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
“頭領,您說這次,國王會不會大動幹戈?”
“不會。”頭領回答得異常肯定而果決。
“頭領為何,這樣說呢?”
大頭領一聲冷笑:“國王近年來貪縱美色,對於底下百姓的生死根本無動於衷,除了一心一意伺候他那個美貌的妖妃,哪裏還記得其他?”
眾人齊齊一怔,細想倒也是這麽一回事。
鄭逢奕坐在遠處樹下,默默聽著這一切,心內一動——這大頭領倒是個人物,如此的冷睿機敏。
大頭領看了自己的部眾一眼,再沒有多說什麽。
夜,漸漸地漆黑了。
待所有人睡去,大頭領方站起身來,走到一棵樹下,慣常地仰起頭來,看著那邈遠的天空。
“你在想什麽?”
鄭逢奕忽然出現在他身畔,嗓音平穩地問道。
“你這個人,”大頭領轉頭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深邃,“好生奇怪,所有人都想跟叛軍撇清關係,你為什麽卻巴巴地湊上前來?”
“我這個人,也超乎你的想象。”鄭逢奕臉上全是笑,“大概在你心中,天下亡命之徒,隻有你一人吧?”
大頭領一愣。
“你覺得自己看透了世間人情人心,是以萬事不縈心,是也不是?”
“難道不是嗎?”
“今日敗將,明朝王候,今日王候,明朝牢囚,這樣的事,我看得比你多。”
大頭領又是一怔。
“你難道,不怕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殺身?”鄭逢奕冷笑,“人生不過隻是一場夢而已,隻要活得痛快瀟灑便好,何須計較那許多?”
大頭領愈發驚異。
“我曉得你不同俗輩,故也不以俗輩的目光看你,我也曉得你心懷壯誌,必要在這天地施展出來,不妨跟我說說,你想做什麽?是拿掉那國王的腦袋,將統治這一國百姓的權利給奪過來,還是,醇酒,豪宅,美人?兒子?”
“剛剛還說不以凡俗人的目光來看好,現在怎麽又世俗起來?”
“那——”鄭逢奕托著下巴,“你想要的,更大,更多?是徹底改天換地?”
“你說對了,”大頭領眉梢朝上一挑,“我要做這世間至高無上的王者!”
“好氣魄!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完成這個目標?完成這個目標之後,又怎麽做?”
“首先,我要將整個王都的控製權,都握在我的手裏,徹底孤立那個王,讓他成為聾子,瞎子,然後,我會帶領一路人馬,殺進王宮去,當著他的麵,宣告他的罪狀,將他推上絞刑架,讓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他最卑鄙,最無恥,最肮髒的一麵,再然後,我要推翻他所建立的整個國家,重新創建屬於我的一套規則,讓所有人都聽命於我!”
“啪,啪,”鄭逢奕連連鼓掌,“不錯,不錯,真是不錯,果然是英雄氣概,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在你大造其反的同時,你的手下也會造你的反?”
大頭領目光一冷。
“你駕禦整個王朝,甚至統一整個天下,又能如何?權國握在你手裏,能有多長時間?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會不會有一天,當你占有大量的資源後,變得像現在的國王一樣昏庸,無能,嗜好美色?”
鄭逢奕咄咄逼人地看著他:“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麽賦予了你這樣的能耐?是什麽鍛造了你這樣的體魄和肝膽?是什麽讓你寧肯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也不願坐等任人宰割?”
大頭領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著這個人。
“你沒有想過是不是?”鄭逢奕微微眯起,“大概,最初的最初,你想的不過是在這世上討一碗飯吃
,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愛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卻有人把你僅有的飯都給搶光了,那個時候你開始感到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你開始覺得痛苦,覺得憤怒,覺得四周的一切看在你眼裏,都像是一個笑話——為什麽有人擁有一切,而你卻一無所有,你的痛苦和憤怒日日夜夜在胸中奔騰呼嚎,迫使你要去做一些與旁人並不相同的事,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你或許會很痛苦,很迷茫,或許找不到方向,甚至跌下深崖,但是你不肯放棄,不管如何艱難,還是掙紮著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並且想留下獨特的,屬於自己的痕跡,所以,你不斷地強大自己,不斷地挑戰更多的困難,終於,你越來越強悍,強悍得超乎所有人想象,到這時,你已然成為所有人仰望的對象,人們爭相傳說你的事跡,你,成了英雄……”
鄭逢奕打住話頭,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懂,因為他是那樣地與眾不同。
“你說得對。”青年微微地笑了,“我就是想證明自己與眾不同,我就是想試一試,我到底,能不能從一個任人宰割的奴隸,變成一個真正的王者。”
他說著,踏前一步,雙目凜凜地看著鄭逢奕:“你永遠不會知道,那種被人踏在腳下的滋味,你告訴我,為什麽我要卑躬屈膝地活著,為什麽我的命運要交在他人手裏?為什麽他們讓我生,我就得生,讓我死,我就得死?”
“哈哈哈哈。”鄭逢奕仰天長笑,“終於說出你的心裏話了,好小子,有氣概!那麽,我什麽都不送你,隻送你一樣——就是一顆,永遠不變的心。”
“永遠不變?”
“是,不管你是成王,抑或敗寇,就算你明天會被人送上斷頭台,我鄭逢奕,一生服你!你放膽去做吧,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鄭逢奕?”大頭領卻是一怔,“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我喜歡你,”鄭逢奕將雙手負在身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知道嗎?在這個世上,能讓我喜歡的人,那可真是太少了——大多數人都隻能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委曲求全,隻有你這樣的人,可以活出一番人樣來!”
“你這話聽起來,倒真是不錯。”大頭領卻不見多少興奮,“隻是可惜,上斷頭台的人是我,不是你。”
“怎麽?”鄭逢奕失笑,“你很怕上斷頭台?”
“當然不是,”大頭領擺擺手,“你看我隻身一人,至今不肯成家,就是不為連累家人,想我斯烈奔在這天地之間,也隻有一人爾,不管成功失敗,死的都隻是我一個。”
斯烈奔說著,眼裏不由添了幾分戚色。
“你把事情想得太悲觀了,天下間有這等丈夫氣概的,也不隻你一個。”
斯烈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也是打險風惡浪裏過來的,太過明白世態人心,故此對其他的人與事,也早已不存希望。
作為一個奴隸,那就是成天活在淒風苦雨之中,每日要應付監工的皮鞭和沉重的勞役,什麽樣的壯誌雄心,都會隨著年歲的漸長,而變成淡淡雲煙。
“年輕人,”鄭逢奕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悲觀,隻要認真了,努力了,活過了,那就是這一生一世,最好的證明,你,至少對得起自己的昂藏七尺之軀。”
“不說這個,”斯烈奔擺擺手,“畢竟這些,都是子無虛有之事,眼下我最大的難題,仍然是控製內廷衛隊。”
“你這話卻說差了,”說起正經事來,鄭逢奕同樣比他更鎮定,“你既然知道王宮內部已然腐朽,為何不等它一等?”
“等?”
“對,你可以帶著你的人馬暫時離開,找一處安靜的地方隱避起來,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可不
比你拿雞蛋去碰石頭要強?”
“你覺得,”斯烈奔沉吟,“我現在,是在拿雞蛋碰石頭?”
“應該,比雞蛋強一點,”鄭逢奕說了個冷笑話,“現在的國王也不是石頭,而是一隻紙老虎,還需要,一把火。”
“一把火?”
“對,一把,讓民眾憤怒起來的火。”
“那是什麽呢?”
“想想看,一般,像造反這樣的事,是誰在做?”
大頭領一怔。
“一個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會想著要去造反呢?”
“一種,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反;二種,是有至親至愛被傷害,故此造反。”
“不錯,想想看,倘若民眾們無家,無業,甚至連活命的口糧都被奪走,他們會怎樣?”
大頭領沉吟:“你這個法子是不錯,但是王室,似乎還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
“王室不會,那王室下麵的人呢?”
“你是說——衛隊?”
“是。”
“衛隊確實會騷擾良民,但那也隻是很少一部分情況,良民們受了欺負,至多抱怨幾句,倒也不至犯上作亂。”
“一樁兩樁當然不會,要是三樁四樁積累得多了呢?”
“民怨?”
“對,民怨。”
“中原有句話,叫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
“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斯烈奔喃喃重複。
“對,意思就是說,誰迎合了老百姓的意思,誰就能得到天下,反之,誰要是逆了老百姓的意思,誰就會失去天下。”
“是嗎?”斯烈奔沉吟,“可是,王室自創建至今,欺壓,擄掠,踐踏百姓的事,還做得少嗎?但王室的地位,卻至今穩若泰山。”
“不錯。”鄭逢奕點頭,“那麽,在你看來,底層百姓活得是如意,還是不如意呢?”
大頭領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雖不如意,卻也沒有要與王室作對之意。”
“是什麽原因,讓他們不願與王室為敵?”
“因為,造反的風險太大,他們怕失去原本擁有的一切。”
“原本擁有的一切,又是指什麽?”
鄭逢奕如此層層遞進,讓大頭領的思路變得清晰起來,但是他仍然十分地猶豫:“先生的意思,我都懂,可是目前,百姓與王室之間是有矛盾,但還並未到白熱化的階段。”
“不錯,你判斷得很準確,可是你想過沒有,隻要有一柄錐子,紮破這層厚厚的冰,待冰一融化,底下的湍流就會瞬間變得湍急!從而衝毀整個王室的根基!”
“先生要我等的,便是這一柄錐子嗎?”
“對。”鄭逢奕點頭,“我要你等的,便是這樣一柄錐子。
“那麽這柄錐子,什麽時候會出現呢?”
“眼下,還不好說。”鄭逢奕沉吟,“我隻是勸你,避免不必要的犧牲和流血。”
“先生之言句句警心,斯烈奔記下了。”斯烈奔說完,朝鄭逢奕深深鞠了一躬。
“我隻希望,你能捺得住自己的性子,天底下太多的英雄豪傑,皆死於在不該露出鋒芒時露出鋒芒,過剛者易折,過強者易竭,要想改變原有的世界,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斯烈奔明白了。”
鄭逢奕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男人轉頭離去的身影,目光和當初見到陳青霄時,一樣地深沉誠懇。
對一個真正的王者而言,暫時的失敗與暫時的成功,都不足慮,應該慮的,是整個盤麵的布局。
斯烈奔,希望你能牢牢記住今日之言,此後一切行動,需要步步謹慎,稍有差池,就會讓你苦心經營的一切付諸東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