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寺廟外有一棵年歲悠久的菩提樹,長得高大茂盛,其中一根枝幹上不知何故係著一條淺灰色發帶,好像經過了長久的風吹雨打,顏色愈發有些淡薄。這天寺裏的一個小沙彌跟隨著方丈坐到樹下參禪,沒過半刻鍾就坐不住了,出聲問道:“師傅,弟子聽聞這棵菩提樹從三百年前就有了,據說還是兩個神仙所化,若有修行人能坐在下麵參禪七天七夜,就可以修得正果,這是真的嗎?”
方丈說:“你覺得是真是假呢?”
小沙彌撓撓油光發亮的腦袋,漆黑的大眼睛裏透出疑惑與不解:“弟子不知,還請師傅點撥。”
方丈合掌念了聲佛,而後抬起頭,望向那頭頂的菩提樹,三角卵狀的嫩綠葉子倒映在眼中,仿佛染上了一抹神聖之色。
他這一凝望,又好似裹藏了無盡的追憶與深思,滄桑而又深邃的雙眼裏帶著幾分專注。風兒輕輕吹過,拂動得深綠色的葉子隨之微微晃動,在這時,方丈笑了:“兩百年前,這棵菩提樹曾死過一次。”
“啊?”小沙彌驚詫地瞪大眼。
“後來有一個遊方僧人用了一個古怪的方子:他在這樹下打坐了七天七夜,並每天用自己的眼淚洗濯樹根,這才使菩提樹又活了過來。”
“那那個人修得正果了嗎?”
“悟嗔!我相即是非相,若言修得正果,即非修得正果,是名修得正果。若是真正證得正果的人,是不會說他證得了的。”
“師傅……”
“那人有沒有修得正果為師不知道,可是這棵樹還是一成不變的在這裏,自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枯萎過了。”
他說完這句話,又一陣清風吹來,伴隨著的還有寺廟裏的輕煙嫋嫋吹起,浮動淡淡的香味。綠葉輕輕飄動,發出沙沙的聲,好像少女純真的笑意,又似少年淡漠的麵情,掛在一根樹幹上的淺灰色發帶跟著風兒飄揚,翻打,與天地招手,拂在樹幹邊,又好像擊打在人的心上。
方丈眸底忽然閃過一絲濕濕的光,說:“悟嗔,你想聽這個故事嗎?”
悟嗔便以為方丈是要講這株菩提樹的來曆了,心想光坐禪怪無聊的,難得今天師傅心血**要講故事,他巴不得聽個痛快:“弟子願樂欲聞!”
“嗯,”方丈鄭重地點頭,目光依舊落在那淺灰色發帶上,聲音好像也變得縹緲了:“那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我們先從一個大荒漠說起……”
廣袤無垠的大漠上,遍布著無數沙土,在烈日下折射出一粒粒刺眼的金色光芒。大風刮來時,塵沙席卷,金沙迷眼,熱浪也會隨著撲擁而來。茫茫無際的黃沙大地,所望之處,到處都是金黃色。一深一淺的腳印踩在上麵,很快就會被大風刮來的新的塵土所掩埋,遮藏住了來時的路。偶爾會有幾株仙人掌,高大佇立在那裏,伸展著茁壯的枝幹,露出尖銳的細刺,迎接那風沙的洗禮。枝丫嶙峋的胡楊樹下,堆積了不少白骨,在孤獨裏綻放出死亡的顏色。稀有的沙漠玫瑰分散在角落,蘑菇石麵無表情地聳立著,一絲絲水汽蒸騰,隨著氣溫升高,空氣也開始變得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迷茫得失去了方向。
忽然——,
“叮咚、叮咚……”
好似從遠方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響,飄**在大漠的盡頭,恍惚間,還有一個緩慢飄出的紅黑色影子,如幻滅的火焰,被披上一層黑夜的月華,從地平線上漸漸浮出身形,燃燒在死亡之地的邊緣。
那朦朧的紫影越來越近,等到眼前了,才慢慢地看清,原來是一個被紅紫色鬥篷包裹著的嬌小人兒。隻是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很是奇異,竟是讓腳邊遊走的響尾蛇都避之不及。
就連她的裝束,也很是奇特:一襲及地的五色奇花紋樣鬥篷幾乎裹住了全身上下,脖頸處掛著一條晶石掛墜,紅紫色的下擺繡著複雜的流水浮雲花樣,邊緣處係著一串串明黃色的花形流蘇穗子,走動間仿佛能搖曳出如水的旋兒,在沙漠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剛才所發出的聲響,正來自那少女手腕上的金絲瓜瓤手鐲,上頭掛了幾個小小的半球鈴鐺。
一張巴掌大小的如玉臉蛋,膚白勝雪,眉心處一點黑色美人痣,細長柳葉眉,又彎又長的鳳眼微眯,眼尾勾勒出一抹嫵媚的暗色。
這個少女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卻好像感受不到周遭難忍的炎熱一般,依舊我行我素地在這大漠上走著。
還沒走多遠,半空就劃過一陣風聲,緊跟著便有一道刺亮的光束躍過上空,化成紫影降落至她的麵前。
鬥篷女孩掀開兜帽,露出滿頭的白發,隻綰了簡單的發髻,上頭還戴了一頂小巧的金冠,纏著兩圈水晶珍珠長線飾。她目視前方,目無表情地說了句:“素琴。”
那紫影在原地徐徐浮出一個水波紋,並朝著四周快速蔓延開來,隨後一個人影悄然浮現。隻見她生得一張芙蓉白麵,容顏嫵媚,一點朱砂痣在眉心處,濃黑的青絲盤成牡丹髻,正中鑲嵌一塊剔透明亮的寶石,垂下細密的銀色流蘇,後麵如瀑布的長發隨風飄舞,紫絨長裙袍飄然若仙,縷縷水藍色的光如流水般自掌心湧出,手中扶著一把造型奇異的琴,琴身白中透黑,一根根絲弦恍若霜凝冰鑿,溢散著乳白色的寒氣,琴尾向上翻卷,形成一朵交纏卷曲的赤團華模樣。
鬥篷女孩道:“不愧是我父王最得力的幹將,居然能找到我,還能跟到這裏來。”
素琴說道:“公主,不要任性了,魔君讓我們叫你回去。”
“我就是不回去!”鬥篷女孩神情激動起來,大聲說,“父王從不管我,你們老是借著他的命令讓我學這學那的,限製我的自由!我堂堂魔界公主,為何要聽你們的話?我一個魔在外麵遊玩,多麽自由自在,快活至極,憑什麽要回去活受罪!”
“公主,不要胡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魔君也是為了你好。自從你離家出走,魔君可急壞了,我們也好幾日沒合眼,翻遍了六界苦苦尋找你,公主,你跟我回去吧,不要再讓魔君擔心了。”
“我呸!你們就專拿‘為我好’找借口,也沒考慮過我的感受。我就是不回去,你能把我怎麽著?”
素琴道:“如此,那就別怪素琴不敬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手下一撥,琴弦顫動,如裂帛破空,揮出一道紫芒。
魔族公主偏身避開,嘴角咧出一抹冷笑,說:“早點這樣不就好了嗎,想動手就直說,剛才還那麽廢話!”
素琴蹙起眉,想要跟魔族公主解釋,可對方已經將手一翻,右手上憑空邊出一把流轉著黑氣的短刃,上麵還滴答著鮮紅的血:“這刀之前我還拿來割破龍血樹的樹皮,沾染了點龍血,據說還有止血的功效,不過對我幫助也不大。”說著,迎麵刺向素琴。
魔族公主的這件法器,是魔君花了一百年工夫,嘔心瀝血煉製而成,所刺之物,非死即傷,遠非常人能抵擋,饒是素琴也不例外。她當即臉色一變,按弦祭出光罩,將自己護在其中。這光罩是她費了許多心思煉造而出,能擋住大部分外來攻擊,隻是每一祭出,就得將自己罩在原地一炷香的時間,外麵的攻不進來,她也出不去。
然而,那短刃在觸及光罩還有一寸距離時,驟然頓住。素琴心頭一涼,看向突然笑吟吟的魔族公主。
魔族公主收起短刃,朝素琴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跑遠了。她奔跑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在天地間**開。
“公主——”素琴驚恐萬分地喊道。
然而,魔族公主還沒跑出幾步遠,就跟中了定身法似的,突然僵在原地不動了。
素琴隻覺有些詭異,定睛一看,隻見魔族公主腳下的地麵不知何時冒出一個坑,這個坑越陷越深,漸漸從底下鑽出一條長長的觸手一樣的東西——但素琴很清楚,那不是觸手,而是植物的葉子。
是……千歲蘭的葉子。
一株碩大的千歲蘭冒了出來,個頭堪比半座樓房,竟是變了異的,外層漆黑,表麵上密布著血紅色的繁複紋路,葉片層層疊疊,散亂扭曲,彌漫著死亡的氣息。魔族公主的身體被千歲蘭長長如蛇般的莖葉纏繞裹住,身上也漸漸跟著蔓延出一種繁瑣的漆黑花紋。
素琴暗道不好,頂著反噬的痛苦,狂奏手中琴,波光極力拍打光罩,然而光罩毫發未損。她想要出去救魔族公主,可無濟於事。
恰逢這時,旁邊的沙地上又開出了一個植物——這是一朵白色的優曇花,有半人那麽高。花瓣徐徐綻放,散發出類似檀香木的氣味,在陽光下現出聖潔的暈色。而那花心中,懸浮著兩枚光亮的舍利子,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其中一枚好像還有一絲裂痕。
傳聞優曇花三千年才開一次,但素琴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樣水資源缺少、晝夜溫差大的荒漠也能開出一株來,她不知道,這是世上唯一一朵生長在沙漠的優曇花,而且一百年前已開過一次。
“啊!”公主麵容痛苦,鑽心般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大半個身子骨已經被千歲蘭給吞下,兩條腿仍在不停掙紮,短刃護主,在一片葉子上開出一道口子,誰知那口子兩邊居然露出了一排排長且鋒利的牙齒,就好像是一個嘴巴。缺口自動張合著,對著短刃咬下去,那魔君用了耗費了一百年功力製成的短刃,竟然被這些“牙齒”一樣的東西,咬成了幾塊碎片!
素琴目呲欲裂,失聲大叫,聲音幾乎劃破天空:“公主——”
千歲蘭如章魚般伸展著長長的葉子,散亂扭曲,將公主包裹其中,不斷吸取精力。最後,那魔族公主漸漸沒了力氣,耷拉下腦袋,垂下身子,一動不動了。
千歲蘭張開一張形似血盆大口的巨葉,露出密密麻麻的刺,徹底吞下了魔族公主,魔血飛濺!
與此同時,另一旁的優曇花已完全開放,那從千歲蘭口中噴出的一股黑紅色血液,不慎濺到了其中一顆有一絲裂縫的舍利中,血液順著裂痕流入裏內,融為一體。那枚舍利子的光色頓時黯淡,一下轉變成了紫色。
一時,金珠和紫珠順著逆時針方向,相互環繞,形成一個八卦圖勢,緩緩升上半空,隨後,爆發出刺眼的白光,照開了十方世界。一道光柱打上雲霄,霎時間,風雲萬變,天地動**。
素琴紅著眼眶,仰起頭,目光久久望著眼前的這一奇景,心中又是悲痛又是震撼,喃喃道:“難道,傳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