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兮來尋他,想要與他做個交易。

裴儉如今人押在大理寺,又身受重傷,很容易便能報個重病不治身亡。

念兮來找他,陸聞笙半點也不驚訝。

真正叫他驚訝的,是念兮帶來的消息。

“靖王謀反,秘密豢養私兵甲衛,欲圖奪宮。太子即將班師回朝,太子殿下站著禮法,一旦露麵,靖王不攻自破。輔國公,您是聰明人,靖王這條船遲早會沉沒,倒不如早些棄暗投明。”

私兵甲衛。

陸聞笙在心裏默念這四個字,原來這才是蕭恂的底氣。

如今一切便已明了。

方讚的軍隊前往擊殺封禪的太子,而蕭恂的私兵,則逼宮奪權,裏應外合,謀取皇位!

陸聞笙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立在那兒,婉約動人,驚鴻若仙。有風拂過,衣衫與青絲飛揚,雋美無比。

初見她時,隻覺得這個姑娘有著超越同齡人的豁達與坦**。她無疑是美麗的,但又不僅僅是美麗,帶著一種溫柔向上的力量,如同世間美好的一切。

後來,更覺得她堅韌,一種內在的美好,在柔婉外表下,是一顆意誌堅定的心。

正如她帶來的,驚濤駭浪的消息。

“你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言而無信。”

念兮搖頭,如同那日大雪,他們共乘一輛馬車時一般,眼神清澈明晰,“你不會。”

你心中向往君子之風,隻是身在其位,很多事情都難以兩全。

“陸氏上下幾百口人,你要保全他們。”

陸聞笙很少有動容的時候,或許是冷靜到極致,平日裏總是帶些悲觀,沒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倒是坦**信任於他。

“你想要我怎麽做?”

念兮沉默片刻,鄭重道,“我想要他好好活著。”

*

那日裴儉交給她的印章,第二日念兮憑印信取出一個匣子,裏麵有裴儉名下所有的田產、地契,大量銀錢,最重要的,還有靖王豢養私兵的證據。

念兮不知道裴儉什麽時候準備的這些,隻知道他將這個匣子交給她,便抱著向死的決心。

匣子裏還有一封信。

或者說是一行字,短短的一行字:

“念兮,我回家了。”

我回家了。

回家。

可他們的家又在哪呢?

年少的時候,以為喜歡就是永遠。

她是真的打算生生死死都愛著那個男子,愛一輩子。如果還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也要在一起。

在十五六歲的青蔥年歲裏,她虔誠地愛著一個優秀到耀眼的男子,有著俊雅的麵容和迷人的笑。

可惜她的熱烈等不到下輩子。

可惜一切結束得太早。

在那個雨絲如線的黃昏,他們的感情終止在十年的婚姻裏。

歲月摧枯拉朽,往事飛灰如煙。

好多年前,在念兮知曉裴儉與許表妹糾纏不清時,曾一個人躲在角落泣不成聲,撕心裂肺,時光飛逝,隔了一輩子,念兮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還會像當年那樣,再抱著匣子痛哭一場。

向裴儉提出和離時她都沒有哭。

可當看到那封寫給從前的念兮的信時,那句念兮心心念念的“回家”時,似乎有一隻手狠狠地撥動心弦,不管她承不承認,有些記憶依舊鮮活地存在她的體內。

那一刻,她淚如泉湧。

為裴儉,為自己,為他們從前有過的感情。

天若有情,倘若時光追溯,她一定會回到過去,告訴那時候的念兮,不要去崇明樓,不要認識裴儉,不要與他相愛,不要在一起。

若一切都沒有發生,裴儉仍舊是那個明亮到耀眼的裴大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人生,意氣風發,所有的陰鬱與難過都不存在,該有多好。

最恨他的時候,念兮都沒過叫他去死,何況現在?

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

這個將退路留給她的男人。

所以念兮拿著裴儉留給她自保的東西來尋陸聞笙,去給他換一個生機。

*

陸聞笙對裴儉道,“我既已答應她,便不會叫你有虞。你且在此安心養傷。”

裴儉沉默良久。

陸聞笙以為他會問什麽,結果他什麽也沒說。

或許這便是默契。有一些事,某一些人人,並不需要太多的言語解釋,他們彼此之間總是懂得。

但陸聞笙仍舊有疑問,“你如何得知靖王豢養私兵?”

他身為舅父,且平日裏自詡明察秋毫,做事從來都是慎之又慎,竟對此半點也不知情。事後想來,鹽引貪墨的銀錢便是用在此處。

可先前卻半點不知蕭恂的還有如此膽量和氣魄。

那當然是因為重活一世,世事洞察。

上一世靖王起兵謀反,震驚朝野。

不光陸聞笙,連裴儉自己也沒想到,平日裏一點就燃,腦子沒有脾氣大的靖王,竟會不聲不響留這麽大一手。

不過對於陸聞笙的提問,裴儉倒是絲毫不留情麵,“那是因為你蠢,看不透罷了。”

陸聞笙:……

*

許宛歆聽到裴儉遇刺,性命險些不保的消息時,心頭猛地一沉。

一股憤怒和傷心油然而生。

不管這個男人對她再如何殘忍無視,她總是不能對他袖手旁觀。

她想要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過得很好,沒有他,也很好。

可若是裴儉死了,她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

於是她尋到靖王,“是你派人刺殺裴儉?”

蕭恂如今忙得很,再不是那個被圈在王府鬱鬱不得誌的王爺,他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處理,對於女色倒淡了不少。

麵對許宛歆的質問,他眉眼不抬,隨意道,“如何?”

當真是他做的!

“你為何傷他?”

許宛歆平日裏總是慢聲細語,少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蕭恂放下筆,從案後抬起頭,略斜著頭打量她片刻,不冷不熱道,“你是在質問我?”

他臉上籠了一層陰雲,唇角掛著嘲諷的笑,“本王的女人,心裏竟還想著其他男人?”

許宛歆悚然一驚,垂眸已換上另外一副姿態,“婉兒的心意,王爺還不懂嗎?隻是他到底是我的表哥,我才來問一句罷了。”

到底是心中放不下,又覷著蕭恂的臉色小心翼翼道:

“聽說表哥如今被押在大理寺,殿下,您同陸大人說一聲,放表哥回去養傷可好?”

“訂過親的表哥。”

蕭恂要笑不笑地盯著她,從臉滑到胸上,狎昵輕浮,“老實一些,本王會念在你的好上封你個位份,”

“若再這般張狂沒個分寸,別怪我沒提醒你,今後有你的苦果子吃。”

好位份……

許宛歆渾身一震,“您不娶我做皇後嗎?”

“娶你?皇後?”

“你配嗎?”

“皇後總要身家清白的女子,你是嗎?”蕭恂蹙著眉頭,像是聽到什麽笑話,“本王的王妃是怎麽死的?你打量我當真不知?”

他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了許宛歆一身,她忍著渾身的顫抖,咬牙道,“王爺說什麽,婉兒聽不明白。”

“聽不聽得明白都你的事,我警告你,識時務一點,本王不會虧待你,若跟先王妃一樣沒不懂事,小心沒了下場。”

從靖王府出來,許宛歆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五月的天氣,陽光曬在身上卻一點溫度也沒有,隻叫人周身發寒。

原來,荀表姐的死,蕭恂都知道。

他放任自己如此。

他想要借自己的手除掉發妻,繼而博得陛下的憐惜。

後來一計不成,被陛下逐出京,這才陡生反意。

原來無論有沒有她,蕭恂都會走上這一步。

她早該意識到不對。

那時蕭恂離京就藩的消息傳出,她來勸他,可蕭恂在荀表姐的正房裏,並無半點頹唐氣象。自己提出方讚和方鴻禧的事,不過是對他如虎添翼罷了。

許宛歆一直當蕭恂氣量窄心計弱,從頭來,卻隻有自己像個小醜。

可她做了這麽多——

她怎麽甘心呢?

怎麽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