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 韓溯 與人無關
大雨傾天,枝搖葉飛。入了六月,暑氣攀升,連著幾日天氣沉悶,午後終於悶出一場急驟暴雨。
竹亭敞閣,石案清酒,蒲團作席。
上一回聖駕未有傳旨突然駕臨到他府中,站在他身後,他正是在這處亭子裏,恣意擊弦。
眼下他坐在相同的位置,滿杯清酒如鏡,怔然回過神來,手邊桌案上擺著當日同一張烏木古琴,他卻發現自己坐了多時,隻是坐著,聽外麵嘩嘩的雨聲如同那一日他指下錚錚的弦音,擊在自己心上,什麽也不曾想。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把自己歸於平靜。真正的平靜。
也許是到了這個時候,一切終以結果攤開,擺在了他麵前,已不容置疑。
也許是他不必再為了一個一直懸在心中的疑問,糾纏在是繼續逼問天子還是視而不見之間徘徊掙紮,也不必再因為每一次忍不住的追問之後,又為天子不知道會給他怎樣的答案而麵似無謂實則心緒忐忑,更不必再虛懷著那些許微末的幻想,年過而立卻如同十七八的少年郎,寧可拋卻理性,選擇盲目地自欺欺人。
紛擾種種,揣測種種,今後,通通不必再有。
驚雷在半空裏陣陣翻滾,潮濕勁風呼呼搖著竹亭外高矮錯落的草木,雨勢茫茫如注,地麵水花四濺。四下裏隻這一片落雨嘈雜聲,喧嘩入耳。
有些事情他早有感知,到底是要麵對,不可回避。
片刻之前,驛站快馬傳來了天子手諭,聖駕不日將從利城啟程返回京師。
天子,要回來了。
因為西北並無造亂之勢。這是大周朝的福祉,天下百姓的幸運,他既為臣子便該慶幸,可他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當日赴秦地,送駕分別之時天子曾堅決作下兩月之期的安排,倘若聖駕一去兩個月之後仍沒有任何返京的音訊,就要他依照手中所持的詔書行事。
兩個月的期限屈指便可到,西北之行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從離京那天算來,今天是第四十八天,那詔書的內容他不用看大約也猜得出**分,但就像他那日當即對天子的回應,他是絕對不會讓這詔書有見天日的一朝的。
他拒絕遵從皇令。不是意氣用事,也不是衝動之下的狠話。
從天子那句“朕要巡西疆”開始,他的心中隻容得下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讓他的陛下安然無虞的回來。
不計代價,不論後果,除此之外,再顧不了其他。
抗旨不尊也罷,再燃戰火也罷,他如何能做得到對自己心愛之人棄之不顧,置若罔聞?
他的陛下還是不夠了解他。
隻是,現在看來他既已不必抗旨,大周朝也無需再曆戰火,而那些他取代詔書所作的籌劃安排也可以就此作罷。
天子並沒有如所有人所擔心的陷落在秦地,淪為人質,要他去施救。
舉兵興師,戲耍天下,陷落的是秦王。
數日前利城中秦王府前那一場聲勢浩大的俯首已經在頃刻之間傳遍四海皇土。
他的陛下將毫發無傷地回來,帶著西北十六州的匍匐臣服,帶著諸侯的驚異嘩然和天下歸心。他不是沒有想過他所有的擔心和籌謀其實多餘,到頭來都會是一場白忙,就好比當初天子若不是對眼下這樣的結果懷著信心,知道自己不是毫無勝算,又怎麽會那樣堅決地奔赴到那個男人麵前。
天子的選擇早已是昭然,隻不過,是他自己選擇了回避。
拆開那份一直隨身安放在懷的詔書,天子留給他的皇令果然如他所料,是要他過了期限便立睿王世子為帝,主持大局。這是天子打算把命留在秦地的意思。
他不知道秦王是不是跟他一樣對此早有洞悉,才那般幹脆地俯首稱臣。他隻知道,不管此詔是不是僅僅出於萬全而作的考慮,最終如眼下這般根本用不到,天子的決定,是把江山社稷交給了他,而把自己交給了秦王。
這算是對他無上的信任吧。
有一種發澀的味道侵透皮肉,在四肢百骸蔓延,他看著手中錦帛上決然的字跡,微微閉上眼,隻是,這個天下如果失去了那抹溫雅,再大的信任於他韓溯而言又有幾分意義。
直到了現在他才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可以騰出心緒暗自說一句,我的陛下,你的決定如此任性而殘忍。
以前的韓溯絕對不會有這麽多的心情,雜念,和喟歎,也不會屑於一己私欲兒女情長。
他知道自己變了,以前的他隻知天下,隻道君臣,隻求國不求家,心中所懷隻有治世救民,套任不悔取笑他的一句話,大周朝最憂國憂民的虔誠苦行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驀然回神,自己已不再是那個隻有壯誌淩雲,滿腔抱負,隻容得了天下的韓溯。
也許是那年初冬的風吹皺了他三十載的平靜,**起漣漪終成巨濤,也許聚沙成塔,也許水滴成流,匯川成海,也許隻是一個轉身,一抹輕笑。
一個刹那。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叩開信陽宮大門,滿院細雪,一道身影在園中梅樹底下不經意地轉過來,也許那一刻就是他的劫,韓溯不再是苦行僧。
也許他所有的心情注定隻能是他自己的事,不論曾經,不論現在,不論以後,都跟別人沒有關係。也包括,那道轉向他的身影,那雙瞥向他的黑瞳,他的陛下,他的皇帝。
相隔十年後的再見,對於那個曾經荒唐冒犯過自己,隻做了他半個月學生的十四皇子,其實在諸侯蠢動,皇朝割裂和八王奪嫡的紛亂局勢裏,在他的心域中已經十分遙遠,印象疏而淡薄,但卻是他淪陷的開始。
大周朝藩侯割據的局麵由來已久,幾大藩王侯爺據著封地擁兵自重,各自為政,暗中角逐而又相互牽製,太平盛世的表象下殺機四伏,戰亂一觸即發,這是皇朝建立之初便埋下的隱患。他無意揣摩太祖皇帝當初列土封王厚待功臣是否有失帝王韜略,也並非一定推崇狡兔死,走狗烹的殺伐定律,隻是後世天子受製於異姓王侯,皇朝命途一路顛簸多舛,君威羸弱強臣環伺卻是不容回避的事實。
在他還很年少的時候,他就背負了無數讚譽,京師臥虎藏龍之地埋沒不了他振翅淩雲,不單單因為他身後有世家名門數百年的輝煌,父親曾訓誡過他,要他低調處事,適時韜光養晦,以他們韓門的聲勢,經後他位列三公九卿乃是十拿九穩的事。他卻沒有聽從父親的訓誡,他選擇讓自己鋒芒畢露,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韓溯不是池中物,離開家門,一樣有資格位列三公九卿。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他要輔佐一個明君,誅滅藩侯,結束皇朝四分五裂的局麵,江山一統,四海歸心,締造一個真正的繁華盛世。
他需要一個明主,同時也要讓明主見識到他,需要他。
先帝的一眾皇子,出類拔萃者不在少數,他一直想要為之效力的,是睿王蕭競。
王道治世,霸道救世。
崩裂的時局需要一個力挽狂瀾的強霸之主,睿王的謀略,膽識,魄力,還有他行事該棄則棄絕不挽留,性格裏的果決和冷酷,在他看來幾乎是這個亂世完美的君主。
他選擇睿王實現自己的抱負,但睿王卻沒有看上他。
他找過睿王三次,第一次,睿王聽了他的來意,回絕了他。第二次,睿王沒等他開口,同樣打發了他。第三次,睿王把他拒之門外。
睿王第三次拒絕他之後沒多久,先帝便駕崩了,然後就是幾個月混亂的宮爭,然後,睿王死了。
那個時候奪嫡之戰已經接近落幕,福寧仁安四王已先後兵敗身死,泰王受了池魚之殃,中毒臥床神誌不清,睿王掌控了京師大部禁軍,連同李繼自各地調遣的幾支兵馬跟溫庭手下人馬在皇城數十裏外與康王恭王黨羽對峙決戰。
如果那一戰當真爆發,大周朝的命運將是另外一番景象,而他與天子……也許,依然是殊途同歸吧。
睿王在戰前突然秘密回了皇城,據報,留駐皇宮守備的禁軍被策反了。他得到消息驚詫不明,睿王怎麽會在這種緊要關頭回皇宮,守宮那波禁軍投靠了康王又如何,於那即將到手的帝位又能有幾分威脅。
趕到宮中的時候已經遲了,橫屍無數,睿王已經遇伏重傷在身,他仍然記得最後的最後,睿王想去的地方,想見的人,他也知道了睿王是為什麽回到了宮中。
信陽宮裏的端王,曾經眾人口中聰慧過人深得帝寵的十四皇子,淡出朝堂視野已經十年,他的記憶也已經遙遠淡泊,卻不曾忘記,當年的荒唐也許不過一份無奈,一份韜光養晦。
他背著睿王往信陽宮,睿王掩在宮牆拐角落裏讓他去叫門。
很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宮門開啟,裏麵背身而立之人應著開門聲回頭的那個轉身。
京畿的混亂仿佛一瞬間囂然遠去,細雪飛落,薄蓋滿院,繁枝錦繡處一道身影緩緩輕側,淡去了一樹白梅初蕾,萬千飄雪,廣袖輕動,溫潤雍容。
這是他淪陷的開始,不可遏製,不問緣由。
不久之後的一天,他會起念辭官離京,會打算從那抹溫雅麵前離開,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逃避的是他自己。然後他最終又留下來,知道從此再也逃不開。
“十年不見了,韓溯。”溫潤的聲音如同落雪,散在那一個並不平靜的初冬清晨。他看著那襲身影朝他走來,跨出門檻,自若而淡然,風雨飄搖的王朝都撼動不了的從容,有些氣度與生俱來,有些**從骨子裏散出來,無法抵擋。靜止了十年的時間在那一刻奔騰洶湧。
他明白睿王的堅守和執著。
睿王命在旦夕,唯一對他說的話,“孤死後,孤的兩個弟弟恭王康王也不會有善終,大周朝的皇子隻剩下縱安然無虞,他聰明睿智,但卻不夠狠辣,感情用事,倘若日後他願意登基,就用你的滿腹經綸和雄心壯誌扶持他吧,如果他無意帝位,不要逼他,就讓這個皇朝覆滅,助他出宮,替孤好好照顧他,讓他一生逍遙。”
他幾番投誠,終被拒之門外,也是拒在了宮爭漩渦之外。他是睿王鋪下的後路,從此之後,他的人生注定和一個人交融在一起。
不管那人選擇君臨天下,還是布衣逍遙。
不管那人是否雄才大略,是否賢明,或者平庸。
不管那人說喝茶看景,還是有你甚好,不管君臣,不管師生,或者知己。
不管那人眼中看的是誰,心中忘不了誰,最後選擇了誰。
他愛天子,從那扇宮門開啟的那一刹那,從那道身影朝他轉過來的那個瞬間,時間也許還不長,但是,刻骨銘心。
他或者成不了他的獨一無二,他仍然可以是他的不可取代。
他的愛情也許從來隻是他自己的事,不論曾經,不論現在,不論以後,都與人無關。
就像任不悔說皇上有皇上的選擇,他有他的堅持。
就像睿王最後的選擇,宮牆掩沒之下看最後一眼,獨自走最後一程,也不希望兩兩相望,訣別痛徹心扉。
那是飛蛾撲火。
那是屬於一個人的愛情,一個人的堅持,一個人的心甘情願。
隔了太久沒更,生活給我的磨難太多,難以訴說,祝看文的親們以及請朋好友健康如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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