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在馬車裏?鄧嬌睜大雙眼,仔細看了看四周,然後又摸摸自己的胳膊和四肢,熱乎乎的,並沒有死。

不對啊,自己明明服食了砒霜,怎麽會沒有死呢?怎麽可能呢?

沒死,然後呢,會怎樣?

“姑娘。”

這時,她聽車外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鄧嬌死死地攥著衣襟,聽外麵的人又喊了一聲:“姑娘。”

這個聲音……好陌生。

“姑娘,你醒了嗎?”

鄧嬌還是不作聲,外麵的聲音消失了。

鄧嬌仍然一個人躺在轎中,將許多事情翻來覆去地想,非常認真地想,然後又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車簾外透進來淡淡的亮光,鄧嬌小心翼翼地掀起簾子,舉目望出去,卻隻見前方一條靜靜的河,自己竟然是在一片小樹林裏,四周空寂無人。

鄧嬌不由眨巴眨巴眼——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自己看錯了嗎?

確定四周非常安全,鄧嬌才從轎裏出來,慢慢地朝前走,忽然看見一個人蹲在河邊,正在釣魚。

是個非常年輕的男子,鄧嬌心裏異常茫然,死而複生的感覺,給這個女孩子帶來了全新的感受。

她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受。

不知什麽時候,男人提起一尾魚,走到她身邊:“姑娘,可好些了?”

“嗯。”鄧嬌略一點頭,看著麵前這男子,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姑娘眼下有何打算?”

鄧嬌沉默,像她這樣的人,還有什麽可以打算呢?

“要在下送姑娘回家嗎?”

“家?”鄧嬌臉上浮起幾許茫然,她還有家嗎?

“想去很遠的地方,忘掉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鄧嬌這樣說道。

“哦。”何鈞點頭,她這樣說,確實也是實情,更是最好的法子。

“姑娘想去哪裏?”

“隨便哪裏都好。”

“姑娘家中似乎還有母親,難道不同她打個招呼嗎?”

鄧嬌默然半晌,然後搖頭——母親?母親雖然心疼她,但迫於父親的**威,從來都是不敢做什麽的。

她就像這世間一片樹葉,在風中零亂,漂泊無依。

“那,走吧。”

何鈞讓她上了馬車,自己騎上馬背,趕著馬車緩緩朝前走去,離原來的家越遠,鄧嬌的心越平靜,她感覺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漸漸地遠離了自己。

那些痛苦而虐心的記憶,她不願意去碰觸,也不願意去回憶,隻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刪掉。

她討厭,很討厭。

何鈞一路上走走停停,把鄧嬌照顧得十分妥貼。

及至回到小鎮上,棗花看見他,自然是高興異常,何鈞又讓鄧嬌拜見棗花。鄧嬌性子本來溫婉,也十分易與人相處,見自己兒子路見不平領了個人回來,棗花也十分坦然,就像前世鄭逢奕,總是急人危難一樣。

鄧嬌驚奇地發現,這家人和自己家裏的人有很大的區別,他們待人平和,毫不刻薄,互相之間謙讓有禮,甚少給人不舒服的感覺。

鄧嬌是個勤奮的女子,幫著棗花收拾桌椅凳子,做菜做飯,漸漸地,她適應了這裏的生活,臉上也有了笑容。

“鈞兒。”

“娘。”

“你妹妹呢?”

這天晚上一家人圍在桌邊,正吃著飯,棗花忽然說。

“妹子她,嫁人了。”

“嫁人了?”棗花略略一怔,“嫁誰了?”

“一個東剌人。”

“哦。

”棗花也絲毫不感覺驚奇。

“話說回來,”旁邊的何濤接過話頭,他如今也是下巴上長了許多胡須的中年男子了,眉宇之間再沒有年幼時的稚氣,“你也該娶房媳婦了,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說與爹聽,爹給你提親去。”

“這事,不急。”何鈞沉吟,“這兩年,我想先去山上,跟師傅呆一段時間,然後各地轉轉。”

“好。”何濤點頭,“你喜歡怎麽樣,那就怎麽樣。”

在小鎮上休息了一晚,何鈞起身去了山上,卻見石洞中空空如也,石伯越竟然不在,何鈞也不甚以為意,自己將石洞收拾了一番,便住了下來。

是夜星河燦爛,萬籟俱寂,何鈞索性出了樹洞,躺於大青石上,默默地仰望著天空,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飛出了軀體,在浩渺蒼穹中遨遊,那種感覺,也是前所未有的。

何鈞在山上呆了七天,石伯越方才回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煥發,仿佛年輕了十歲。

何鈞看到他,不禁又驚又喜:“師傅。”

“嗬嗬。”石伯越爽朗地大笑著,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什麽時候回來的?”

“已經有七天了。”

“真虧你耐得住寂寞,來來來,跟師傅談講談講,在山下都遇到了什麽。”

“如今東剌內部仍然四分五裂,各股勢力盤雜,而中原朝廷掌權者醉生夢死,軍隊紀律渙散,人人貪戀財祿,無心做事,但是兩相抵消,危機恐怕是在二十年之後才會暴發。”

“好小子,目光如炬,居然看到了二十年之後的事。”

“正因為看得遠,所以眼下,反倒是無用武之地,也不需要我等為國效力,故此,徒兒想回山上來,繼續陪著師傅。”

“也好。”石伯越笑了,“為師正好也寂寞得很,你便在此處與我做伴,咱們師徒倆閑談古今,以消鬱悶。”

何鈞在山上一住便是小半年,白天裏與石伯越一同上山,或者打獵,或者采草藥,或者什麽都不做,隻是閑看那風景,晚上則回石洞裏,繼續閑坐練功,吐氣納息,他如今的境界已與普通人大有不同,卻是這山上更加適合他一些。

眼見著到了初夏,因見滿山草木蔥蘢,何鈞動了心思,欲往各處閑遊,便向師傅告辭,一個人閑閑背了個包袱,慢悠悠下山而去。

他無目的,也無去處,走到哪裏便是哪裏,所見無非男女老少,世俗人情,這日因聽聞漱江早潮甚為不錯,何鈞便一個人包了艘遊船,沿江而下,那艄公甚是風趣,一邊走一邊介紹,倒是讓何鈞開了不少的眼界。

行至一處長長的堤岸,何鈞付了船費,棄舟登岸,站在石堤上一望,但見白茫茫一片大水,眼下還甚是平靜,並不見什麽浪潮,他不著急,信步走到旁邊一座石亭裏坐了。

“逝者如斯乎,湯湯漾漾,無所止,無所息……”

一聲長吟忽然傳來,何鈞微微一怔,遂出了亭子,舉目看時,卻見一男子立於礁石上,衣袍被風吹起,宛若謫神。

“兄台好興致。”

何鈞走過去,同他打了個招呼。

對方轉頭,衝他一抱拳。

“快看,潮來了。”

驀然,聽得遠處鳴聲大作,有如萬馬奔騰,層層巨浪宛若千堆之雪,浩浩湯湯而來。

“哈哈哈哈。”那人驀地仰天長笑,“能看到如斯盛景,縱然是死了,倒也了無遺憾。”

何鈞聽他這話說得不祥,正要細問端底,一幫人忽然呼嘯而至,將書生團團圍住:“孟慕京,看你這次往哪裏逃?”

“逃?”孟慕京轉頭,唇邊淡淡勾起一絲戲

謔的笑,“誰說我要逃?你們想要的,不過就是這個嗎?”

說完,他從懷裏抽出一件物事,在那群人麵前抖開。

何鈞定睛看時,卻見一幅字畫,那筆力雄健,一旦便是名家風采。

“把《晴雨帖》交出來,你自可離去。”

“你們這些人,也配碰它?”未料孟慕京仰天又是一陣大笑,“我寧可與此帖同墜江中,也絕不會便宜你們!”

孟慕京言罷,竟懷抱字帖,踏前一步,便要跳入江中。

“孟兄!”何鈞在一旁看得真切,立即出聲喊道,“這又何苦?”

“你不懂,”孟慕京轉頭看他一眼,“世間千人萬人皆惜命,而我愛此帖勝命,誓與此帖同存亡!”

孟慕京正要跳時,卻聽得一個漢子道:“罷了罷了,孟慕京,你也不需如此,且讓這《晴雨帖》留在你手裏。”

言罷,將手一揮,把所有人都帶走了。

孟慕京不由驚奇地“咦”了一聲,然後慢條斯理將《晴雨帖》給收好,臉上的神情仍舊平靜如常。

“孟兄,”何鈞踏前一步,“不知可否將那《晴雨帖》與我看看?”

“這個自然。”

孟慕京當即將那幅字畫遞與何鈞,何鈞看罷,連聲叫絕:“怪道孟兄將此帖視若性命,隻是,倘若真為此物送掉性命,怕也不當。”

孟慕京卻微笑不語。

“在下想與孟兄結識,未知可否?”

“好。”孟慕京點頭,“剛好我家就在這附近,不如一起去看看,順便喝個酒,如何?”

“好。”

兩人意氣相投,一起朝前走去,行不多久,便至一草廬前,何鈞進草廬一看,但見四壁徒然,家無長物,孟慕京卻絲毫不以為意,自取竹帚掃去長案上的浮塵,取出來幾碟子黴幹菜,一盤西瓜子,還有一壺米酒,便與何鈞開杯暢飲起來。

言談之間,何鈞但覺此人見識行止,與俗人全然不同,不由道:“孟兄這是不善經營呢,還是無心俗務?”

“何兄這話的意思是?”

“孟兄手裏一幅字帖,價值數萬兩黃金,卻甘心住在這樣的破屋之中,毫不覺寒磣。”

“何兄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寒磣?”

“哪裏。”何鈞也不曉得該怎麽說,或許人世間便有一些奇人異人,與俗人全然不同。

“我活在這世上,求的不過是灑脫隨意四字而已,何必成天忙忙碌碌,求名求利?”

“孟兄這話甚合我心意,那也可以做個擔風袖月之人,不與世俗之人爭那些蠅頭小利。”

兩人說了笑,笑了說,待困倦了便臥在席上抵足而眠。

因與孟慕京意氣相投,何鈞便在孟家多呆了些時日,方才曉得孟慕京雙親早亡,自己也是娶過親的,隻是妻子怨他寒苦,不營世事,故此跟人走了,孟慕京也不甚理會,隻是死死地將家傳下來的《晴雨帖》攥在手裏,未知如此也會招來災禍,隻因新任縣官想要巴結上官,而這位上官又極喜歡書法字帖,故此縣官便令師爺等仗勢來取,無奈孟慕京卻最是個倔脾氣之人,無論如何不肯給,故此才有了之前一出。

孟慕京說得輕描淡寫,何鈞心中卻震撼不已,尋常百姓見了官員,皆是個個畏懼,居然有人敢以死抗之,著實難以想象。

“孟兄視此帖如命,連妻子亦能舍得,在下佩服,望孟兄好好保藏此帖。”

孟慕京卻猛地打住話頭,定定地看著何鈞。

“怎麽?孟兄有話想說?”

“是,”孟慕京給他斟了一杯酒,方才慢慢地道出個中緣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