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聞笙遠遠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路邊。

一輛兩匹馬並轡的青灰色馬車,有些眼熟,像是前幾日在潘樓門口見到的,念兮乘坐的那輛。

他吩咐車夫放慢速度。

於是,便與一雙清淩淩的水潤杏眸相遇。

隻一刹那的擦肩,他看到那雲鬟霧鬢間,簪著隻碧玉簪,螓首蛾眉,昳麗無比,在雪色的映襯下,是另一種人間絕色。

馬車停下。

陸聞笙吩咐隨從,請溫小姐坐到他的馬車來。

不出意外地遭到婉拒。

於是他親自下車,走到她的車前,隔著車窗,眼眸溫和,聲音清潤低醇:

“溫姑娘要去哪裏?”

念兮有些意外於陸聞笙的好心。方才他的仆從已來請過她,她也明確拒絕過,沒想到他會親自過來。

“輔國公。”

雪粒很大,他並未撐傘,很快便將一頭青絲覆上白霜。

“車夫已經在路上,很快便能接我回府。多謝您的好意。”

“雪大,”陸聞笙溫聲道,似乎知道念兮的顧慮,不緊不慢補充道,“你先乘坐我的馬車回府,我無急務,等等無妨。”

他是那樣風光霽月,春和景明,在漫天飛雪下,安靜地候在車外,一身褐色裘衣,倒像是俗事紛擾都和他無關似的。

念兮與他對視,隨即輕輕點頭,“多謝輔國公,麻煩您了。”

他展現了十足的誠意,油紙傘撐開,替她擋下了飛絮的雪花。

念兮與他並肩而行,才發覺他身量很高,挺拔勻停,為了照顧她的身高,傘柄完全偏向她這邊,短短一段距離,從她的馬車到他的,他黑色的氅衣上已滿是雪沫。

倒是她,隻被朔風略吹了一點雪粒在身上。

念兮無法當真看他等候在原地,自己先乘坐他的馬車回府。

雖然這是他的好意。

於是回頭問道,“輔國公本要去哪裏?”

陸聞笙站在車前,溫和從容,聞言眉眼卻多了一絲笑意,他說了方向。

天氣惡劣,雪越落越大,街上行人更少,冰寒雪冷。

念兮柔聲道,“您與我方向一致,這等天氣,沒道理請您侯在外麵。多謝您捎我一段路。”

念兮並非矯情之人,她活了近三十年,早已能夠從容的應對他人的好意,更不會因羞窘畏手畏腳。

陸聞笙微微嗯了聲,略頓一下又道,“那便委屈溫小姐了。”

一個位高權重的貴胄,能夠這樣表態已經難能可貴,何況,不過同乘一車,真能有什麽委屈?

或許他是因陸淮的原因,與年輕女子相處才格外敏感,但念兮自問無愧於心,倒也不覺得有何委屈。

於是微福身,再道一聲,“多謝國公爺。”

輔國公府的馬車要寬敞華麗許多。

車上的暖爐燒的很旺,很快便叫念兮周身都暖和起來。

陸聞笙是個很安靜的人。進退得宜,極有分寸,除了吩咐車夫去儀橋街,再未開口與念兮說話。

兩個本不相熟的人,沉默有時候是最好的。

念兮悄悄覷他一眼。

陸聞笙正垂著眼睫看書,與她隔著案幾,神情舒展,專注。

念兮為打發時間,便打量起案幾上供的錯金博山爐。爐身上部和爐蓋鑄出層巒疊嶂的群山,山間點綴有獵人和野獸,錯金花紋色彩絢麗,十分漂亮。

爐頂有清煙嫋嫋升騰,那煙又輕又細如同弦絲,氣味幽涼,香氣氤氳,好似梅花於雪中綻放,烘托出溫潤的木質香。

讓人感受到暗藏的暖意。

方才念兮與他並肩,從他的氅衣袖籠裏,便隱約**起一點雪中春信的香氣。

許是她看得太過認真,連陸聞笙也感覺到了,從書冊上抬頭,見女孩一雙杏眼明亮烏黑,帶著點嬌憨和嫵媚,於車廂內,像一朵靈淨潔白的玉蘭。

不免出聲問道,“喜歡這香?”

他突然出聲,打破車廂寂靜,卻將一心盯著博山爐的念兮嚇了一跳。

“對不住。”陸聞笙忙又溫聲道。

念兮沒有抬頭,指著博山爐頂的青煙,等到那煙絲重新繃得筆直,大有直上青天之勢,這才出聲:

“你看——”

陸聞笙原不知她有什麽重大發現,也跟著她的目光仔細看了半晌,隨著她話音落下,煙徑撲散,散成朦朧一片,她這才抬頭,笑盈盈道:

“我不懂香,隻是覺得這爐子生的好看。”

陸聞笙總算知曉小七那孩子為何會喜歡她了。

瞧著溫軟,實則一樣的古靈精怪。

她方才明明是怪自己說話撲散了青煙,卻又故弄玄虛,叫他也跟著莫名其妙盯了半晌。

但同時又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

大部分時候,女子在他麵前,總是矜持,刻意營造美好。

這當然不能說明他有十分的好,才引來這些女子的側目,卻足以說明溫小姐的從容和舒展。

像她這樣的年紀,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他整整比她大了十歲,除卻最初她感謝自己時的微赧,其餘時候,他得到的都是平等的反饋。

不因地位,年齡甚至性別。

不驕矜,不諂媚,更沒有刻意迎合。

隻是一個小小的玩笑,卻難得叫陸聞笙感到放鬆,心情也跟著那盈盈淺笑好起來。

“若是喜歡這博山爐,送與你便是。”

念兮笑著搖頭,“若是如此,豈不是人人都盼著坐上輔國公的馬車,好得上一件寶貝。”

她說的俏皮,但拒絕之意明顯。

陸聞笙從不愛勉強別人,便略過不提。

他重新垂眸看書,她也繼續盯著爐上的青煙打發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卻也沒有最開始的尷尬,彼此都多了一份閑適自在。

馬車在溫府門口停下。

念兮下車後,朝陸聞笙福了一禮,謝過他送她一程。

他再未下車,卻一直看著她進府,直到大門闔上前,那抹紅色的身影回頭,衝他又揮了揮手。

漫天風雪,溫柔了他的眉眼。

念兮走後,陸聞笙的馬車仍舊停了許久,直到侍從來問,他才頷首,馬車駛離。

陸聞笙再看不下去書冊,轉而像念兮方才一樣,盯著案幾上的錯金博山爐看。

青煙嫋嫋,他當真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