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天上又下起了雪,雪片子紛揚墜地,大而寂靜。
念兮想起父兄方才在席間談起的事。
因要供著前方打仗,朝廷軍費花銷巨大。
單以馬匹論,前次鎮北軍與梁軍大戰,“官及私馬十四萬匹,而複入塞者不滿三萬匹。”
僅僅一場仗,就損失了九萬匹馬。而一匹公馬的價格,便要四千餘錢。
可軍費損耗,不光有戰馬的費用,還有軍官俸祿士兵口糧,棉衣盔甲,武器裝備,工事修築,喪葬撫恤等等費用。
在此情形下,戶部再次增收雜稅,苛稅之重,寒冬難捱,民間已有不少賣兒賣女的事。
然而朱門繡戶,依舊靡靡奢侈。
一家人用過飯,念兮回自己院子,雪還在下,密密拍打在臉上,短短一段路,凍得人臉皮都麻了。
念兮不由想起遠在北境,守家衛國的顧辭,和殫精竭慮,一心撲在公務上的裴儉。
前世的她活得太狹隘,沉溺在自己幻想出的情愛小世界,外界的紛紛擾擾她從不關切。
重活一世,念兮體悟到生命的可貴,除此之外,她不想再渾渾噩噩,隻過著閨中歲月靜好的日子。
她關注朝廷的邸報,關心前方的戰事,甚至民間疾苦。
雖知己身力量微薄,她也沒有能力如顧辭,或是裴儉一般,做下一番驚天動地的成就,但她仍舊想要做些什麽。
她不是那個剛重生回來,滿心渴求被愛的,迷茫的溫念兮。
她有了更強大的精神內核,想要給這世上留下些什麽,哪怕隻有一點點。
等到死時回首,才不會滿心遺憾。
於是第二日,她去了城東施粥的六疾館。
六疾館是誠敬夫人冼夫人所創。
冼夫人是一位奇女子,年輕時頗多傳奇,甚至以女兒之身帶兵打仗。等到子女族人皆戰死病亡,她孑然一身,回京後便創立了專收貧病不能自立的六疾館。
念兮前世便對誠敬夫人多有耳聞,頗為敬佩。
不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鮮少在京中露麵。
一連幾日,她都跟著六疾館的婦人們一起在城東施粥,見識了世間百態,人間疾苦。
所謂的粥,其實是糙米混著一點細糧,熬成稀薄的湯水,再分發下去。念兮偷偷嚐過,糙米粗糲,還帶著陳腐的黴味,叫人難以下咽。
但那些衣衫單薄的百姓,孩子,女人,卻似捧著佳肴,滿懷感恩,如獲至寶。
每年京中都會有募捐,前世的念兮同大多數貴婦人一樣,不過抬手捐些銀錢,搏一個好聽的名頭。
那些銀錢,或許連一支釵也買不到,卻能在米行買到幾大袋糙米,叫一家貧苦的百姓度過寒冬。
裴儉回城時,無意間瞥見一抹熟悉身影,他原當是自己眼花。一連忙碌了幾日,尤其是從昨夜至今,他幾乎不曾合眼。
疲累之下,隻當是自己思念過甚,出現幻覺。
然而等他再看,那忙碌在粥棚前的嬌俏身影,不是念兮是誰?
“停下。”
裴儉從馬車上下來。
雪後初霽,天氣冷得厲害。
裴儉踱步過去,就見念兮帶著麂皮手套,圍脖將整個頭臉都包裹起來,隻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眼睛,正手法嫻熟地舀一碗粥,遞給麵前的隊伍。
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與案幾差不多的孩子,同樣裹得嚴嚴實實,念兮舀一碗粥,他便施一個餅,兩人配合默契。
裴儉站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念兮都沒有發現他。
兩淮鹽引案牽涉重大,即便張鴻哲身死,靖王暫且未被波及,但鹽政和鹽商相互勾連,受審時包庇推衍,整個案件調查進展困難。
未防消息走漏,裴儉在京郊密所不眠不休審理了幾日,才終於有所突破。
能在此處看到念兮,對裴儉來說,就像是意外驚喜。
那些久遠的記憶也重新變得清晰。
前世他總是很忙,公務幾乎占滿了他的時間。很多時候他們約好的事,他時常失約或是遲到。
有好多次,他都能看到她等待他的身影。
無論是熙攘的街市,或是人頭攢動的店鋪,隻要他出現,無論念兮是在做什麽,用膳或是買物件,她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
然後驚喜的朝他招手。
每一次,她都能無比精準的看到他。
那時候真是開心。
裴儉問她如何能在那麽多人中,一眼看到自己,念兮笑彎了眼,聲音溫柔,“因為愛人之間,心有靈犀呀。”
可是念兮,並不是這樣的。
人潮擁擠中,能一眼發現愛人,那是因為心之所向。
就如同他不過隨意一瞥,便認出念兮的身影一樣。
就如同他站在此處良久,念兮一次也沒有抬眸,發現他一樣。
裴儉的心在這寒冷的冬日,被凍得無知無覺。
念兮將一大鍋粥施完,胳膊都快抬不起來。
察覺到又有人來,她眉眼不抬,“今日的粥已經完了,明日早一些來。”
隨即,她聽到熟悉的清冷聲調傳來,“那真是太不巧了。”
念兮抬頭,便看到裴儉站在她麵前,微勾著雙唇,眼睛黑幽深邃,似乎氤氳著許多要說的話語。
“粥沒有了,餅要不要?”
裴儉說好。
念兮示意陸淮,陸淮瞪著一雙眼睛,不情不願的挑了一張最小的餅出來,還不忘強調,“不準浪費。”
裴儉接過,當真撕下一塊放進嘴裏。
餅子很硬,一點熱氣也沒有,吃下去如同咽下一塊冰坨。
即便是這樣的環境,他的吃相依舊很優雅。
“要回去了嗎?”
他沒有問念兮怎麽會來這裏施粥。
其實也不用問,從前的念兮,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哪怕手上有一點紅痕,她也會嬌氣地躲進他的懷裏喊痛。
她的世界很小。
而現在,她能不間斷地在寒天雪地裏施粥,即便累了也不停歇。她穿著最樸素的衣裳,一雙眸子卻像是承載了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輝。
自重生後,裴儉一直試圖在念兮身上找尋過去的痕跡,他曾經是她心裏的第一位,他在她這裏感受到過別人沒有給他的偏愛。
他以為隻要自己能找回過去,就能再次握住幸福。
可直到方才,他看到念兮施粥的樣子,即便她包裹得嚴實,溫柔也會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他感受到了她向上的力量。
他懷念過去的念兮,也同樣愛著此刻積極生活的念兮。
他聽到一道來自心底的聲音,我想要她幸福。
隻要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