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見識?”中年男子很不以為然,“這地方,米珠薪貴,有什麽見識好長?”

濤兒不搭言。

他一向不怎麽出門,也不與外人說話,卻也曉得這世上千人萬人,各個的想法完全不同。

“既然是來長見識的,又怎麽會——”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他。

“一場大火,燒了行李。”濤兒並不想多作解釋,而是盡力讓自己顯得謙卑,無論如何,自己現在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哦。”中年男子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老板。”這時,一個青年男子走了進來,“煮碗熱湯麵吃。”

“知道了。”中年男子站起身,把兩隻手往抹裙上擦了擦,便走到鍋台邊,用手抓起一把麵,也不待水燒滾,便丟進鍋裏,濤兒看得直皺眉頭,暗忖這湯麵如何能吃得下去。

待麵條煮熟,店老板便把麵條給撈進一隻大粗瓷碗裏,隨意擱上點油鹽,蔥花,便讓濤兒端給客人。

青年男子看來是餓極了,也不挑剔,操起筷子一陣狼吞虎咽,濤兒在一旁看著,連眼都不眨。

一時,客人吃完麵,放下五枚銅錢,起身離去,濤兒收拾了碗筷,轉身回到鍋灶邊,放下碗筷。

隨後又零零散散來了些客人,老板也是如此作法,不過這些客人看起來,隻是尋常的販夫走卒,故此對這粗劣的飯食半點不挑剔,吃得甚香。

等客人去盡了,濤兒才略有些猶豫地道:“老板,我可不可以,自己做碗麵吃?”

“行。”中年男子點頭,“呆會兒你吃完了麵,把這裏好好地收拾幹淨。

濤兒環顧這小小的麵館,臉上流露出幾許遲疑:“我們,住哪裏?”

“就這兒啊。”老板抬手指了指靠在牆邊的幾塊門板,“等店門一關,咱們把這門板往長凳子上一搭,再蓋上被褥,不就可以將就了嗎?”

濤兒隻好喏喏。

他終於曉得,自己“淪落”到如何不堪的境地,權當,就回到多年以前,那艱苦卓絕的童年吧。

還有什麽,比睡破廟,亂墳崗子,與野狗爭食更棲惶呢?

老板看樣子很累了,故此坐在桌邊,趴在桌子上,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發出低低的鼾聲,濤兒把灶台細細地收拾了一下,將瓶瓶罐罐擺整齊,可以用的放在一旁,不可以用的放在另一邊,然後,他給自己下了一碗湯麵。

吃著自己做的湯麵,濤兒心裏這才踏實了些,他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

這一衣一食,一針一線,都得靠自己。

吃完飯,他又把東西收拾好,關了店門,將幾條凳子放整齊,搭上門板,細瞅旁邊有一個棉絮卷,他便拖過來打開,然後走到桌邊,輕輕地拍拍老板的肩:“老板,可以睡了。”

老板咕噥一聲站起,走到“床”邊,看也不看,便往上躺倒,濤兒細細地替他蓋好被子,自己脫掉衣服,也鑽進被窩裏,他瞪大雙眼,看著黑糊糊的房頂,心裏籌算著,接下來,自己該怎麽辦呢?

是繼續在京城裏呆下去,還是回家?

謝師傅的影子再次從腦海裏閃過,他瞬間拿定主意——不管如何艱難,他一定要在京城裏呆下去,混出個名堂來!

那麽,接下來第一步,就是結識那些大廚師,最好能找到一位“廚神”,說明自己的來曆,與對方拉拉關係,那就太好了。

隻是,自己既然答應了在這裏幫工,又該怎麽做呢?

第二天,濤兒清早便起來,收拾屋子,整理菜蔬,店老板卻睡到中午方才起身,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看濤兒把一切都收拾好了,這才點點頭:“開工吧。”

他走到一邊,打開裝菜的竹簍看了看,卻見裏麵空空如也,眉頭皺了起來。

老板拿起竹簍,走到屋外,把裏麵的殘葉全給倒了,然後背起竹簍朝小巷裏走去。

濤兒自己留在店裏拾掇著,快中午的時候,來了兩位客人,說是要吃陽春麵,濤兒便給做了兩碗,客人一吃,頓時都愣住了,然後奇怪地看著他,濤兒還以為自己哪裏出了問

題,便趕緊上前賠笑道:“兩位,可是有哪裏不妥?”

“不是不妥,這湯麵。”其中一人低下頭,看著那碗麵,似乎難以置信。

“這湯麵怎麽?”

“你是這店裏的夥計?”

“是。”

“這等手藝,卻在這樣的麵館,小兄弟,你這是暴殄天物啊。”

濤兒微愣,他也曉得京都是藏龍臥虎之地,隨便街邊一個小人物,都不可小瞧。

他有些靦腆地搓搓手:“這個,一言難盡。”

“這京都大酒樓裏,到處都在收廚師,你怎麽不去試試?”

“我,我所有的行李都被大火吞了,沒有任何憑信在身上。”

“哦,”其中一人點頭,“這樣是比較麻煩,那你可以去任何一家大酒樓,做個洗碗工,混熟了地頭,找準時機露一手,不就成了嗎?”

“就算是洗碗工,也要人舉存,我一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誰會幫我?”

“沒事,你要樂意,今天下午便跟我走吧。”

“啊?”濤兒大感意外。

“怎麽?”

“好是好,但得等老板回來,親自給他說明白了,才好離開。”

“你倒是個講信譽之人。”對方點點頭,“論理該當如此,你就在這裏等著,和老板商議妥當了,到西來胡同,米記鹵肉鋪找我就成。”

“是。”濤兒送走客人,自己心下卻十分地忐忑,看來,這天底下的事,著實難說得很。

濤兒繼續在店裏忙碌,心裏卻有些亂糟糟的。

沒一會兒,店老板背著一大簍子菜回來了,濤兒迎上前去,接過竹簍放在地上,又把賣得的麵鋪給他,老板接過,也沒細數,一並抄在口袋裏。

濤兒本來想把午時的事與老板說,但轉念又一想,自己何不把這事給做定了,再說呢。

主意拿定,他還是十分沉穩地做著事。

歇息一日,第三天起來,濤兒看老板又要出去買菜,伸手先搶過背簍:“老板,今天我去買菜吧。”

“好。”老板點頭,給了他五十錢,交代他買薑蒜大抽,花生油,醬油,以及新鮮的青菜,筍子,另外有些什麽合適的,便都買回來,濤兒一一應承,然後背起竹簍子出了小麵館。

他先在菜市轉了一圈,一麵看一麵細算,照老板開出的單逐一買下來,需要一百錢,可老板隻給了五十,濤兒一時不由有些頭痛。

他心裏一盤算,決定先不買,去西來胡同,他向路人打聽明白,便直奔西來胡同而去,到得米記鹵肉鋪一看,果見前日那人提了杆秤,正站在鋪子裏做買賣。

“兄台。”濤兒過去同他打招呼。

“小兄弟,是你啊。”對方看見他,臉上全是笑,“怎麽,想清楚了?”

“我這心裏有些不踏實,”濤兒麵露忐忑,“是不是,先把這事說定了。”

對方淡淡看他一眼:“這事,你信不過我?”

“不是。”濤兒左思右想,該怎麽說呢,他可不想白白地開恩人,雖然那個小酒館是很破很舊很糟糕,但老板歪好有一顆善心,願意收留他這麽一個落難之人,他應當心存感激,這樣一撂手就走了,已然是非常地不地道,更何況,去酒樓幫工的事尚未說定。

“你擔心得太多了,一個洗碗工而已。”米老板十分不以為意,“這樣吧,我給你打個包票,倘若那家大酒樓不要你,你直接來我這兒,跟著我做吧。”

濤兒的心這才踏實下來,衝著米老板連連作揖。

“小夥子,你倒是個實誠人。”米老板微微地笑,“如今的京城,這樣的實誠人可是不多。”

得了這個信,濤兒的心真踏實了,然後又有些喏喏地道:“老板,今日菜錢短少,想向米老板借一百文。”

“不值什麽。”米老板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半錠碎銀子給他,“拿著花吧。”

濤兒攥著那銀子,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轉身便走去了。

有了銀子,什麽事都好辦,他隻挑那些中等的貨色,一一備辦齊全,裝了滿滿一簍子,背著竹簍回到麵館

老板拿眼一打量,唇邊卻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小夥子,你這人,做得不地道。”

“怎麽不地道?”

“這些貨加起來,得花一百二十五文。”

聽他報出數字,濤兒暗暗咂舌,暗道這老板人雖懶散,且半點不講究,眼神兒卻好使。

“我卻沒這些錢給你。”

“知道,”濤兒搓手,“全當是我孝敬老板的,感謝老板這些日子的收留。”

老板一愣,敏銳地道:“你要走?”

“嗯。”

“罷。”老板點頭,“打你一進門兒,我便知道你這孩子派頭著實不小,看著像是大家子出身,且去吧。”

“多謝老板,老板是個善心之人。”濤兒朝老板深深一揖,甩手甩腳出了麵館,又往西來胡同而去。

那米記鹵肉鋪的老板果然是個說話算話之人,先將他安置到一間下房,又給他預支了半個月薪水,要他去買身新衣服,穿戴齊整再去大酒樓應聘。

濤兒一徑都聽米老板安排,第二天,米老板便帶他去了城中最折有酒樓——鼎食樓。

“元管事。”米老板一進門,便同一個方麵闊耳的男子大聲打著招呼,“我給你帶新人來了。”

“哦,歡迎歡迎。”元管事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讓他去廚房上工吧,我這兒正缺人呢。”

濤兒暗自咂舌,也不知這米老板和元管事是何等的鐵關係,竟然一不問來曆,二不問名姓,說用便用。

那姓元的管事見他尚自怔愣,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哈哈笑道:“小兄弟,別多心,我就算不信天下人,也不會不信米老板,我和他,那是出生入死的鐵哥們兒!”

濤兒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朝元掌櫃行了個禮,進廚房去了。

一進廚房,他整個人都驚呆了,原以為四喜樓的廚房已然夠大,哪曉得與此處一比,完全拙陋。

眼前這廚房,與當初廚神大賽的場地竟然不遑多讓,沿邊一溜兒灶台,每個灶台上都有人忙碌,每個灶台都是獨立的,濤兒隻覺眼花繚亂,正走神兒間,旁邊一個戴著白帽的人走過來,碰了碰他的胳膊:“新來的?”

“是。”

“幹什麽的?”

“洗,洗碗。”

“那兒。”對方朝角落處一指,濤兒定睛看時,見那裏有一個巨大的池子,裏麵盤子碗碟堆得小山也似,他趕緊走過去,戴上手套,立即埋頭幹起來。

“你也是今天才來的?”

一個柔和的聲音忽然響起。

濤兒“嗯”了一聲,擦去額上的汗。

“這兒挺不錯的。”對方似乎要寬慰他的心,故此言道。

“我知道。”濤兒點頭。

兩人便不再說話,埋頭洗碗。

忙活了大半天,才把一池子的碗洗完,又一個個擦拭幹淨,整整齊齊地放進竹筐裏,這才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沒一會兒,驗工的人走過來,從每一摞盤子裏抽出幾個來,仔細地檢查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可以了,去領今天的工錢吧。”

領工錢?濤兒一怔愣,這就可以領工錢了?

“愣著做什麽?”旁邊那人碰碰他的胳膊,“去領工錢吧,鼎食樓都是這樣,工錢按天結算。”

按天結算?

拿著二十個錢走出後廚,濤兒仍然有些懵懂,一天二十個錢,算下來一個月六百錢,這在洗碗工裏,也算是好的了。

對了,昨天米老板給了自己半塊碎銀子,精精算來值兩百個錢,自己應當先把這兩百錢給還上,不管怎樣,還是自力更生吧。

雖然身上很累,心裏卻十分地踏實,濤兒把錢放進衣袋子裏,走出鼎食樓,回到米記鹵肉鋪,米老板老遠瞅見他,笑嘻嘻地道:“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

“多謝米老板。”濤踏前兩步,朝米老板深深鞠了一躬,“米老板的恩情,何濤一生不忘。”

“看你說的,好像很大一件事似的。”米老板伸手將他扶住,“不打緊,隻身在外,誰沒有難處?你好好努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