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一個對夢境心有餘悸,另一個一心解釋,竟誰都沒意識到裴儉此刻出現在內室,有多不妥。
至少,這種情況不該出現在一對和離夫妻的身上。
叫蘭芝幾個侍女又是心慌,又不敢貿然進去。
怎麽說呢?
隻看裴相的樣子,也不像肯輕易放手的。
既未和離,那便是夫妻,夫妻兩個在內室說話,侍女們總不能這般沒眼色,萬一進去撞見什麽不該看見的就不好了。
但顯然是這幾個人多慮。
念兮對裴儉,是半點好臉色也沒有的。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與你之間已經沒什麽關係。和離書我會重新寫好,叫我大哥拿給你。”
裴儉不想聽這些,又不好明著反駁,於是問道,“宋頌是誰?”
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念兮哪裏知道宋頌是誰?
正要反駁,心頭忽然靈光一現——她昨夜興起要寫話本,故事的女主角似乎好像就叫宋頌。
一股羞恥感從腳底板直衝向天靈蓋。
人在羞恥慌亂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毀滅證據。
念兮掀開被子便要往書房走。
她昨晚已經知道,自己不是寫故事的料子,也別拿開頭出來現眼。
人一慌,往往容易出錯。
於是,念兮經曆了今日的第二次腳趾摳地。
才睡醒,裏衣側襟絆帶鬆鬆垮垮的係著,半遮半掩的露出嫩黃的褻衣。
對於一個快要三十歲的女人,這顏色其實是有些過於嬌嫩了。
可念兮不喜歡那些老成的暗紫、寶藍,她就喜歡淺粉、嫩黃這等鮮亮的顏色。
她又生的白,一身皮子像是潑灑的牛乳,在暗室中發著光似的,襯著嫩黃牡丹,白的晃眼。
比起十幾歲的青澀,現在的念兮,嫵媚的如同清晨滴著露水芳菲的牡丹。
裴儉一直都知道,念兮雖瘦,然而衣裳下裹藏的窈窕,纖穠合度,玉山飽滿。
他也不是非要占她便宜,隻是他身形高出她一個頭,略垂下眼,那一身水骨嫩嬌,盡收眼底。
兩人對視。
畢竟十年夫妻,最基本的默契還是有的。
念兮掩好衣襟,另一隻手高高揚起,一回生二回熟,她現在打人毫無心理負擔。
裴儉伸手鉗住了她的手臂。
不叫她的巴掌落下,卻也不至於弄疼她。
他目光沉沉,燃著暗火,打著商量問,“就非得是臉麽?”
打身上行不行?
裴儉被從內室攆了出來。
心情卻是這幾日頭一份的好。
連帶對下人都和顏悅色好些,走之前,他朝杏月道,“好好侍奉夫人。”
今日時辰已晚,這會兒他還要往宮裏去。
黃河水患事關重大,他身為丞相,沒得偷閑的機會,否則,裴儉真能賴在這裏不走。
昨晚上秦朗雖說了不少廢話,唯有一句說在要害,有妻才有家,否則偌大的相府,也不過是一座空****的宅子罷了。
……
念兮早起被裴儉攪和了心情,一整日都不得勁。
心裏煩,不論寫字作畫耐不下性子,念兮索性又換了本話本看。
故事倒是蠻有趣,可她卻有些心不在焉。
杏月在一旁做針線,見狀道,“若不耐煩看書,不如婢子陪你去外麵散散?這會兒氣候正好,太陽也不毒。”
念兮搖頭,她不是不耐煩看書,她是心亂了,煩得很。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遠離裴儉,可從昨晚到今晨,裴儉眼巴巴跑到她跟前來,又是求她別走,又是解釋許表妹的事。
是不是男人都這樣?
在一起時不知道珍惜,眼看要失去,又來上演追悔莫及?
若要問她此刻的心情,念兮隻覺得委屈,很委屈。
看吧,他不是不能陪你,也不是抽不出空閑,這隻取決於他的心,和他是否在意你。
別業這樣遠,他不是照樣來了?
念兮寧願他同過去一樣,一心撲在公務上,彼此之間斷得幹幹淨淨,而不是這樣藕斷絲連,不清不楚的才好。
她可以從一而終,也可以一刀兩斷,而最最不喜歡的,便是破鏡重圓。
再如何圓,裂痕又焉能不在?
想到這裏,念兮放下話本,提筆寫了封信。
……
今次黃河改道一事,比起曆年來都要嚴重,已經波及沿岸幾個州府。不少百姓被大水淹沒了良田,衝垮了房屋,僅僅半月,死傷已有萬人之多。
裴儉原還想等處理好再往沛山去,可一連數日,竟半點空閑不得。
而他送去的吃食用品,都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
黃河水患是陛下登基以來的頭一件大事。
連日暴雨不休,陛下親自頒布罪己詔,企圖平怒天災,降福於民。
而遠在京城的權貴,依舊過著靡衣玉食的生活。
顧辭的歸京,在京裏掀起不小的波瀾。
不單因他北境戰神的威名,更因他還未娶妻的空缺。
也不光是他,還有裴儉。
是的,早在念兮和離歸家的第一日,京中早已傳遍。
沒人相信這是念兮的主意,大家理所當然的認為,丞相夫人十年無出,是以裴相休妻。和離不過是借口,給溫氏最後的體麵。
裴儉與顧辭,一文一武,皆位高權重。盡管兩人均已過而立,不再年輕,可權勢醉人,有不少人家都想將女兒嫁過去。
何況兩人又都容貌出眾。
京中蠢蠢欲動的人不少,可不論是裴儉還是顧辭,都沒有娶妻納妾的意思。
尤其是裴相,他公事繁忙,一般人輕易根本見不到他。而那些想要攀附嫁女的念頭,他也壓根並不知曉。
但他不知曉,有人卻知曉。
溫清珩氣不過,在家中咬牙切齒的罵,“天殺的,我早就看出來他不是個好東西,與我妹妹和離連一個月都沒有,如今竟已經張羅著要娶新夫人了!”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
溫清珩這些日子沒少聽風言風語,無外乎便是他妹妹年紀大了,一個失了婚的大齡女子,誰肯要呢?
氣得溫清珩與不少人吵嘴。
同樣是和離,裴儉怎麽就成了香餑餑,前仆後繼,真是豈有此理。
“當初就不該叫念兒嫁給他!念兒嫁給他時,他才幾品官!一朝發達,便要拋棄糟糠之妻,無恥之徒!”
溫清珩的妻子鄭媛原本正一心一意看賬本,也不去管丈夫說什麽,直到這一句,她才忍不住反駁道:
“誰要能說念兒是糟糠之妻,可真是瞎了眼了。她那般容貌氣度,說是二十出頭也不為過。念兒懂事,不肯與我們添麻煩,要我說,趁著秋高氣爽,京中走動宴請頻繁,念兒隻消去上兩場宴,便什麽謠言也沒了。”
“她那般品貌,再不會愁嫁的。隻怕她不肯。”
溫清珩心中一動,“夫人的意思是?”
鄭媛將賬本放下,歎息一聲道,“念兒被姓裴的傷了心,最後幾年,幾乎不出門見人。再加上有心人引導,外人隻當她不堪。可她什麽樣,咱們是看在眼裏的。”
“有心人?”
“你們男人不注意這些。”
鄭媛點點頭,“可我常要出門走動,不知從何時開始,總能聽到些風言風語說丞相夫人的不是。我是念兒的嫂嫂,尚且聽了兩耳朵,那其他人,豈不聽得更多?”
溫清珩急了,“你怎麽不早說?”
鄭媛道,“婦人們的閑話,我原也沒當回事。如今想來,倒像是故意造勢似的。”
溫清珩便問,“那要如何做?”
鄭媛橫了他一眼,“擺正心態!是念兒不要姓裴的,又不是姓裴的休了念兒。姓裴的愛找誰找誰,都跟咱們沒關係。那些個跳梁小醜,隻會背地裏搞些算計,成不了事。”
“念兒便是二嫁,也不會差了。”
對於小姑子,鄭媛是一百個喜歡。那是個再至情不過的女子,上天有眼,絕不會辜負一顆真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溫清珩簡直要對妻子揖禮拜師。
誰知妻子俏臉一翻,“你這幾日上衙署根本沒有走路,今日晚膳便隻喝茶吧。”
溫清珩:……
不嘻嘻。
*
黃河水患一事終於議出章程。
裴儉這幾日幾乎都沒怎麽睡。往日睡慣了的前院,總叫他覺得空**,無法忍受。
即便小憩,夢裏頭也是他和念兮的過去。
那麽那麽多的過去。
醒來時,一陣悵然若失。
如果說情愛最初是烈焰,帶著燃燒一切的**,那長久的相處便是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水。
悄無聲息,水滴石穿地浸透你的生活。
他與念兮十年夫妻,他們不隻有甜蜜,還有分歧,冷漠和忽視。
可是怎麽辦?
哪怕他們就這般過一輩子,冷冰冰的,他也無法忍受沒有念兮的宅子。
念兮已經是他人生的一部分,難以分割。
若硬要分離,必定會劃破血肉,將一顆心剖的鮮血淋漓。
裴儉知道自己的自私,他想要念兮的愛。
一如既往的愛。
他以為自己給予念兮尊崇、富貴,便是待她好,可很顯然,這不是念兮想要的。
裴儉決定親自去問她。
隻要她肯原諒自己,他什麽都能給她。
然而念兮卻跟他說,她要走。
“去哪兒?”裴儉問。
“金陵。”
裴儉以為自己會慌亂,然而事實上,他比誰都冷靜,一瞬間便猜到她的意圖。
“你若真這麽討厭我,我可以不出現在你麵前,不用走那麽遠。”
她在躲他。
念兮看似溫柔,其實比誰都倔強,心裏認準的事情,很難改變。
他們之間的地位是不對等的。
所以她寧願遠走,也不肯留在這裏,留在他的身邊。
念兮問,“你會嗎?”
你能做到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嗎?
裴儉沉默下來,一雙點漆的眸子下藏著深重的情緒,他知道,不能。
“念念。”
裴儉呢喃,不需要再被莫名的情緒控製,這是一個男人的本能,這一刻,麵對她的決心,他拋下一切自尊,懇求道,“求你別走,我不想同你分開。”
念念——
裴儉原本喚她念兮,後來情濃繾綣,於枕上榻前,美人被催,玉軟花碎,眼角點點殘淚,他情不自禁喚了她一聲念念,念兮聽了,愈發婉轉,自那之後,這便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愛稱。
然而此時此刻他講出來,不但勾不起半點往日情絲,隻叫念兮憤怒與羞惱。
物是人非,回憶早就不再具備原有的力量。
從前一聲“念念”,會叫她如乳燕歸林般投進他的懷裏,如今,早已消解不複存在。
“你若覺得和離由我提出,傷害了高高在上的裴相的自尊心,大可一直休書給我。”
如果說晨起時心頭還有一絲漣漪波動的話,那麽此刻,她真的對麵前這個男人厭煩,他也不過是再平凡普通的一個人,就連挽回,也是拿床笫之間的事來說。
“你就那麽恨我?”
“恨一個人太費精力。我從前恨你眼盲心瞎,心放在別人那裏,卻看不到自己的妻子,如今,算啦。”
她無所謂的笑笑,初秋的暖陽透過窗紗灑在她的臉上,竟有種灑脫的恬淡。
她不再尖銳,暴躁,生氣,裴儉卻徹底慌了。
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他又說錯了話。
“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任何人動心過,我的心裏麵隻有你一個……”
念兮打斷了他的話,“我從前以為相府那座四四方方的宅院就是我的墳墓,那麽冷清,那麽安靜。如今我走出來了,在這裏,我覺得天很大,世界很大。裴儉,我不想再回去了。”
所有的話都說盡了。
他們之間的根本問題其實不是誤會,而是用心。
念兮自嘲的想,她就是這樣矯情的一個人,她就是不想過這死水一灘的生活。
她就是想要愛。
君若無心我便休。
人活一世,何苦為難自己,委屈自己。
……
行禮一早便已經收拾起來。
家中父母、兄長不放心她一個女兒家遠行,可嫂嫂卻很支持。
“多派些侍衛跟著,無礙的。”
念兮心中很是感激。
她總是給家中添亂,惹父母憂心,虧得嫂嫂上下操持,將溫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於是當嫂嫂提出,“我母親做壽,念兒若是不急的話,等壽禮過後可好?”
這是應當應分的,念兮自是應了。
然而到正日子,她去了壽宴,才被這筵席的排場震驚住了。
無他,嫂嫂府上的男丁可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