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綽慕又一次走進夜蘭殿,卻沒有看到自己的母後。

母後去哪裏了?綽慕眼裏掠過幾絲訝異,他邁著緩慢的步子,穿過外殿,內殿,直到花園,卻見他的母後坐在金銀花架上,微微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

綽慕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安靜的母後,就像是一幅畫兒。

“母……”綽慕本來想近前,卻到底止住腳步,隻是那樣看著她。

或許,這個時候的母後,不願意任何人打擾她吧?

綽慕悄悄地退了出去。

阿婭心中,此際確實是異常寧靜,平和,仿佛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一切,也忘記了米朗。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少女時代,有著最明麗最純淨的笑容,那個時候的她什麽都不懂,也不願意去懂,隻是生活在自己繽紛的夢幻裏,在那個夢裏,並沒有丈夫,沒有國王,沒有王國,也沒有兒子,隻是一團輕柔的,像雲一樣的淺光。

可那個時候的她,也是最美麗的。

阿婭忽然想,倘若現在還能回去,是不是整個人生可以重新來過?她會不會不嫁給米朗,而選擇一個俗常的男子,和他過著最簡單的生活?

但是這個世上沒有如果,所有的一切,倘若該發生,就會發生。

我已經什麽都不想去想,什麽都不願意計較,什麽都不想去麵對。

她勾起唇角,笑得燦爛。

米朗一直躺在紫若的懷抱裏,卻感覺十分地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

“大王。”

女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米朗驚跳起來,瞬間坐直身體,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提著裙幅,緩緩從門外走進來的人,她穿著潔白的紗衣,就像天上的雲朵一般。

就連一向自負美貌的紫若,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女子一步一步地走著,那麽鎮定,那麽安靜,十多年的時光,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你,”米朗瞪大雙眼,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你來,做什麽?”

女子微微一笑,燦若春花,朝米朗緩緩地拜伏下去:“阿婭來向你告別。”

她沒有用敬稱,也沒有用“臣妾”二字,而那樣地平淡,從容,仿佛她所站之地,不是什麽王宮,也不是什麽大殿,隻是一片尋常的草地。

“拜別?”米朗的心瞬間漏跳一拍,“你說拜別,是什麽意思?”

“我累了。”阿婭的聲音很輕,“或許這個世界不適合我,所以我總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米朗,我仔細想過,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的原因不是我自己,我,一直活在某種虛幻的假象裏——”

“不不,”米朗站了起來,踏下丹墀,走向阿婭,想要握住她的手,阿婭卻後退一步,躲開了,“米朗,我們夫妻十多年來了,你,可覺得我們像夫妻嗎?”

米朗愣住。

“阿婭本來想做一個合格的王後,不過看樣子很失敗,或許阿婭本來就是草原上一縷不羈的風,卻無意闖入這華麗的殿堂,阿婭原本想如己所願地活著,好好地敬愛自己的丈夫,好好地扶養自己的孩子,可是——”

阿婭眸中忽然有了淚意,她再次向米朗深深地拜下去:“阿婭要走了,你好好地生活吧,阿婭隻希望,以後你別為難我們的孩子,不要因為任何原因,而為難我們的孩子,綽慕是個好孩子。”

自始自終,米朗都那樣看著她,就像看一個從天上飄下來的,虛幻的影子,直到阿婭飄然出了殿門,米朗才邁步追上去,大喊一聲:“阿婭,你回來!”

那女子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人已掠入花間,消失不見,米朗怔怔地站在殿門口,滿臉悵然若失,過了許久他才回過頭來:“走了,她就這樣走了,如此絕情,如此絕情。”

“大王。”紫若移步下了金階,一步步走到米朗跟前,伸手將他扶住,米朗轉頭看她,兩眼卻是空的,“本王是不是錯了?”

紫若扶著他,什麽都沒有說。

本王從來都不曉得,原來自己心中一直都有她,”米朗的神情萬分失落,“原來本王——”

他推開紫若,幾步衝到王椅前,撲進王椅之中,一麵捶著扶手,一麵放聲痛哭:“本王從來不曉得,自己愛的是她,我愛的是她。”

紫若忽然間如遭雷擊,整個人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他愛的是她?那麽她在這場戲裏,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紫若忽然覺得自己好可笑,覺得那過去發生的一切好可笑,原來他們恩愛纏綿如許久,卻從來沒有走進過這個男人的心底。

拖拽著長長的裙裾,紫若走了。

想來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在男人如此真情流露之時,去打擾他吧。

阿婭王後就那樣神奇地消失了,留給所有人的,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尊貴的王後突然消失,國王變得意誌消沉,卻也從而疏遠了紫若王妃。

米朗和從前一樣,並不上朝聽政,但是因為他收回對紫若的寵愛,無形間緩和了王宮中各種矛盾。

沒有多久,大頭領果然設法將那些孩子給救了出來,交到鄭逢奕手裏,鄭逢奕如釋重負,同時感覺這件事十分地匪夷所思——或許人世間便是這樣,有些當時在你看來異常困難的事,轉過身去,卻在某處迎刃而解,但與此同時,又會誕生很多其他的問題。

作為答謝,鄭逢奕無比忠懇地給了大頭領一個建議,要他帶著部眾一直在大山裏住下來,好好地經營——也許,每一個鴻圖大略的人,都曾在年輕的時候,熱血衝動地想要做一番事業,到最後卻總是發現事與願違。

現實往往十分地荒誕可笑,並且與你的意願相去甚遠,到這個時候需要變通。

大頭領雖然十分地落寞,倒也沒有固執,而是微笑朝鄭逢奕道謝:“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麵。”

鄭逢奕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在外麵呆了這些時日,他早已歸心似箭,很想回到棗花身邊,好好地守著她,雖然已經老夫老妻了,他卻仍然懷念守在她身邊的時光,純淨,清爽,可以什麽都不必去多想,棗花總是會那樣親切而體貼地為他安排好一切,讓他可以盡情地享受生活的每一個瞬間。

“籲——”馬車緩緩地啟行了,將那座華麗的,夢幻般的王都扔在身後,一個來自中原的人,帶走了一群屬於中原的孩子,王都恢複了平靜,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叛亂,未能成形,羅孟還是羅孟,王室還是王室,百姓們依然過著屬於他們的日子,一切複歸原樣,和從前並無任何的不同。

“爺爺。”一個小男孩兒趴在鄭逢奕的肩頭上,看著前方那一支緩緩走過的龐大商隊,“那是什麽啊?”

“是商隊。”

“商隊是做什麽的?”

“運送貨物,他們把南邊的貨物運到北邊,西邊的貨物運到東邊,然後賣給各個地方的人,借以獲取利潤。”

“哦。”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啊,叫莫紹衝。”

“還記得自己的家在哪兒嗎?”

“嗯。”男孩子點頭。

“再過兩三天,咱們就要入關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怎麽樣,開不開心?”

聽完他的話,男孩子卻沉默。

“怎麽?”鄭逢奕轉頭看他一眼,“你不樂意?”

“姨娘好凶。”

“什麽?”

“我有三個姨娘,個個都很凶,她們都討厭我,所以我,不想回去。”

“哦。”鄭逢奕心中一緊——人世間不幸運的事,不幸運的人實在太多,這原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男孩子坐在他身邊,忽然變得沉默,他雙眼直直地盯著前方,整個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年幼的孩子。

鄭逢奕不由一陣心痛,然後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子。

“爺爺,我可以趴在你懷裏睡一會兒嗎?”

“好啊。”鄭逢奕點頭。

莫紹衝趴進他懷裏,

一隻手緊緊地扯著他的衣襟,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他的小臉蛋上有著異常的滿足,看著就讓人憐惜。

鄭逢奕微微歎了口氣,仍然揮動馬鞭,驅使著馬車朝前駛去。

兩天後,馬車進了汜水關,繼續朝前走,在十字路口處,鄭逢奕把馬車信字下來,讓所有孩子下車,問他們是否認識回家的路,或者有沒有識得的人,孩子們看看周圍的情形,有些分辨出來,有些卻很茫然,鄭逢奕駕著車,先把那些識路的孩子一個個送回家中,親人們見著自己的幼子,一個個都高興壞了,捧著他們的臉蛋親了又親,然後拉著鄭逢奕的手連聲道謝。

又折騰了大半個月,車上隻剩下最後兩個孩子,一個是慕紹衝,還有一個叫田和。

莫紹衝的家離汜水關很遠,而田和似乎已經記不起,自己的家到底在哪裏,鄭逢奕不得已,隻得帶著他們繼續趕路,用了一個月時間,方才找到莫紹衝的家,當鄭逢奕敲開莫家院門時,出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狗,大狗衝著鄭逢奕齜牙咧嘴大喊大叫,莫紹衝則藏在鄭逢奕身後,一隻手緊緊地攥著鄭逢奕的衣擺。

“有人嗎?”鄭逢奕喊了一聲,半晌裏邊才走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十分冷漠地看他一眼,“你找誰?”

鄭逢奕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於是把莫紹衝從身後給拽出來,那男人一看莫紹衝,臉上的表情卻很古怪,似乎是難以置信,像尊雕像似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鄭逢奕心下愈感驚奇,暗道這家人是怎麽回事,看到走失的小孩子回來,非但沒有半點表示,似乎還很不樂意。

“大桑,什麽事啊?”半晌,內院裏又響起一個聲音,接著走出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一看到呆呆站在院子裏的莫紹衝,也是一怔。

“這是你家嗎?”鄭逢奕不由看了莫紹衝一眼,眸裏難掩懷疑。

莫紹衝咬咬唇,半晌點頭。

“那——”鄭逢奕不知道該說什麽。

莫紹衝望望他,又望望那幾個人,自己獨自走向旁邊一個很小很破的屋子,看著他瘦小而孤單的背影,鄭逢奕心中忽然一陣酸楚,不由想起前世的自己來。

可,以他現在的身份,也不便隨意介入他人的生活,於是,鄭逢奕朝那個男人作了個揖,便轉頭走了。

離開莫家後,他始終覺得不放心,於是就在附近找了個客棧住下。

“爺爺。”田和拉拉他的衣袖,“我肚子餓了。”

鄭逢奕轉頭看了他一眼:“好,咱們吃飯去。”

帶著田和重新走到大街上,進了一家飯館,鄭逢奕要了兩個菜,和一碗大白米飯,又從筷子筒裏抽出一雙竹筷,遞給田和:“吃吧。”

田和接過筷子,埋頭正吃得香,邊上忽然衝過來一個乞丐,一把抓起盤子裏的菜就跑,田和嚇得尖叫一聲,手裏的筷子啪地墜地,這時,店夥計已經操起一根擀麵杖衝出去,對著小乞丐大喊:“你個小叫花子,老子打死你!”

“算了。”鄭逢奕一放筷子,把夥計叫回來,給他另一份錢,“再去做個菜來。”

“是是。”夥計接過錢,臉上全是笑,趕緊著進廚房去了。

田和卻放下了筷子,看著桌上的飯菜,再也沒有辦法吃下去。

“怎麽了?”鄭逢奕略感奇怪地問道。

田和搖頭,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會那樣地難受,很難受。

算了,孩子還小,以後總是會經曆很多事,慢慢地會長大,會明白這個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樣。

吃過飯,鄭逢奕帶著田和走出飯館,回到客棧裏,田和一個人躺在**,始終有些悶悶不樂,鄭逢奕倒也沒有解勸他,心裏卻憂慮著另外一個孩子。

可是現在莫紹衝已然回到家中,說到底跟他再無半點關係,他又有什麽理由,跑去過問人家的私事呢?

鄭逢奕到底放心不下,這日清晨跑到莫家,繞著圍牆轉了一圈,卻見莫家大門緊閉,也沒個人進出,鄭逢奕無計可施,又隻得退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