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依舊像上一世一般,在論經台上大出風頭。

也順理成章地結識了太子殿下,受到他的賞識。

不論是同窗還是師長,看他的目光都帶著讚許甚至仰望。

人人都知道,他裴儉,裴時章的前途不可限量。

這當然是好事。

可裴儉心中,卻總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淡淡落差。

其實,他早忘了當年的自己是如何誌得意滿,意氣風發。這些年宦海沉浮,這點兒成就於他,甚至激不起半點漣漪。

至於心頭的那點失落,大約是那群喝彩的人裏,再也找不到一雙清亮、明媚的杏眸。

隻是不習慣罷了。

裴儉告訴自己。

可走出崇明樓,他後知後覺地記起前世——溫清珩的“弟弟”十分仰慕他的才華,溫清珩一力請他過府一敘。

盛情難卻,他跟著“兄弟”二人去了溫府。

坦白講,嶽母不算個脾氣好的妻子,嶽父卻是難得的好丈夫。從來耐心,任妻子數落也不吭聲。

那是裴儉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鮮活、有愛的家庭氛圍。

說起來,從頭一次見麵起,嶽父、嶽母一直都待他很好。

直到他們成婚,直到念兮沒了那個孩子。

裴儉突然感到一陣意興闌珊。

這一世,沒了念兮,溫清珩也不再邀請他去溫府。

裴儉推掉同窗好友的宴請邀約,獨自往回走。

校舍裏靜悄悄,今日休沐,學生們大都家去了。

裴儉一個人坐著等顧辭回來。

從前身居高位,公務繁忙,他隻恨時間不夠,分身乏術,此時閑下,方知時間漫長難熬。

不知怎得,裴儉又想起了念兮。

上一世的念兮。

他不知道在他忙碌的日日夜夜裏,念兮漫長而又寂寞的時光,又是如何打發?

想到此處,胸口忽然有種細微綿長,不斷蔓延的難受。

他不肯叫自己再往下去想,起身走出了國子監。

……

鎮國公府

王夫人見他來極是高興,“時章可用過飯了?才從論經大典上回來吧?小六去了曲水,也不知是不是瘋野了,還沒回來。”

說著又一疊聲地喚丫鬟傳膳。

“怎麽瞧著你又清減了幾分?讀書雖要緊,身子更是本錢。切不可仗著自己年輕不當回事,每日都要好好用膳。”

鎮國公和大郎、二郎鎮守邊關,顧辭的三個姐姐也已出嫁,顧辭要在國子監讀書,偌大的國公府,就隻剩王夫人一個。

是以每次見到他,王夫人總有一疊的關切話要說。

從前隻習以為常,今日卻忍不住問道,“夫人方才是在聽戲?”

裴儉來時,王夫人才打發了戲班出去。

“鎮日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王夫人笑道,“年輕時我是頂不耐煩聽戲的,總覺得一出戲能唱到天荒地老。後來孩子們漸漸大了,國公爺又不在身邊,這才漸漸覺出聽戲的味道來。”

“看我,同你說這些幹什麽?時章,你怎麽看起來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無事。”

方才聽王夫人說話,裴儉心下有一瞬間的慌張。

念兮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聽戲的?

他不記得了。

裴儉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便離世了。祖父為家族計,將父親鄭國公世子的爵位傳給了二房。

祖父母相繼離世,他也從正院被趕了出來。

二伯母刻薄,他雖是裴家大郎,卻備受欺淩。王夫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時常照顧他。

從小他就知道,他沒有退路。

若是不上進,等到了年紀,二伯父會給他隨便配一個妻子,他們一家一輩子都要仰仗二房討生活。

裴家大房再無出頭之日。

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懈怠,讀書、為官,他沒有第二條改變命運的路可走。

好在他還算爭氣。

再後來,他遇到了念兮,他的妻子。

時間過去得太久,他已經忘了當初對念兮心動的理由。

隻記得他從孤身一人,擁有了一個家。吃飯時多了一雙筷子,睡覺時多了一床被寢……

裴儉直到此刻才想起來,他與念兮,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一起用過一頓晚膳。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念兮說,她不愛他了。

起初聽到“愛”這個字時,裴儉隻覺得可笑。

他是誰?

大夏史上最年輕的宰輔,即將接任右相,獨攬大權。

他每日要處理數不盡的國家大事,他的一句話,一個態度,就能改變一個人、一個家族甚至是一個邦國的命運。

愛這個字,對一個年過而立的男人來說,太輕了。

輕飄的載不住閱曆,輕浮的拖不住年華。

可現在,裴儉知道,念兮是真的,不愛他了。

裴儉咽下嘴裏的苦瓜,隻覺得苦澀到心裏。

就這樣吧,他告訴自己。

他有既定的路要走。

而她,也會有更體貼的夫君去照顧、愛護她。

這一世,他選擇沒有她。

放過她。

“顧伯父近日可有書信回來?是不是快回京了?”

這才是裴儉今日來的主要目的。

就在半年後,顧國公父子因防守疏漏,以致北梁突襲。北梁騎兵以迅猛之勢一路向南,一連攻占數十座城池。

百姓流離,慘不忍睹。

顧氏父子三人更是在攻城一戰中,以身殉國。

消息傳回京都,王夫人一病不起。

朝廷要治鎮國公府疏漏之罪,是顧辭一力承擔,遠赴邊關,力抗北軍,此生再未回到中原。

後來裴儉官拜左相,曾多次翻閱當年卷宗,事起卻因顧承業疏漏。如今重生回來,自然要避免這場滔天禍事。

提起丈夫,王夫人眉眼間笑意加深,“最遲十一月底,國公爺就回來了。等他這次回來,便要向陛下請奏告老,留在京都。”

正說著話,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王夫人止住話頭,朝著門外的人笑罵,“這麽大的人了,一點兒不知穩重。”

“娘見了時章,自然是看兒子不順眼了。”

說話間,顧辭從外麵進來。

他眼角眉梢都掛著笑,使本就出色英挺的五官更顯蓬勃,任誰見了都能看出他心情極好。

“這是遇到什麽喜事?”

王夫人打趣,“難不成遇上心上人了?”

破天荒地,一句話竟叫顧辭紅了臉。

王夫人更加高興,連忙追問,“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見過?”

顧辭被說得不自在,轉頭對裴儉道,“回來的路上我都聽說了,今日論經大典,太子殿下都對你讚賞有加。我兄弟就是這個!”

他對裴儉豎起了大拇指。

顧辭一向豁達,更知裴儉一路不易。看到裴儉成功,他是真心高興。

裴儉倒不覺這有什麽好誇耀。

可眼看王夫人和顧辭都興致高漲,便也止住話頭。

他已決心放下念兮,一往無前走向既定未來,也打定主意這輩子不會再付出真心。但對於顧辭能找到心中所愛,他滿心祝福。

於是問道:“回來得這樣晚,難不成還去姑娘家用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