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際遇,真是一言難盡。
不過,她很樂見這樣的結果。
薛姐姐,你,終究是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了。
“你在想什麽?”孫睿鳴走到她身旁。
董小南定睛看著屋外的芭蕉,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良久方轉過頭來,勾唇一笑:“隻是諸多感慨罷了。”
“都會好的。”孫睿鳴抬手,摸摸她的臉頰,柔聲勸慰道,“你要相信,不管人生經曆了怎樣的風雨,隻要心存善念,都會好的。”
“少爺,你也一直是這樣想的嗎?”
“是。”
“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使是對二夫人,你也從來沒有真正下過狠手,是嗎?”
孫睿鳴微微地笑。
“上天有好生之德,種什麽因,便得什麽果,又何須我出手?”
“少爺之心,果然……”董小南忽然說不下去,至今日她方微微有些悟得,自己這位主子的真性情。
“你說,立身於這世間,是害一人容易,還是救一人容易?”
“少爺,是存了濟萬民之念?”
“我哪有你想的那麽好。”孫睿鳴微笑搖頭,“不過,是……”
他目光一閃,並沒有把話說完。
“少爺?”
“小南。”孫睿鳴走到沙棗樹下,立定,抬頭看著天空,“這人生的祝福際遇,往往如浮雲一樣變幻莫測,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執意與二夫人鬥法,如今孫家大院,又是如何一番情形?”
董小南怔住。
很多問題,她確實全然沒有想過。
“可是少爺……”
孫睿鳴擺手:“人生匆匆數十載,貴在相惜二字,惡緣是緣,善緣亦是緣,善緣得善果,惡緣也未必得惡果。”
“是。”
“二哥,二哥。”孫睿龍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何事?”
“二哥,地方鄉紳擺下酒席,邀我兄弟二人前往,不知二哥你——”
“你如今已然中舉,將來這些應酬定然是免不了的,對方既盛情,自該前往,隻一條,若遇那等阿諛奉承之輩,你隻可聽著,不可深信,更不可妄自托大。”
“是,二哥。”孫睿龍滿眼欽佩地看著他,經曆這些天來的事,他也瞧明白了許多,二哥所傳皆乃正道,隻是他從前不肯信。
“少爺,小南這就去給你準備衣妝。”
“嗯。”孫睿鳴非常淡然地點頭。
酒宴就設在鎮上的太和樓。
鄉紳們引著孫氏兄弟走進酒樓大門時,太安正在櫃台裏算帳,驀地看見他們,一顆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趕緊著從櫃台裏走出,迎上前來:“二少爺,三少爺。”
馬掌櫃也滿臉紅光地跑來跑去:“兩位少爺,樓上請,請。”
眾人同著孫氏兄弟上了樓,酒席早已備下,沿桌一圈青花瓷碗,白瓷盤碟,盛著鮮美菜蔬,眾人圍座,便由其中年最老的鄉紳舉起酒盞,向孫睿鳴示意:“二位皆是我地方上的俊才,將來若然高中,請不要忘了鄉親,鄉誼。”
“尊翁說哪裏話,”孫睿鳴也舉起酒盞,“睿鳴自小也是尊翁看著長大,平日裏不諳俗務,於尊翁麵前多有怠慢,還忘尊翁見諒。”
見孫睿鳴毫不托大,反而謙遜有禮,眾人心中更是暗暗稱歎,一老翁便忍不住道:“兩位少爺人品學問,皆是百裏挑一,卻不知——”
孫睿鳴一聽,便知是要提那作媒之事,他略一思忖,覺得眼下也不好挑明與董小南的事,於是微微笑道:“睿鳴生性散淡,此生與富貴無緣,恐會耽擱人家女孩兒終身,至於小弟,如今年紀尚幼,宜全心攻讀詩書—
—”
孫睿鳴言罷,朝孫睿龍瞅了眼——對於睿鳴的心智,他向來不便深測,也不肯越俎代庖。
“多謝各位前輩好意。”孫睿龍舉杯,團團一抱拳,“睿龍已立誌,用功讀書,大丈夫立世,先功名後家世,還請各位前輩見諒。”
眾人聞言,無不唏噓感歎,道孫家果然運勢不衰,竟有這等兒孫輩。
席上眾人推杯換盞,未免又說些鎮上見聞,氣氛倒也融洽。
酒宴至傍晚方散,孫氏兄弟一一禮送眾鄉紳出門,又折回樓中同掌櫃結算了酒錢,方才坐著馬車返回鄉下。
暮色已深,馬車輕輕地晃動著,孫睿鳴雙眸微閉,靠在車壁上,鼻息微勻。
董小南偎在他身邊,一直沒有作聲。
天色黑盡,屋裏亮起燭光,孫氏兄弟伏案讀書,董小南手拿繡活,一針一線地做著,氣氛祥和而寧靜。
“汪,汪——”門外忽然犬吠之聲大作,孫睿龍直起身來,“二哥,你且等著,我去瞧瞧。”
他起身繞過木桌,拿過一根扁擔握在手裏,拉開門栓,清冷夜風吹進,孫睿龍邁出門外,四下看了看,卻見不遠處的柴堆裏,斜斜躺了個人。
孫睿龍心中驚疑不定,湊近俯下身子細看,卻見他滿頭發絲蓬亂,身上到處是血跡。
這——
難不成,是哪裏的逃犯?還是——
孫睿龍正思忖著如何處置,孫睿鳴已然走出,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二哥,你看——”
孫睿鳴細瞅了眼,轉頭向屋內叫了聲:“小南。”
“少爺。”
“取一碗熱湯來。”
“好。”小南點頭,進廚房端出碗熱湯,複又走出,孫睿鳴接過熱湯,半蹲下身子,掰開男子的嘴唇,輕輕給他灌了下去,男子咳嗽兩聲,睜開眼來。
他的目光,很平靜,很柔和,閃爍著希望。
“是你們救了我?”
“嗯。”
“謝謝。”男子掙紮著站起來,“若我能活下來,今後,必當有重報。”
孫睿鳴仔細瞅他一眼:“等等。”
他複又進屋,拿了件袍子,並一袋碎銀,再又出來,將袍子給那男子披上,又將銀子交與他。
男子大為驚訝,怔然看了孫睿鳴許久,眼裏忽而潸然落下淚來,竟曲膝跪倒,朝著孫睿鳴深深一拜:“我孟元三今兒可算是遇著好人了……”
“先生不必如此。”孫睿鳴微笑著將對方扶起,“我觀先生麵相,天庭飽滿,地格方圓,先生隻要渡過這段困厄時期,將來必定大富大貴。”
對方的雙手不由輕輕抖了一抖,然後再又下拜,方轉身離去。
董小南在邊上,將這一幕收進眼裏,默默不語。
她的少爺,行事為人,總是出乎旁人意料。
“我們進去吧。”孫睿鳴卻像沒事人似地,又走進房中。
三天後,午飯桌上,董小南吃著飯,口裏言道:“少爺,再過幾日,便是薛姐姐和楚公子的大喜之日,我思忖著去鎮上買些禮物,不知少爺意下如何?”
“該當如此,”孫睿鳴點頭,“等吃過飯,你便去吧,隻是記著,要早些兒回來。”
“知道了。”
飯罷,董小南收拾妥當,從抽屜裏拿了銀子,便出屋門奔廟場而去,剛走到一片瓜地旁,裏邊忽然躥出來一人,一把將她抱住。
董小南大驚,剛要張嘴叫喊,卻被對方一把捂住,拖進瓜地裏,董小南細看時,見是個瘦瘦伶伶,細眉愣眼的男子。
她死命抵著對方的胸脯,想把對方給摔下地去,然而對方的力道卻大得驚人,不管董小南如何掙
紮,始終難以脫身。
董小南又氣又惱,順手從旁邊抓起塊石頭,照著對方的後腦勺用力敲下去,對方發出聲低嘶,暈了過去,董小南這才把他推開,抓起自己的包袱,匆匆離去。
她步伐零亂,神情慌張,眼裏滿是淚水,直到衝到一條河邊,望著那川流不息的河水哭了好一會子,才轉頭往廟場而去。
路上,她想著這事,越想越是惱,越想越是暗恨咬牙,直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刀,衝回去往那賊男人胸口上,戳出百八十個洞來。
“噯,”恰好一個佃戶的媳婦迎麵走來,遠遠瞅著她笑,“這不是孫二少爺身邊的丫頭嗎?做什麽去?”
董小南強定心神:“去廟場上買些東西。”
“那你可得趕快,再有會子,市集可就散了。”
“嗯。”董小南點點頭,加快腳步往前。
穿過一條長長的,雜草叢生的路徑,便可看見那片喧鬧的市集了。
市集裏男女老少穿梭來往,售賣布匹的,賣海魚的,首飾的,綾羅的,綢緞的,胭脂水粉的,董小南一行慢慢地走著,仔細挑選。
“姑娘,姑娘。”一道聲線忽然傳來,董小南轉頭看時,卻見一個白麵無須,長相俊朗的男子,正手攥著一把線頭,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
董小南眨巴眨巴眼,近前一看,卻見那些線頭子上都拴著一隻小雀兒,羽毛尚未長全,不能飛翔,隻能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這個世界。
“姑娘,買一隻玩吧。”男子見她有意,便加意誘勸道。
“我……”董小南摸了摸錢袋——如果買了這些鳥兒,隻怕就不夠給薛姐姐買禮物了,如果不買……
“你想賣多少?”
“姑娘看著給吧。”對方是個精靈人,一瞧董小南的模樣,暗揣她是個未經多少世事的嫩主兒,隻要再攛掇幾句,必然能讓她掏出腰袋裏的錢來。
董小南自己也很躊躇,她確實很喜歡那些小雀兒,可是……
就在她有些不知所措之時,旁邊忽然傳來一把戲謔的聲音:“陳二郎,你又在這裏誘騙良家婦女了?”
陳二郎臉色往下一沉:“齊三,你他媽閃一邊去,少攙和老子的事。”
齊三摸了摸下巴,他確實不想攙和這事,隻是瞧董小南單純模樣,怕她吃虧,所以出來擋煞。
董小南又細瞧了小片刻,決定還是不理這事,挪步朝旁邊走去。
綢緞鋪、脂粉鋪……她一路走一路看,最後在一家書畫店前停了下來,提步而入,目光環視一圈,最後在正中照牆前那幅空穀幽蘭前停了下來。
“姑娘真是好眼光。”書畫店老板徐步而出,在她身後立定,“此畫出自前朝名家手筆,本店僅此一幅。”
“售價幾何?”
老板豎起五根指頭。
“五十兩?”
“不,五百兩。”
“五百兩?”董小南嚇了一大跳——這也太貴了,縱然少爺管著田莊,但每年的收益也隻有幾百兩,總不可能都拿出來買這幅吧?
“老板,”董小南沉吟了一下,道,“能不能便宜點?”
那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瞧姑娘的意思,想出多少?”
董小南沉吟,又湊近仔細去看那畫兒,於書畫一途,她其實是個外行,難辨真假,隻是瞧這畫兒意境還好,所以——
算了,自己還是找個懂行的人來瞧吧,董小南思及此處,轉頭朝那掌櫃抱歉一笑,轉身朝外走去。
“等等。”另一道聲線忽然從內屋裏傳出。
董小南站住腳,轉頭看時,卻見一個身穿葛色長衫,留著八字胡的男人,正搖著把扇子,緩步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