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
一個身材羸弱,麵色蒼白的女孩臨窗而坐,桌案上擺了一盆怒放的未雨花,她手握著狼毫毛筆,埋頭抄寫著一卷《求雨經》。
房門一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忙將筆一擱,起身飛快地跑去。
從門口進來的是一個身穿蒼藍色長袍,眉眼清潤的青年,發上沾了一小瓣桃花,肩上掛著一個包袱,一把竹傘負在身後。他見到女孩十,雙眼彎起,眼中含滿了溫柔:“小螭。”
女孩避開了他想來抱她的手,神色不善地瞅著眼前人頭發上的花瓣,說:“你蹲下來。”
青年麵露不解之色,但還是遵從女孩的命令,蹲下了身子:“然後呢?”
叫小螭的女孩伸手撣掉了他頭上的那一瓣桃花,然後環抱手臂,不悅道:“你是不是又和別的姑娘玩去了?”
“沒有,沒有,我隻是給你去買藥,哪還有機會和別的姑娘玩?”青年解釋道。
“騙人,我今天經書比昨日多抄了一頁,你回來的遲,肯定還有別的瞞著我。還不如實招來!”小螭一點也不信他的說辭。
青年苦澀道:“好吧,我去給你買藥,偏生那藥鋪掌櫃的人不在,隻有他的女兒,我便多問了幾句,沒別的意思。”
“哼,沒別的意思你還瞞我!我就知道,你半年前把我撿來,指望著我能繼承你的本事,成為一名祈雨師,可到如今我還是隻會誦經,一點雨也招不來,你早嫌了我!”小螭說著,抹著眼淚哭了。
“哎,小螭,你別哭啊,我絕對沒有這意思。”青年慌了神,從懷裏掏出帕子給小螭擦淚。
小螭任由他擦著,澀澀的喉嚨發出哽咽:“你這麽靠近我,也不怕我把病氣過給你?回頭你病了,連藥鋪都跑不動,我兩個要一起躺**等大夫了。”
青年失笑道:“怎麽會,我身體好著呢,不會病。你也不要太擔心,我從不嫌棄你的。”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細聲細氣,說著軟話哄著。
小螭的氣也漸漸消了,臉上帶有疲憊之色,指使青年去把藥熬了,自己重新坐在窗邊抄書。
提筆的一刻,一滴墨落在了袖子上,她一按,墨色暈染其間,水氣侵衣。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青年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因一身疾病卻又久治不愈而被家人丟棄,獨自坐在一個廢棄屋子的屋簷下哭泣。
當天下了大雨,她嗚嗚咽咽哭著,不知過了多時,一雙水波紋白雲履落入了眼簾。她抬抬起巴掌大的小臉,看見是一個撐著傘的披著鬥篷的青年,清俊絕塵,身子在風雨中仿佛鍍了一縷清淺,瀲灩的水光。那青年也在看她,神情怔然。
她摸摸自己的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並不好看,而且由於從小體弱多病,她的皮膚一直都是僵白色,若是夜裏將一盞燈放在下巴處,出去準能嚇倒一大幫人。她是不是嚇到他了?她為自己的臉容而感到羞愧。
但那人卻專注地看著她,認真而又清晰地問道:“我叫龍潤,你、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這仿佛有點不真實,她神情恍惚,聲音有些顫抖:“我叫秦魑,魑魅魍魎的魑。”而後又想起什麽,急著解釋:“我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算命先生說我的命不好,需要用這個來壓一下。”
青年沉默了會兒,說:“你的家人呢?”
她低頭,眼圈發紅:“我被爹娘趕出來了,他們不要我了。”
“那你願意跟著我嗎?”
她睜大了眼。
青年說:“如果你願意跟著我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她到了他的傘下,仰頭看著他,好像鼓起了所有的勇氣下決定:“我願意。”
雖然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可是心裏翻湧起一種奇異的激動感,就好像等了那一句話太多年。
青年莞爾:“那你以後就改叫小螭吧,螭龍的魑,也是一樣的。”
“好,”她並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給她起這個名字,可心裏感覺這個名字,比之前的要好多,就很快地答應了。
“小螭……小螭……”青年輕聲念叨了兩下,從袖中掏出一條水晶鏈子,上麵還掛了一個鱗片,也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
他把它掛在她的脖子上。
小螭摸著項鏈,說:“這個是什麽啊?”
“給你的護身符。”青年目光一直牢牢緊盯著她,一陣清風拂過,他伸出手替她撩起耳邊落下的一根碎發。
雨又大了起來,而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入懷中,像嗬護著一個遺失多年的稀世珍寶。
風輕輕吹動,仿佛飄落一條清涼的雨絲。
“小螭,藥我煮好了,你是要現在喝還是待會兒喝?”龍潤的聲音打破了小螭的回憶。
小螭回過神來,看到記憶中的青年一直都沒有改變的容顏,還有那溫柔的笑,瑩白如玉的手端著一碗烏黑又難聞的藥湯。
小螭不滿地皺起眉:“這麽燙,怎麽喝!”
“我讓它變得涼一些。”龍潤伸手一幅,藍光一閃,那藥湯的熱氣立刻消散了。
小螭硬著頭皮喝完了藥,又不斷聞未雨花的氣味,想緩解嘴裏的苦澀。
龍潤忽然說道:“外麵有個戲班子,在唱一部戲,講一個仙官化作妖僧和畫中美人相愛的故事,你要去看看嗎?”
“我沒興趣——倒是前些天看的《龍王令》,講一個流連煙花的龍王和被流言陷害的多病小姐的故事,有點印象深刻。”
“正好這部戲在東鄰街頭那兒演著,你要是想看,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沒準能撿個尾巴。”
“那好吧,你帶我去看看。”
龍潤蹲下身子,背上一沉,又站起來,雙手兜著她的腿,抓起錢袋就出門。半路上小螭東張西望,還摘了一朵花,戴在他的左邊鬢上。他笑了笑,由得她去,眼神裏盡是滿足和寵溺。
小螭哈哈笑著,忽然在看到一片花叢時愣住了,指著那兒說:“龍潤哥哥,那是什麽花啊?”
龍潤順著她所指的方向一看,說:“這叫菩提花。我有兩位故人,很喜歡這花……”
“生就舍利心,濟世菩提身。”方丈用最後一句話,總結了這個故事。
小沙彌悟嗔怔住了,抬眼看向那掛著白帶的樹枝,與綠葉形影相伴,可眼中卻好像倒映出了一對久遠的璧人。
“那師傅,這菩提樹真的是蒲和衣和遆重合留下來的嗎?”小沙彌問道,
方丈說:“傻孩子,你忘了?‘菩提洗淨鉛華夢,世間萬象本為空’,緣起性空,這世上本沒有蒲和衣和遆重合啊!”
小沙彌如同當頭一棒,腦海裏清醒了不少,可隨後心裏由此生出一抹惆悵,這時,一隻溫熱的手覆在了他的頭頂上。
方丈摸著悟嗔光禿禿的腦袋,微笑說:“故事聽完了,是不是該打坐了呢?”
“哦!”悟嗔醒過神來,連忙盤膝坐好,結手印於臍下。
方丈滿意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向寺廟,臨走之時,又回頭望了眼菩提樹,歎息一聲,然後邁步離去。
天漸漸黑了,可菩提樹下仍坐著一個弟子。不知過了多久,悟嗔額頭漸漸沁出汗珠,可周身卻漸漸散發出一層淡淡的金暈。與此同時,一隻雲雀嘰嘰喳喳飛到了樹杈上,頭上沾著一片紅色的花瓣,對著那飄帶歡快叫著。悟嗔睜開眼,清澈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舉目望著遠處方丈的方向,他忽而淡笑說:“師傅,雖然緣起性空,可也不能因為性空,就否定因緣和合而成的幻有啊。”
又一縷柔和的清風吹來,吹動得樹葉和淺灰色發帶飄舞,發出清脆的聲音,好像少男少女摒棄煩惱、自由無憂的笑聲,飄**在這天地中,卻又如此寧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