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揉著眼睛起床,外麵沒人,客房收拾得幹淨整潔,一點被子的褶皺都沒有,仿佛從來沒人回來過。

人不在。

許煜突然把她一個人丟在他家。

她轉遍整個房子,衛生間和廚房也是空的。

冰箱上貼著便箋:

“綏城洪災,早上緊急出發,怕打擾你睡覺沒有跟你打招呼。冰箱裏有早餐,可用微波爐熱一下吃。”

寫到這裏,留便箋的人似乎頓了頓,在紙張上留下個墨點。

“關於昨晚的話題,等我回來再說,不分手。”

最後三個字,跟前麵的字體不同,力透紙背,字跡規整,仿佛寫字的人深思熟慮很久一般。

阮昭迅速拿來手機,打開今日新聞熱點,“綏城洪澇”四個字排在熱搜榜第一的位置。她點進去看,全是尋人啟事和災情圖片,置頂的官媒通報著失蹤和死亡人數。

阮昭隻覺得渾身失了力氣,後退幾步跌到沙發裏。

她就這樣讓他走了。

她雙手捂住眼睛,眼淚怎麽也沒忍住,從指縫裏湧出。早知道抱抱他好了,為什麽要把有限的相處時間拿去做無用的爭吵呢?她甚至來不及跟他說要平安歸來。

呆坐了片刻,她想起近段時間一直沒有小姨的消息。

她打電話過去,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狀態。她的家鄉是重災區,通信都中斷了,想要聯係上人難上加難。

阮昭心裏仿佛被一塊大石堵住,從未像現在這樣驚慌失措過。

與許煜一直處於失聯狀態,偶爾隻能通過電視和社交軟件得知那邊的災情狀況。

幾日過後,君合急診大廳裏人來人往,患者一下子多了起來,詢問過後才知道,綏城附近的醫院已經沒有地方收治病人,隻能通過飛機運輸將重症患者運來君合。阮昭站在大廳裏環顧四周,所有醫生護士腳步匆匆,神情嚴肅。

阮昭看見身穿藍色救援服裝的救援人員,在人群裏尋覓許久,並沒有找到心中惦念的人。

許煜不在。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兒科,在走廊上碰見渠苑。渠苑麵容憔悴,想是為了女兒病情心力交瘁。

阮昭路過她時,被叫住:“阮醫生。”

阮昭扭頭:“你有事嗎?”

“我聽護士說,你老家是綏城。”渠苑走到阮昭麵前,“這次綏城遭遇洪災,你心裏一定不好受吧?”

“是,天災麵前,人往往無能為力。”阮昭苦笑,“但願家人平安吧。”

“現在綏城的交通已經癱瘓,外麵的人無法進去,如果你想找人,我可以幫你。”

阮昭側眸,沒想到渠苑會主動伸出援手。

渠苑繼續說:“我別的能力沒有,但在微博上影響力還是有點的,你想找誰,我可以幫你轉發尋人啟事,這樣找到的概率也會大一點。”

是啊,綏城人口一千多萬,像阮昭這樣到處打電話,無異於大海撈針。

阮昭這幾日對小姨一家的擔憂霎時浮於臉上,眼底流露出了一絲脆弱:“謝謝。”

“不用客氣,我孩子的病你跟其他醫生都出了不少力,我一直不知道怎麽答謝你。”不等阮昭答,她又道,“你的微博叫什麽,我關注你。”

阮昭心生溫暖。

跟渠苑分開之後,阮昭回到辦公室。

馮箏泡了杯速溶咖啡放到她桌上:“我看你這幾天精神都不太好,你小姨那邊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但是,她應該沒事吧。”

“我看新聞說,已經有部隊到達那邊開始營救受困人員,災情很快會解決的。”

阮昭抱著咖啡杯“嗯”了一聲。

“許煜呢,他現在在哪裏?”馮箏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聯係不上。”

馮箏臉色冷了下來:“他這個男朋友怎麽當的,再怎麽忙跟家人匯報下平安的時間都沒有嗎?”

阮昭低頭:“大概他還在生我的氣吧?”

“你倆吵架了?”

“我提了分手。”

“啊?”馮箏瞪大眼睛,“你倆好得恨不得跟連體嬰兒似的,那天許煜在醫院門口等你,我們私下都笑他是望妻石。對了,那天顧主任還跟他說話了。”

“說什麽?”

馮箏聳肩:“我哪知道,隔得那麽遠。”

阮昭沉默了下,又問:“哪天啊?”

“就你趕去機場接許煜的那天啊。你倆也太沒默契,來了個完美錯過。”

阮昭垂下眼瞼,不說話了。

“說說吧,為什麽吵架?”

“也沒吵。”阮昭神色複雜地歎了口氣,“許煜的隊員布置了一個求婚現場,讓我誤以為他要跟我求婚。你知道的,我有嚴重的婚姻恐懼症,當時有點慌亂。”阮昭仰頭,眼底再也沒有光彩,看著有些柔弱和一絲不會輕易示人的疲憊。

“我跟他說,我不想跟他結婚。”

馮箏驚訝:“你這話也太狠了,我要是你對象,也接受不了。你是對他有意見,還是真的恐懼結婚這件事?”

“當然是後者。”阮昭想也不想就答。

“那你說清楚了嗎?”馮箏又問。

沒有,天知道當時她口不擇言說了什麽。

馮箏側身調整了重心,如同一個大姐姐一樣看著阮昭,歎氣:“阿昭,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說話挺傷人的。你看著開朗,做人不拘小節,但其實你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像隻刺蝟一樣。一旦有人踏入你的禁忌之地,就會被你刺得遍體鱗傷。”

阮昭失笑:“我有嗎?”

“很多事,旁觀者看得最清楚。就像我與你,我們共事多年,但你真正對我**心思的時候少之又少,我不介意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是朋友、閨密在相處時也得有界限,這樣才能長久。但許煜是你的男朋友,往後他也是與你共度一生的伴侶,你不該對他有所隱藏。你有所顧慮,就應該告訴他,兩人一起承擔,還有什麽不能化解的呢?”

“我怕的就是這個。難道一段感情就不能維持在最開始的狀態嗎?”

“不能。一切事物都是瞬息萬變的,要不就往更深處走,要不就是開始即巔峰,走著走著就散了。談戀愛不結婚,跟耍流氓有什麽分別。阮昭,你在利用他?”

“我沒有。”

話聊到這裏,馮箏認真地問:“那你有過跟這個男人過一輩子的打算嗎?”

阮昭重重地點頭。

馮箏深深地看著她,眼神頗為無奈:“你這個人太矛盾。”

“所以我後悔了,至少不該讓許煜以這樣的狀態去災區。我很愛他,我從沒像愛他一樣愛過一個人,我甚至想,如果他出了什麽事,我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我太緊張這段關係,才不敢輕易地讓它在婚姻這場大火裏燒成灰燼,如果分手,至少了斷在最美好的地方。”

“阮昭啊。”馮箏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麽了,“不過別說你了,現在有幾個女生不恐婚啊,生怕遇到幾個渣男,這輩子就交待了。”

阮昭沉默。

“可許隊長對你真心實意,從他的眼睛就看得出來。他愛你,才會把你放進他的未來裏。你一向敢愛敢恨,不要這麽糾結,等他回來,你們好好聊聊。”

“嗯。”

阮昭本來心裏難受,被馮箏一開導,眉間的陰雲散了些。餘下的日子,她每日關注新聞,掰著手指頭等許煜回來。

在渠苑的幫助下,阮昭終於跟小姨聯係上,通了電話之後,得到了對方一切平安的消息。

綏城暴雨仍在繼續,受災人數越來越多。

強降雨導致河水上漲,有決堤的危險。救援戰士和武警官兵人挨人,扛著沙袋往堤壩上跑。受到感染,綏城市民也開始加入。驟雨模糊了每個人的視線,身體如同在泥地裏滾過一圈,但沒有一個人喊累。

年輕的血肉之軀,在疾風驟雨中迎難而上。

他們用身體鑄成綏城最堅固的防線,哪怕他們隻是肉體凡胎,但鋼鐵的意誌就是最好的城牆。

築堤持續到淩晨,大雨暫停,指揮部的人宣布就地休息。

方一惟再也堅持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來。他這幾天沒怎麽吃東西,吐的都是酸水。

許煜找了點幹淨的飲用水給方一惟漱口,醫生過來看過之後,說沒什麽大礙,隻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放心了些,起身往岸邊還亮著燈的指揮中心走。

堤壩上,所有人橫七豎八倒地就睡,大家都好幾天沒合眼了。袁指導還在裏麵開會,許煜等在外麵,他閉著眼,但沒有完全入睡。

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砸到在的腳背上,他低頭,發現是一隻不知從哪兒來的小奶貓。

整個城市被水淹沒,連小動物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它仰頭衝他喵喵叫,不知是不是餓了,找他尋求幫助。

許煜蹲下身,摸了摸它濕漉漉的毛發,被它瘦弱的身子刺得心尖一痛。

“餓嗎?”

“喵嗚!”

小貓聽不懂人話,隻能茫然地回複他。

許煜從懷裏拆開一包壓縮餅幹,一點點掰碎,往它嘴裏喂。

小貓狼吞虎咽地吃了。

吃飽喝足之後,小家夥也不肯走。許煜靠著牆邊站著,它就趴在他的腳邊,跟他一起看又開始降落的雨點,看遠處還在忙碌的人。

沒過多久,帳篷裏的人出來了。

“你怎麽沒休息?”袁翀出來,見許煜正倚在牆邊。

“睡不著。”

袁翀歎氣:“是啊,這雨不停,人心裏不安穩,睡也睡不踏實。”

許煜靜靜地聽著。

“這邊人手實在不夠,不得已征用了你們。剛接到通知,附近有家醫院被淹,加上斷電,很多儀器無法使用,一些重症患者需要馬上轉院,現在已經有人過去轉移了,大概還有兩小時出發,我們已經聯係好接收的醫院,你負責轉運。”

“好。”

“還有,基地需要人手,你先帶二分隊回去等候指令。”

“不用。”許煜斬釘截鐵地回了兩個字。

“怎麽不用,你看看你,再看看你下麵那些人,體力已經透支,再這樣下去,命都沒有了。你們的任務本身就隻是運輸,誰的身體是鐵打的嗎?”

“隻要心裏裝著人命,就能堅持。”

“許煜,我的命令你也不聽了嗎?”袁翀暴跳。

“現在市區的內澇雖然有所緩解,但附近的村莊和縣城受災情況隻會比這邊更嚴重,那裏麵大多隻有老人,不會使用社交軟件求救,難道讓他們受困等死嗎?”

“上麵已經派了部隊過去……”袁翀勸道。

許煜眼神堅定:“天災麵前,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

袁翀知道許煜這個強脾氣怎麽勸都沒用的,沒再繼續說下去。他對許煜始終藏有一份私心,當年如果不是他指揮失誤,許煜不會受那麽重的傷。

他扭頭,見許煜身上全是汙泥,說:“要不要我進去找點水,你洗一下。”

“不用,等會兒就著河水洗一下就行。”許煜拒絕。

“你受傷了嗎?”

“就擦破了點皮,沒什麽問題。”

許煜從口袋裏摸出手機,還是沒有信號。

袁翀瞥了一眼,看見手機屏幕上的照片,疑惑地問:“咦,這不是之前那個醫生嗎?她姓什麽來著?”

“阮。”許煜接過話。

“你們現在還有聯係?”

“她……”許煜頓了頓,“她現在是我女朋友。”

許煜見袁翀一臉吃驚的樣子,好笑道:“所以您如果不想她一腳踢了我,以後就不要再給我介紹女孩子了。”

許煜抱著貓,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亮之後完成轉運,他們還有幾個小時的休整時間。

轉運的醫院距離君合不遠,許煜放棄休息,借用院裏的摩托車,騎上便走,用最快的安全速度在一個小時後到達海東。

在兒科詢問護士,阮昭還未上班。

綏城還是暴雨連連,而海東的朝陽已經從地平線升起,溫暖的光芒籠罩整個城市。

這樣靜謐美好的清晨適合睡眠。許煜在樓下的小花園裏坐著,眼皮漸漸打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等會兒可以見阮昭一麵,內心開始充盈起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時間已經是九點。許煜起身要上樓,在樓下遇見馮箏。

“許隊,你怎麽——”她沒想到許煜會突然出現在這兒,看他平安歸來,想著阮昭終於可以放心,一時開心,“我上去幫你叫阿昭,你在這兒等會兒吧。”

“謝謝。”

他目送人上了電梯,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耐心地等待。

馮箏進了電梯,跟顧合一打了個照麵。

“你遲到了五分鍾,走廊裏的候診患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男人冷著臉說道。

“我跟阮昭交代一下,就馬上過去。”

“我幫你去說。”

馮箏不好再說什麽,點頭答應。

十分鍾過去了,阮昭沒來。

許煜不清楚她是有事耽誤,又或者是因為之前的爭吵不肯再見他。

他在心裏琢磨了半天,最終起身出了醫院大門。

阮昭早上巡查完病房,去茶水間接水,遇到馮箏。

馮箏問:“怎麽樣?人見到沒有?”

“見什麽人?”

“你朝思暮念的許隊長啊。我早上來的時候,他在樓下,用腳趾想就知道他專程來見你的。”

阮昭愣住:“你看錯了吧。”

“我有毛病吧,還能唬你?我跟他說了上來叫你,結果在電梯裏遇到顧主任,他說他跟你說的,他沒說啊?”

阮昭扭頭將水杯擱在案板上,轉身跑了出去。

此時是看診時間,走廊上全是烏泱泱的人。她腳步匆忙地往外擠,突然覺察到什麽,抬眸對上一道炙熱的目光。

是許煜。

她衝他揮了揮手。

他見到她,勾唇笑了。

阮昭捂住嘴,怕自己一開口就是哭腔。

許煜眼眶下烏青明顯,下巴上全是胡楂,麵容消瘦了不少,想必在災區根本沒照顧好自己。

這一刻,她不想跟他冷戰,也不想跟他爭吵,她隻想待在他身邊。

突然,人群中有人發出淒厲的哭喊——

“醫生,醫生!我的孩子暈倒了,求求你,幫我看看我孩子!”

阮昭扭頭,見一個五六歲的男童口吐白沫。

阮昭蹲下身檢查一番男童的狀況,然後說:“您抱著他,跟我來。”

阮昭撥開人群。

她得走了,到她的工作崗位上去。

阮昭扭頭看向許煜,那一眼似乎變得無比漫長,漫長到她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呼吸、扇動的睫毛,以及欲言又止的嘴唇。

漫長到,他什麽也沒說,她便已經感受到他的思念。

四目相對,他們仿佛在擁擠的人群中,飛奔向彼此,緊緊相擁。

所顧慮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又怎麽能做到離開他呢?

可是她無法告訴他,她隻能用目光看著他,回應他的愛。

初秋的風帶著寒意。

阮昭診治好病人再回到走廊,哪裏還有許煜的影子,隻有走廊盡頭依偎著一對陌生情侶,看得人心神感傷。她扭頭,卻看到顧合一正走過來。

“我們聊聊?”她雙手插兜,歪頭衝他笑,“我請你喝咖啡。”

顧合一點頭。

兩人去了樓下,點單之後,找了個空桌子坐下了。

顧合一看阮昭穿得單薄,將邊上的窗戶關上了,說:“我們好久沒有像這樣單獨說話了。”

“工作時間在醫院我們經常會一起討論病情啊,哪裏來的好久。”

“我指的是私下。”

“私下聊什麽,我不想下班時間還處於加班的狀態。”阮昭半開玩笑說。

顧合一淡笑著低下頭,突然說:“我申請了赴美研修兩年。”

阮昭訝異:“你要出國?怎麽這麽突然?”

“是之前就決定的,我父母都在美國,正好過去可以跟他們團聚一段時間。”

服務員端著咖啡過來,顧合一止住了話。等人走後,他撕開桌上的糖包,往阮昭杯裏倒了一半:“我記得你不愛喝太苦的。”

“謝謝。”阮昭還在他要走的消息中沒緩過神來,“這事你跟誰都沒說嗎?”

“沒有。但重點不是這個,阮昭,醫院目前還有一個空缺名額。”他看著她,征求她的同意,“我想你跟我一起去。”

“我?”

“其實以你目前的水平,君合給你提供的發展空間有限,國外天地廣闊,且醫療條件比這邊好得多,你跟我一起去研修,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

他話說得風輕雲淡,實則緊張至極,將半包糖捏在手裏,包裝袋快要被他捏破了。

“我可以拒絕嗎?”

她話一說完,看見顧合一臉上瞬間現出的失望之色。

“你是因為不想跟我去,還是舍棄不了你現在的摯愛?”顧合一反問。

“不,我從來不會把感情和事業混為一談,也不會為了任何一方放棄另一個。隻是單純來講,我從醫大畢業後,又讀研,再後來邊工作邊讀博,雖然最後也沒有成為一個對社會有重大貢獻的人,但就算是在海東這個小小的城市,我也想盡自己的一份力,而不是放棄回饋生我養我的土地。”

顧合一臉色不太好看。

“你不必介懷我說的這些,每個人想法不一樣,祝你在那邊一切順利。”

“謝謝。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快給我答案。我曾一度認為我們是一類人,感情不過是錦上添花,更注重的是追求自我的價值。”

“但這個價值並不隻是個冰冷的數字,不是手術室裏流逝的時間。”阮昭接過他的話,“隻有在愛你的人眼中,它是溫暖的,你不再是一副空虛的軀殼,而是無價之寶。”

“你愛他?”

“是。”

“我告訴過他,像他這樣等待,渴望與你在一起的不止他一個,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阿昭,我以為,你對他,跟對之前短暫出現在你身邊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沒什麽分別。所以我在等,等你厭倦的那一天,可是我好像等不到了。”

阮昭撞上顧合一深情款款的目光:“這些年我跟著你學到很多,更何況我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猜到,當我說明自己的心思,會是這樣尷尬的局麵,很抱歉因為我的私心,給你和他造成誤會。”

“沒關係。”她大方地搖頭,“我們是朋友,我以為這是我們之間最舒適的關係,以後也會是。這跟愛情一樣珍貴,不是嗎?”

她繼續說:“如果你研修結束,還會回到國內的話,我請你喝酒。”

“別是你和許煜的喜酒吧?”顧合一淡笑,隨即自問自答,“不對,我記得你是不婚主義。不過,阿昭,我提醒你啊,很多時候幸福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你的問題在於太過患得患失,你害怕它達不到你的預期,所以總會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避開。但是,美好往往隻留給勇敢的人,你知道嗎?”

即便被自己喜歡的人拒絕,他依然保持紳士有禮的姿態。

阮昭心生感動:“謝謝。”

顧合一端起咖啡杯與她的相碰:“那祝你幸福。”

阮昭莞爾一笑,低頭抿了一口咖啡,加糖之後的甘甜咖啡順著喉嚨一直沁到心底。

結束了簡短的談話,阮昭一個人坐在咖啡廳裏,麵前的咖啡還散發著熱氣。

許煜,我已經迫不及待再見到你了。

相逢的時間太短,以至於我甚至沒有機會告訴你,我已經做好克服一切的準備,開始規劃我們的未來。

陸川在醫院等著許煜,見他回來時臉色不太對對勁,問:“你見到阮醫生了嗎?”

許煜點頭:“可以出發了。”

“救援隊已經先我們一步下鄉了。”陸川指著地圖上的通菀縣,“這次收到不少各地捐贈的物資,我們帶著直接去找大本營會合。”

通菀縣。

衛生所地勢較高,通過鄉鎮幹部的努力,已經轉移了一百一十戶受困群眾。連夜大雨,縣裏的橋梁全部被衝段,衛生所依山而建,山洪暴發的可能性很大,每個人心裏惶惶不安。

突然,衛生所的樓頂不知誰高喊一句:“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救援人員來了,政府來救我們了!”

霎時間,所有人第一時間朝同一個方向看過去,隨後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看到那抹鮮豔的橙,不少人已經熱淚盈眶,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

衛生所一樓的水已經漲至兩米高,貨架上的藥品全部浸泡在水裏。這個高度,人徒步進去完全不可能,一時之間外麵的人上不去,樓上的人下不來。

許煜站在快艇上觀察,踮著腳伸著脖子:“隻能從外麵爬上去。”他找了個視野好的地方,尋找難度係數最低的方位。

“怎麽樣?”陸川問。

“側麵窗戶的位置可以落腳,繩索給我吧。”

許煜快速爬上高樓,緊接著樓下其他人也爬上來。

樓頂等待救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把礦泉水都發下去。”許煜指揮,“有人餓嗎?我這裏有壓縮餅幹。”

這裏已經斷糧一天一夜,饑渴之下,陸續有人舉手。隻是救援人員隨身攜帶的食物不夠,大人們紛紛把吃的讓給了老人和孩子。

一個老人神色落寞地坐在角落裏,一句話也不說。

許煜走過去,蹲下身:“老人家,不要擔心,我們馬上就會把大家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那裏有帳篷、食物和水。”

“房子都垮了,地裏的莊稼也沒了……”老人喃喃道。

此話一出,剛輕鬆點的氣氛瞬間變得凝滯,一時間降低到冰點。

“隻要人安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許煜安慰道,“此次綏城災情緊緊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目前已經有很多企業帶頭捐款,受災群眾也可以跟政府申請救助。”

老人一聽,眼底瞬間閃起一抹光:“國家會幫助我們的,對嗎?”

“當然。”許煜堅定地點頭。

老人受到極大的安慰。

沒過一會兒,另一個老人老淚縱橫地求救:“我孫子……你們有我孫子的消息嗎?”

許煜走過去,問:“您孫子叫什麽名字?”

“方磊,他是通菀小學的學生,昨天早上去上學,到現在都沒消息。他爸媽都外出打工了,我也聯係不上。”老人捂住眼,無助地流淚。

“老人家,您等一下。”

說完,許煜看向身旁的陸川:“你看看咱們救助的群裏有沒有這個名字。”

陸川點頭,隨後低頭在手機上查找,神色複雜道:“通菀小學已經失聯,目前沒人知道那邊的消息。”

許煜思忖了會兒,高聲問:“咱們這裏有人知道去往通菀小學的路嗎?麻煩帶一下路,剩下的人立馬轉移群眾。”

見有人舉手,許煜轉身對著老人保證:“我會把您的孫子安全帶回來。”

眾人紛紛扔了繩索下去,互相幫助著,順著繩索滑到下麵的快艇上。

等人全都轉移

之後,許煜跟陸川帶著幾個當地的幹部率先抄最近的路去往通菀小學。

城鎮已是麵目全非,到處是洪水衝擊留下的殘垣斷壁,往日喧鬧的街道此時寂靜得隻有水聲,有人沒忍住低聲啜泣。

過了一會兒,有個女幹部低聲唱著當地的民謠,是一首清幽的家鄉小調。

其餘的人都保持靜默聆聽,誰也沒有說話。

通菀小學地處窪地,在內澇的中心處,一行人趕到時,門口的保衛處已經淹到一半,許煜帶人開衝鋒舟進入。

“還有人嗎?”陸川用大喇叭竭力嘶喊。

“有人,這邊!”突然從五樓的教室裏探出一個頭來,衝下麵的人招手,“這裏有很多老師跟學生。”

好在他們所在的教學樓地勢較高,水並沒有淹得很深,他們一米八幾的個子能夠徒步進入教學樓。

“一共一百二十個學生,一個不少,我們已經清點完畢。”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白衣女人對許煜說。

許煜看著白衣女人,覺得對方那雙好看的大眼睛讓他覺得很熟悉。

他問:“您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嗎?”

“不,我住在附近,過來幫忙的。來的時候見這裏受困的孩子情緒都不太穩定,就留下來了。”

“謝謝您。”

“應該的。”白衣女人微笑著說完,轉身對身後的孩子們說,“小朋友們,救援隊的叔叔們來救我們了,大家排隊下樓,不要喧鬧,好嗎?”

“好!”

大家紛紛應答,連平時最調皮的男孩子都安靜下來。

許煜跟陸川一人扛一個孩子在肩頭,順著水往外麵蹚。水已經漲到他們的腹部,轉移要快速進行。

“你怕不怕?”陸川邊走邊跟小孩開玩笑。

“不怕,叔叔的肩膀比船還穩呢。”其中一個小男孩奶聲奶氣地說。

很多大人都未必有他這麽鎮定,許煜笑:“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方磊,小名石頭。”

許煜側眸:“你就是方磊啊。你爺爺很擔心你。”

“他為什麽要擔心我?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小男子漢了啊。”

他這話一出口,惹得陸川也哈哈大笑。

“有什麽不對嗎?我以後也要像叔叔一樣,幫助別人。”童聲很是響亮。

“你很棒。”許煜肯定地說。

終於有雨停的跡象。

在轉移的過程中,後續的救援人員陸陸續續到達。

大家坐在衝鋒舟上,順著河水前往駐紮地。

方磊指著天空喊:“太陽,太陽出來了!”

天空微朦。

“雨停了,我們勝利了是嗎?”他聲音稚嫩地問著邊上的老師。

老師撫摸著他的頭,耐心地答:“嗯,我們勝利了。”

“大哥哥,你有孩子嗎?”

許煜扭頭見方磊指著自己,一愣:“你問我嗎?”

見男孩點頭,他搖頭:“我沒有。”

男孩有些失望地“啊”了一聲:“你以後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為什麽?”

“因為你跟我爸爸一樣啊,我爸爸就是好爸爸。”

許煜失笑地捏了捏他嬰兒肥的臉:“你說繞口令呢。”

“許隊長有女朋友了嗎?”

聽見有人問他,許煜扭頭,是剛剛跟他匯報人數的白衣女人,他點頭:“有,是個醫生。”

“醫生啊,巧了,我外甥女也是個醫生,如果不是你們都有對象,我真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許煜搖頭,不好意思地小聲道:“不了,我們家教很嚴。”

白衣女人被他惹得忍不住笑了。

回營地的途中要經過一座斷橋,橋麵已經完全坍塌,隻能從護城河中經過,水流湍急,衝鋒舟劇烈晃動。

許煜脫了自己的救生衣給身邊的小女孩穿上,與隊友手肘穿叉,結成一個半圓,將孩子們護在中間,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

白衣女人笑著說:“我想孩子們被你們這樣保護,一定覺得很幸福。”

許煜正要回話,突然撲通一聲響打破了寧靜的氣氛。

“有人落水了!”

前方另一條快艇上的人突然大喊。

許煜扭頭,見落水的小孩已經被河水卷走,隻能看到一顆小小的頭。

人群突然躁動,尖叫聲此起彼伏。

下一秒,隻聽見哐的一聲,許煜跳入水中,在水流中砸出一片浪花。

“許隊長!”

舟上的眾人大氣都不敢出,汗毛直立。

緊接著,陸川也跳了下去。

許煜奮力地往孩子被衝走的方向遊去,突然,後背不知道被什麽撞了一下,可能是水裏的雜物。他來不及去看,終於在精疲力竭之時,抓住了孩子。

翻湧的河水帶著汙泥,模糊了許煜的視野。此時,他們距離衝鋒舟已經好幾十米遠,他隻覺得耳邊有震耳欲聾的嗡鳴聲。

他一手緊緊箍住孩子的身體,一手抓住旁邊斷裂的橋墩。

好在陸川這時候也遊過來了。

“你沒事吧,受傷沒有?”陸川問。

許煜隻看到陸川嘴唇翕動,麵容焦急,至於他說什麽,一個字也沒聽見。

許煜搖搖頭,心裏有不好的預感,隻說:“你先帶著孩子走。”他一把抓住陸川,將孩子推到陸川的懷裏。

陸川點頭,抱著孩子往衝鋒舟的方向遊去,終於將孩子送上去後,再回頭,身後的人不見了!

“許隊長呢?”他高聲詢問。

“沒見到人啊,剛剛就隻有您一個人回來。”有人答。

“許煜,許煜!”

“許隊長!”

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被湍急的水流淹沒,無人應答。

陸川頓時慌了神,往回遊了好幾米,哪裏還有許煜的身影。

河水翻湧,入目的除了水麵上漂浮的雜物,什麽也沒有。

阮昭每天除了工作,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關注綏城的洪災。

央視新聞實時更新——

“綏城特大暴雨導致供水供電中斷,搶修持續進行。”

“綏城遭遇強降雨,已轉移群眾三萬人。”

“綏城暴雨:一名救援人員為救落水孩童被大水衝走,多方搜救望平安歸來。”

……

新聞鋪天蓋地,阮昭在手機上查找,眼睛都看痛了,卻沒有找到許煜一星半點的消息。

下班的時候已經天黑,外麵陰沉沉的,大風一陣陣刮來,行道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阮昭換好衣服下樓,剛走出大廳,就見魏劭行和馮箏兩個人朝她小跑過來,一左一右架著她往大門處走。

池櫻打好了車停在路邊,坐在副駕駛喊:“這裏不能停車,快上來。”

阮昭蒙了:“你們幹什麽?”

“喝酒。”魏劭行答。

阮昭被按在出租車的後座動彈不得,這幾個人完全是在玩綁架啊。

馮箏拽著她,生怕她跑了:“我看你晚飯沒怎麽吃,你又不會做飯,回去又是湊合,早晚餓死自己。”

阮昭淡淡一笑:“誇張。”

餐館裏。

四個人點了個吊鍋,就坐到餐館外頭搭的棚子下。

“許隊長是出任務去了,又不是不回來了,做他們那一行的哪有不危險的,你現在就這個樣子,以後可怎麽辦?”馮箏說。

“我怎麽了?”阮昭指著自己問。

“四個字,魂不守舍。”

阮昭沒答話,盯著沸騰的大鐵鍋發呆。

池櫻夾菜到她碗裏,安慰說:“是啊舅媽,舅舅會照顧自己的,你不要太擔心了。”

阮昭點頭,衝小姑娘笑了笑。

“高中時期,許煜成績好嗎?”馮箏突然問。

阮昭點頭:“很好。”

“那他是你們年級裏成績最好的嗎?”

“不是,我記得年級第一好像是另一個人。不過他的成績也很好,基本沒跌出過年級前十。那年高考理科班有十幾個人考進了清華,如果他考試順利的話,應該會是其中之一。”

“那他為什麽讀了航天?”馮箏說完,見其他幾人盯著她看,連忙擺手,“我不是說航天不好的意思,單純好奇。”

“當時我爸媽去世了對他影響很大,外公外婆也相繼病重,家裏的擔子一下子落在他身上,所以當時高考發揮得不好。想想我舅舅那時候才十八歲,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六神無主。”池櫻解釋。

池櫻的話落在阮昭耳裏,又是一陣心酸。

馮箏拿了手機查了下當年的分數線,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我去,這學校的分數線超出重點線40分,這也算失利嗎?”她吐了吐舌頭,“妥妥的學霸啊。”

池櫻傲嬌地笑笑:“那是,我們家的智商基因一直很好的。想當年,我媽媽就是國內最好的外國語大學畢業,還是碩博連讀。不過這些,我也是聽舅舅講的,他這個人悶得很,不願多提往事。”

魏劭行想起池櫻自幼失去爸爸媽媽,眼底閃過一抹心疼。

池櫻問:“舅媽,你還在生我舅舅的氣嗎?”

“嗯?為什麽這麽說?”

“是舅舅,那天他來醫院見你,他說你不肯與他說話。”

阮昭否認:“我沒有。”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於是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什麽時候走的?”

“他跟我說了沒兩句話就走了。時間很緊,他要趕回綏城。對了,他留了張便箋讓我給你。”池櫻從包裏找了一番,“本來前幾天就要給你的,但是我怕你不肯收。”

池櫻從包裏找出便箋,疊得四四方方的。

阮昭放下碗筷,把手擦幹淨了才接過,打開一看,隻有很簡短的一句話——“我很好,勿念。”

沒有多餘的話,隻是字跡多了幾分潦草,阮昭仿佛看見他那行色匆匆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她的情感終於得到了宣泄。就如同陰鬱了很久的天空一般,疾風驟雨突然而來。

見天氣越發不好,服務員請棚子下的客人轉移進店裏,一群人站起來收拾桌子。

阮昭呆呆地站在邊上,一陣狂風刮來,直接將整個棚掀翻。

“阿昭,你愣著幹嗎,進去避雨啊!”馮箏一邊護住自己的包,一邊責怪魏劭行,“你看你選的這什麽地方啊,還說什麽有煙火氣,現在直接變落湯雞。”

阮昭看著眾人手忙腳亂的樣子,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笑著笑著,她心突然安靜下來。

她眼前浮現出,他們在粵菜餐廳吃完飯的那天,他跟她說喜歡的那天。

第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在雨中奔跑,他看向她的眼神裏全是愛意。

“阿昭,趕緊進來避雨。”魏劭行喊。

“雨天怎麽也可以變得這麽美妙啊?”阮昭喃喃著。

“你在說什麽胡話啊,簡直瘋了。”

阮昭一點也不介意被人當成瘋子。

這漫天大雨,即便相隔千裏,她也算是陪那個人淋過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