀,我就是不同意你搞這個!”

戚雲蘇一個急刹車,說:“上高速就不能打車了,你要不要自己走?”

“不要,打車費多貴。”夏陽死皮賴臉。

“我送你去車站。”戚雲蘇準備打方向盤準備調頭。

“不,不要。”夏陽攔著,“你送我去。”

夏陽是真沒有任何歧視的意味在,他就是了解得不夠多。

明明不了解,偏就想什麽講什麽,除了戚雲蘇恐怕就沒別人能忍他的了。

這一路戚雲蘇不再講話,夏陽還偶爾出個聲,小心翼翼地問,“倆男的談戀愛怎麽談?”也問,“他那方麵也不行?”然後問,“後來怎麽分手的?”

戚雲蘇沒回他的話,根本無從回答。

戚雲蘇一直沒講話,夏陽一顆心就更被吊了起來,一麵是焦慮,覺得必須要把走上歪路的朋友拉回頭,一麵百思不解,為什麽有人會喜歡同性,是講愛情的那種喜歡?

去了鄰市,夏陽小時候居住的城市。

夏陽每年都會過來看他的親生父母和姐姐,但對家裏出事以前的記憶實在太少,那場火災之後更是燒光了他六歲以前的生活印記,對親生父母最深刻的印象甚至僅有火災記錄檔案裏他們遇難後的模樣,

每年過來就是來匯報幾句的。

小時候匯報成績,後來講講訓練生活,展覽一下自己的獎狀、工作證。

每年坐很久的車過來,但都不會待很久,因為對著墓碑上自己根本想不來具體形象的親人照片,夏**本沒辦法平靜麵對。

今年比較不同的是戚雲蘇跟他一起來了,雖然來的路上發生了不愉快。

開車上山的時候,戚雲蘇盡量在調整情緒,開進停車位後,在夏陽準備下車前叫住了他,戚雲蘇說:“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講那些事,希望沒有影響到你現在的心情。”

夏陽收回腳,坐回車位,很顯然還是對不到一個頻道,夏陽說:“那你要聽我的話,別搞那些了嗎?別出國了?回來工作好不好,以後我們是鄰居,還可以很方便一起看電視,我多難得才能碰上你一個不會說動漫是幼稚動畫片的成年人,你走了之後我多孤獨你知道嗎。”

“跟出國沒有關係。”戚雲蘇又一次解釋出國和變成同性戀沒有關聯,歎了聲氣,明白解釋無用,轉而說,“你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一起。跟他們介紹介紹你。”夏陽嘴快,沒多想前麵他們現在氣氛有點僵。

當然,也許覺得氣氛僵隻是戚雲蘇單方麵認為的。

戚雲蘇自嘲般地接話道:“介紹什麽?基佬嗎。”

戚雲蘇已經很情緒化,講完他就立馬正經起表情,說了句“抱歉”,然後開車門先一步離開當下的空間。

夏陽怔了怔才跟著下去。

這一年他在家人的墓前是,瞥著小眼神偷看不遠處的戚雲蘇,再輕聲輕語跟家人述說了一遍戚雲蘇這個人,然後很努力在反省自己到底說錯什麽話。

回程是夏陽開的車,戚雲蘇從後座拿了他隨身帶的iPad,臨時有工作郵件要處理,帶著耳機,全程低著臉,低著氣壓。

夏陽時不時偷看戚雲蘇,偷著看戚雲蘇,偷著想,倆男的要怎麽談戀愛?

他是怎麽知道倆男的要怎麽談戀愛,從戚雲蘇iPad上看到的。

戚雲蘇是真的在看工作郵件,但他的工作郵箱裏有唯一一個跟工作無關的人,他的混血兒前任David。

David很習慣在第一時間聯係不上戚雲蘇的時候,就給他發郵件,雖然戀愛時長不行,雖然戀愛時期兩個人都算不上多走心,但他們是有好好在戀愛的,有很多戀人關係的存證。

David往戚雲蘇的郵箱發了許多他們在一起留下的照片和視頻。

跳傘時撇腳中文的“戚雲蘇,我愛你。”

賽馬場上定格在觀眾席中歡呼浪裏的擁吻。

還有很多,夏陽沒往下看,所以他並沒有看到最後David留言說,遇到真愛了要銷毀前任的存在,發一份給戚雲蘇留個底。

夏陽本來隻是想幫已經睡著的戚雲蘇摘掉耳機,拿掉iPad,本來隻是想看看混血兒怎麽勾引騙人的,可一滑下照片、點開視頻,他眼裏隻能看到戚雲蘇。

戚雲蘇很開心在笑,那樣的笑明明隻有跟自己在一起才會有的。

夏陽常說戚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平常不苟言笑,說戚老板笑一笑能迷惑萬千少女,夏陽經常想法子去逗笑戚雲蘇,大家一起笑的時候沒發覺到……

夏陽僵著手把iPad和耳機都圈成一團扔到後座,咬緊著後牙槽,愣愣地看戚雲蘇在睡覺的樣子。

……戚雲蘇笑一笑也能迷惑少男。

……搞同性戀好像跟異性戀差不多。

回去後,夏陽請戚雲蘇吃火鍋。

前幾天計劃得很滿,夏陽叫戚雲蘇陪他一起掃墓,然後吃火鍋,看電影。

是一部動漫劇場版,夏陽一上映就看過了,但是一個人看沒意思他想和戚雲蘇再去看一遍。

再然後,夏陽還計劃了,買些下酒菜去戚雲蘇家過零點第一時間的生日慶祝。

計劃沒有安排上,一頓火鍋安靜吃完,大概是兩人相處時最安靜的一次,吃完火鍋夏陽就說臨時要回去值班一個人先走了。

那次戚雲蘇的三十四歲生日零點是在家樓下的停車場,坐在車上不太冷靜地想,大概就這樣了,後天出國,以後少回來,給夏陽和冉寧的結婚禮物還是買車吧,有輛車方便實用。

夏陽並不是回去值班,他去找冉寧了,不過進了醫院沒進急診大廳,他轉到住院區徘徊了一圈又一圈你。

後來回家打了幾盤遊戲才理清楚,突然跳進腦海的,想和戚雲蘇談戀愛希望他別出國的念頭應該隻是自己太孤獨了而已。

應該是失戀後短暫的寂寞而已。

寂寞使人腦子不好,夏陽睡前這麽想明白的,睡著之後夢裏的他大概更寂寞,他夢到戚雲蘇了。

夢到戚雲蘇談戀愛的樣子,笑的樣子,亂七八糟的場景,一會兒看見戚雲蘇和別人男人接吻,一會兒代入了自己。

談戀愛該是什麽樣子的?

好像在這場夢裏,夏陽完全混淆了友情和愛情,醒來的時候望著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很久很久揮灑不去夢裏和戚雲蘇接吻的畫麵。

不是心動不是意**,夏陽又想了很久,明白這是混淆了。

他是依賴著戚雲蘇的,認識四年,戚雲蘇早就在他的生活中不可或缺,戀人可能在分手後從此不再相見,而一個能分享喜好、能抱怨苦悶、能發泄心事的朋友,當夏陽打通了那一個跨越性別也能行的神經線之後,他就斷不了這個念頭。

不是情愛,不是瞬間燃起的火花,夏陽就是……不想戚雲蘇離開。

出門買了個生日蛋糕找上戚雲蘇家,夏陽經曆了他長這麽大以來心情最忐忑的一天,他想去問戚雲蘇是不是隻喜歡混血兒那種類型,別的呢。

不過剛到戚雲蘇家樓下就碰到他了。

一見到他,夏陽突然開始扭捏,結巴著問:“你,你去哪了。”

“超市買一些吃的。”戚雲蘇衣著休閑,手裏擰了慢慢兩個購物袋。

他很難得不是一身商務打扮,擰了滿手的東西步行從超市回來,可能有些熱了,臉上微微泛著紅。

擋了擋夏陽伸過來要幫忙擰東西的手,看了一眼夏陽手裏的生日蛋糕。

夏陽說:“給你過生日啊,大壽星。”然後又說:“上樓,熱死了。”

手裏的購物袋還是被夏陽搶了過去,擦過手背,和溫熱的觸感,勒得滿手痕的購物袋一瞬間輕得像羽毛,在傍晚餘暉穿透的指尖撩拂著。

光從金邊雲影迸發而出,洋洋灑灑落在高樓間,落在樹梢上,落在夏陽偷看了好幾眼的,戚雲蘇紅起來的耳朵上。

戚雲蘇的耳朵比他的臉紅得更明顯,進了小區到大樓內,進了電梯上了家中,夏陽的視線好像被下了蠱,時不時就要去偷看幾眼。

他不知道為什麽。

也沒有發覺,火花已經燃起來。

“你怎麽買這麽多零食?”把東西放上餐桌,夏陽問道。

戚雲蘇有些遲疑地回答:“買給同事的兒子。”

“哦。”夏陽沒話了,很反常的安靜,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坐得端正,仿佛領導視察。

戚雲蘇倒了杯水給他,然後說:“我等下有事要出去,約了我弟。”

“嗯,你去。”夏陽一口氣灌掉水,“我把蛋糕先放冰箱,等你回來。”

戚雲蘇能看得出來現在夏陽身上的別扭勁兒,他以為是因為夏陽對自己坦白性取向後的抗拒,所以也不敢多講什麽,留了夏陽在家中匆匆出門。

夏陽沒有抗拒,反而接受得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快,前一天還對同性戀滿口偏見言論,今天卻……今天直白的思維裏就隻想著,性別不是問題的話,戚雲蘇可以,很可以!

隻是夏陽再也沒有等回來戚雲蘇,從傍晚倒深夜,從沒有回音的信息電話到第二天清晨一個自稱是戚雲蘇弟弟的人過來,對方狐疑地問過夏陽身份後才告知他,戚雲蘇已經因為意外墜樓去世。

戚和辛說自己是來拿幹淨衣物,還告訴夏陽醫院的地址,問夏陽要不要去見見最後一麵,又很悲痛地擺手說:“算了,都沒有留下完整的模樣。”

一直到醫院的停屍房,見到幾乎辨不清樣子的戚雲蘇,夏陽都在重複:“不可能,不會的。”

不會的。

夏陽有能力可以重新再來一次。

隻是再來一次已經趕不及阻攔,他看到了更加慘烈的戚雲蘇墜樓現場。

不確定疊加了多少次的時間和記憶,當夏陽最後終於回到往前一些的時間,回到前一天他們一起吃火鍋的時候,他是完全奔潰地癱坐街頭,找路人借了電話給另一個自己打電話。

之後,戚雲蘇第二次三十四歲生日的零點,是和夏陽在家中度過。

他們喝了很多酒,戚雲蘇不知道夏陽為什麽又是哭又是笑的,喝多了,在聽到夏陽哽著聲音說他和冉寧早就分手時,借著酒精壓到夏陽身上,跟他說:“失戀就失戀,戚老板給你慰藉……“

借著酒精,他們有了第一夜。

時間軌跡翻來覆去,夏陽擁有再來一次的能力,他經曆過很多次戚雲蘇的死亡,每一次都深刻戳在心口。

小時候奪走家人的那場火災事故或許隨著時間能淡在心中成為遺憾,現在像執念一般,夏陽拚命要去守候的,是無論如何不能讓戚雲蘇再變成他人生裏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