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蒲和衣觀望了王久廟半天,想進去看看,這可把遆重合和蒲景年給嚇壞了,剛要叫住她,而有一人已先行他們一步:“施主,且留步。”

三人同時回頭,見是一個慈眉善目,麵容滄桑的老僧人,披著一件半舊不新的袈裟,手裏握著一串紫檀佛珠,應是從朝華寺出來的。

蒲和衣聞言,合掌與他行禮,老僧也回禮。

蒲和衣因問道:“師傅,可是有什麽事嗎?”

老僧看著旁邊那座破敗的寺廟,褪色的朱色紅牆凸顯著歲月的腐蝕後的衰敗蕭索,掉下的碎屑凝著一層厚厚的青苔。他眼裏滿是悲憫和無奈:“那座廟宇不是個好所在,無事還是不要去了。施主若是想上香,不妨來朝華寺,還願祈福,格外靈驗。”

蒲和衣回頭看了看王久廟,不發一言。

蒲景年急忙趕過來,對蒲和衣說:“姐姐,你怎麽想到那王久廟去啊?”

蒲和衣抿了唇,不一會,說:“我見那廟宇的靈氣與平生所見寺廟有些不一樣,想進去看看。”

而老僧說道:“施主可是說笑了,若論靈氣,自是香火不斷的朝華寺尤勝,想來是王久廟曆來年久,少了點人氣,草木葳蕤,生出點特殊的,才有些不同罷。幾位施主若是不嫌敝寺簡陋,不妨進來小坐,拜拜佛祖,聽聽經文,也是好的。”

遆重合勾唇:“我可不可以當做你是在拉客啊?”

老僧看向遆重合,眼裏含了一絲笑:“施主說笑了,老衲豈是缺香油錢的人,隻是看三位有緣,非同尋常,便想邀請一敘。”

遆重合把目光投向蒲和衣,蒲和衣點了點頭,蒲景年自然也沒其他意見,因此三人跟著老僧去了朝華寺。

朝華寺氣勢雄偉,名不虛傳,黑瓦紅牆帶有歲月流逝的痕跡,其中一麵暗紅色的牆壁上刻了“佛渡世人”四個大字,朝東南開門。寺內一棵古樹參天,蔥綠茂盛,老遠都能感受到這一份得天獨厚的寧靜與安詳。抬頭可見遠處高聳的石峰,層巒疊嶂,飛瀑水流湍急,從山頂傾瀉而下,凝起一層層薄霧,嘩嘩的水聲自遠飄來,隱隱約約傳入耳畔。

各處殿宇之間透著股滄桑與莊嚴之感,僧人來來往往,或晾曬袈裟,或與香客問訊,風裏吹來陣陣佛音。

蒲和衣眼中滿是喜悅的光,她從小就生活在寺廟中,對佛聲耳濡目染,如今見到朝華寺香火繚繞,禪音不絕,心裏也有極大的感觸。

來寺廟獻花供油的人挺多,那些香客見著老僧都會問好,態度尤為恭敬。

蒲和衣邊走邊問:“不知師傅如何稱呼?”

老僧說:“老衲法號廣思,是朝華寺的方丈。”

果然。蒲和衣心下有了數。

廣思話一落,路邊兩個小和尚齊齊行禮道:“廣思方丈。”

廣思方丈頷首道:“你們功課都做完了?”

“回方丈,已經做完了。”

寺院每日早晚都需做好兩次功課,稱為“朝暮課誦”。

廣思又勸勉了幾句,那兩個小和尚口中答應了一兩字,眼睛卻不住偷看跟在廣思身後的幾人。

蒲景年見那兩和尚也不避嫌,目光這麽直勾勾看過來,心中大是不喜,又看他們眼神太過露骨,隻當在看姐姐,便自覺擋在了蒲和衣的前麵。

蒲和衣低頭看看自己,自覺並無什麽動人之處,心中有些奇怪。她側過臉,看向左邊麵色明顯不善卻依舊俊逸脫俗的遆重合,漸漸有些明白過來。

恰此時,廣思語重心長地說了好些話,見兩和尚隻顧看人,半天沒回應,也沒走動幾步,麵上一沉,說:“你們還不快去準備茶點,杵在這兒做什麽!”

一句話把那兩和尚叫回神,他們慌慌張張應了聲,忙去準備茶點了。

廣思回頭笑道:“這兩人在寺中最是頑皮搗蛋,老衲疏於管教,讓施主見笑了。”

遆重合冷哼一聲,蒲景年偏開頭,隻有蒲和衣微笑著點頭,算是作了回應。

廣思在心裏歎了口氣,請三人進了一間禪房,又招呼徒弟看茶,說了沒幾句話,有人來請,廣思便道了聲“失陪”,暫讓大徒弟招待三人。

廣思的大徒弟法號謹言,得了吩咐先擺著笑臉跟三人說了會子話,不一會就走出門,唰的沉下臉,轉頭就把差事交給了另外兩個小和尚:“你們兩個進去給那位姑娘和兩個公子敬茶,記得好生招待貴客。對了,順便打聽打聽這幾人的來頭。”

一個大和尚道:“可是大師兄,我們之前已經送了一壺茶進去,這前後不到半刻鍾,他們應該不會那麽快喝完吧?”

謹言罵道:“笨蛋!誰讓你們真的去敬茶了,隻是讓你們探聽一下虛實,師傅好端端的,怎麽邀請了這三人來做客。”

“師傅不是說看他們有緣嗎?”另一個小和尚迷迷糊糊道。

“我呸!這些話哄你們還差不多,我這麽精明才不上當,照師傅的尿性,估計那三人有什麽來曆,應是非富即貴,你們進去可小心伺候著,順帶兒拐著彎打聽,要是真是什麽有錢人家,可要好好的抱緊人的大腿,那可是咱們的大善主啊!”

“大師兄,師傅說了出家後不能說髒話……”小和尚猶迷迷瞪瞪的。

“你管我那麽多!快去快去!”謹言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那小和尚,不耐煩催二人道。

那兩個和尚沒轍,隻得唯唯諾諾地提著茶壺進去,沒過片刻,就出來了。謹言急忙拉住其中 大和尚道:“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你們可問了個仔細?”

被抓的大和尚吞吞吐吐,說話都不利索,還是旁邊的小和尚說:“大師兄,我們方才問過了,那三人是從青裳山的蒲老莊來的,那模樣最俊的據說是什麽道君,好像很有權勢似的,而那個看起來有點土氣的施主,是那位女施主的弟弟,那女施主看著幼小,實則有十七了,尚未婚配,還沒有定親……”

“混蛋,誰讓問婚配了!”謹言惱道。

小和尚迷茫道:“不是大師兄說拐著彎打聽嗎,我們不是查戶口的,這麽盤根問底隻怕不好,就隻好打著婚姻的名頭問了。”

“就是你們打著婚配的名頭,才更不好!我們可是出家人,六根清淨,不還俗怎可留念紅塵紫陌?慢著,你們剛才是以誰的名義問婚姻的?”謹言警惕起來。

兩和尚齊聲說:“當然是大師兄你啊!”

謹言臉上一黑。

蔚藍萬裏無雲,日頭毒辣,充滿了塵土氣息的山坡上,一個裹著破布爛衫,臉蒙黑紗的女子,赤著傷痕累累的雙腳,步履艱難地踩在這焦黃色的土地上。她不仔細看路,沒有感情似的,任由路邊的幾粒小石子劃破肌膚,流出惡臭難聞的**,然而奇怪的是,這傷口不過片刻就又自動愈合,僅留下淡淡的褐色疤痕,而那女子好像沒有感覺,動作不見絲毫停滯,就這樣行屍走肉般的行走著。

她的整張臉都被一塊薄薄的黑色麵紗給遮住,看不出裏麵到底是怎樣的。

須臾,她實在累了,就找了一處空地歇息,坐在一個較矮樹樁上,風揚起下擺,露出細長的腿——那雙腳表麵上已有數十條長短不一、淺淺的褐疤,與麥黃色的肌膚構在一起,怎麽看怎麽讓人不順眼。

那女子胸口起伏,大口喘息,頭卻不忘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才半是顫抖半是害怕地把麵紗扯落。

一張流淌大汗、長滿銅錢的臉。

她就是黃杏杏,被遲生拋棄後獨自從黑風寨裏逃出來,身上的銅錢疙瘩雖然不明緣由的停止了生長,可臉上的可怖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消除不掉。

那個搖錢樹的種子,在無意間貼到她臉上的那一刻,就再也拿不掉。原指望能借此發財致富,誰知這東西竟毀了她的整張臉,讓她終日蒙著麵,不敢見人。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黃杏杏嘶吼著,舉起一塊小石頭,用盡了力道,砸向旁邊的土地。

小石子咕嚕嚕滾到了一邊,停了下來。

黃杏杏急促喘息,氣息起伏不定時,眼前忽然飄過一片紅色的衣角,她的心裏驟然一冷,臉上現出震驚之色。

而對麵的聲音近近傳來,沙啞之中又帶了分蠱惑力,很明顯是個女子的:“你想恢複你的容貌嗎?”

黃杏杏駭然地看著突然走到她眼前的人。

到了吃午膳的時間,朝華寺裏,和尚們忙著燒火做飯,張羅著吃食,半天後才將菜送上桌。而蒲景年早已坐不住,先夾起油膩膩的素雞送進嘴裏,大嚼大咽,毫無形象。

遆重合本是仙身,無需食用人間煙火,然而他隻身坐著什麽也不幹,略微有些尷尬,隻象征性地吃了幾小口菜蔬,就放下筷子。

這邊蒲景年吃得滿嘴油膩,蒲和衣見了無奈一笑,拿了一塊帕子給他擦擦嘴:“慢慢吃,沒人跟你搶。”

蒲景年道:“姐姐,我都吃了好幾天的粗餅了,好不容易遇到一桌佳肴,雖說都是素的,可味道也是好極,能不高興得多吃幾頓嗎!”

遆重合冷哼,又見一個小和尚進來,便故作散漫地問道:“你們這地方,可有什麽新鮮的故事?”

小和尚有點不安地撓撓頭:“這個,這個……應該有吧。”他隻聽香客們討論新鮮的菜,這回還頭一個來問他新鮮的故事。

“那不如講上幾件。”反正也是幹坐著,遆重合索性找個人緩解氣氛。

小和尚咳了咳,眼神亂飄,半是編造半是回憶:“這個,這個我還是從師傅那聽來的,據說朝華寺的後山上,有一個亂葬崗,那裏埋著許多屍骨,有農民的,有少婦的,有商人的……數不勝數,可他們都埋在地下,有許多年了。這亂葬崗埋了那麽多的屍體,怨氣特別重,而那些屍身又都年久成精,沒了意識,漸漸的跳出泥土來禍害當地百姓。虧得一位高人用法術將他們全都鎮壓,用一枚神奇的安生果封印……”

後山上,黃杏杏慢騰騰走著,又有些膽怯地四處張望,麵紗飄浮在臉上,擦著皮膚,帶來一絲絲癢。可她不敢撓,生怕抓破那脆弱的皮膚,留下難看的褐痕。

亂屍堆積的地方不是很好走,有時腳邊會不小心踩到什麽東西,骨碌碌一動。黃杏杏低頭一瞧,居然是個人頭骨,登時嚇得失聲大叫。

刺耳的尖叫聲驚走了幾隻烏鴉,呱呱聲漫響天際,黃杏杏瑟縮了下,又磨磨蹭蹭走到了一棵老樹旁邊,照著之前那人所說的,割破自己的一根手指,滴血在樹下畫了個古怪的陣法,而後默默念誦一串咒。

須臾,地上的陣法逆世旋轉,血紅色的光芒流轉間,隻見那陣眼中長出一棵碧綠色的草,那草越長越大,漸漸結成一棵朱紅色的果實,約莫指甲大小,宛若紅豆。黃杏杏大喜,將果實一把摘下,那草瞬間枯萎。

黃杏杏看著果實,麵紗後的眉頭皺起,略微有些遲疑,可隨後眼神又變得堅定,張口就將果實咽了下去。

咕嚕——

黃杏杏摸摸脖子,才一轉身,就撞上那一團紅色的布。她心驚肉跳,一手撫著胸口,看著對麵那人,結結巴巴道:“你……你說的是真的?照你說的做,我的容貌就會恢複如初了?”

“當然,”那人說,“不信,你現在就可照照鏡子,你臉上的東西是不是消退了一些。”

黃杏杏身上攜帶的鏡子早就被她摔碎了,附近又沒有水,她四下看了看,眉頭皺起。這時,那人左手一攤,憑空變出一麵鏡子。

黃杏杏大吃一驚,心裏暗暗稱奇,又顫抖地從那人手裏拿過鏡子,慢慢擺正鏡麵,一手撩起麵紗,而後,又整個都扯下。

黃杏杏摸著自己的臉,滿是不可置信:“真的少了一些!”而且膚色好像也比以前更白了。

那人低聲笑道:“你看,我說過,不會騙你,隻要摘取這些靈丹妙藥,你的容貌就可以恢複,甚至比以前更美。”

黃杏杏萬般迷戀地看著自己的臉,曾經她還對自己的容貌有些不自信,而今的形容更是可以用“不堪”來描述,隻是眼下的光景比之前可是好了太多了,她撫摸著粗糙又帶有疙瘩的臉頰:“隻要能恢複容貌,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那人說:“不會讓你做太多。”

黃杏杏目光又警覺,盯著那人的眼神逐漸犀利:“我與你素不相識,你平白無故幫我,圖的是什麽?”

那人又笑了。

黃杏杏不明白對方在笑什麽,可轉念一想,又說:“隻要你能幫我恢複容貌,我可以答應你的一些要求,但是不能太過分!首先,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

那人說:“我想要的,等你摘得了所有妙藥,徹底恢複了容貌,便會曉得了,放心,我對你的命不感興趣,你也不用過度防著。隻需想想,那時的你隻會更美麗,讓更多的男人為你著迷,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黃杏杏半信半疑地看著那人,又低頭看鏡中的自己。

那人勾起唇,冷冷一笑。這些東西都是封印,一旦離開,那些可怕啊的東西都會逃出來。但黃杏杏即使知道了,想來也不會在乎。

“沙沙——”

附近有響聲。

黃杏杏本就警惕,一聽到動靜臉色一變:“什麽聲音?”

隻見旁邊一個小土坑裏鑽出一個白色的東西,初看像是蘿卜,可那東西竟然還會動,還伸出粗壯的肢體,越拖越長,成了人形,蹬腿晃胳膊,朝著這兒奔來。

黃杏杏麵如土色。

那人說:“這是母陀摩奴沙,也就是常說的走屍。你剛才吃的安生果,就是用來封印它們的寶物,如今一旦沒了,封印被解除,它們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黃杏杏目光駭然:“你、你一早就知道?你是故意讓我吃下去的?”

那人笑了:“是啊,能緩解你臉上銅錢毒性的靈藥也隻有這個,你要想繼續美麗下去,隻有依靠這個法子不斷尋找其他的藥物。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你所中的銅錢毒不但會影響你的容貌,還會消耗你的壽元,你可不想這麽早就衰老到地下去吧?”

黃杏杏大驚,神色一厲:“什麽?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嘛,”那人仰起頭,望向陰沉沉的天,潑墨的雲層裏隱隱發出隆隆的悶響,她的聲音好似也隱含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東西,“也是從書裏看的。”

黃杏杏驚疑不定地看著那人。

那人又低笑著說:“有些話說了你也不懂,與其思慮那麽多,還不如當一個糊塗的人,起碼糊塗得自在——我勸你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那些東西都是沒腦子的,要是傷到了你,可不隻是毀掉一張臉那麽簡單。我還有一些事要辦,你要是還想恢複容貌,我們就老地方見。下一個妙藥,你還是想要的吧?”

“要!”好不容易得來的希望,怎麽能輕易放走?黃杏杏抿著唇,遲疑片刻,“那就先聽你的。可是,你不能騙我!”

“我自然不會騙你。”

黃杏杏走後,那人便放聲大笑,與此同時,四周的一具具屍體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出,晃晃****地朝著她走來,她卻一點也不在乎,我行我素地大笑著。

有個莽撞的張開血盆大口,流著哈喇子,朝著她撲過去,那人登時大怒,一揮袖子扇出一道光束,那屍體立刻粉身碎骨。其他屍身也都像是被什麽力量克製著,自動避開她。

光束如流水般逝去,頭頂黑壓壓的天空卻劃出一道又一道白閃閃的蜿蜒銀蛇,狂風席卷,沉悶的轟隆聲愈來愈響,隱含著威靈的怨恨。

那人張開手臂,淒厲地大喊道:“兩年,隻要兩年,嗔劍一定會問世,我會救你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

朝華寺內。

“阿嚏!”蒲景年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

蒲和衣遞了塊帕子給他:“景年,你又沒穿暖衣服,當心生病了。”

“不過是打個噴嚏而已,怎麽會生病。”蒲景年拿過帕子,擦了下。

二人正說著,忽聽窗外一個和尚慌慌張張地叫道:“不好了,菜地裏來了一具走屍——”

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伴隨著震耳轟鳴,照亮了屋子,映出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