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公這話說笑了。”何鈞站起身來,朝田狀元深深一揖,“我觀狀元公,絕非世俗功名之輩,否則——”
田狀元聞言,不由定定看了他幾眼,忽然朗聲大笑:“你這人著實有趣,世人皆好談利,你倒是比他們高一個境界。”
“承蒙狀元公抬愛。”何鈞拱手,“在下想讓犬子修文,並不是想讓他將來出將入相,或登廟堂之高,實為修身養性,明德持理。”
“修身?養性?明德?持理?好,好,既如此,在下便同你走一趟。”
何鈞大喜過望,當即服侍著田狀元,和他一同出了門,乘車往蘭溪鎮的方向而去。
到得蘭溪鎮上,何鈞先親自擺下接風宴,為田狀元洗塵,然後把何真叫出來。
何真眨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非常認真地看著田狀元:“您是狀元公?”
“聊得虛名爾。”
“學生最近作得幾首詩,想請老師品鑒。”
小何真身子站得筆直,畢恭畢敬地向田狀元行了個禮,然後恭敬奉上自己的詩作。
田狀元接過那詩稿,翻開細看,一邊看一邊點頭,最後竟手舞足蹈起來:“小子,果然是一塊美玉,古語有雲,玉不琢,不成器,便讓我來琢你成器!”
“學生拜見老師!”
何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衝著田狀元連連叩頭。
“既認我為師,須得遵師門之戒,”田狀元麵色一正。
“是。”
田狀元又轉頭看了看何鈞:“我之教導之策,與常人有異,甚為酷烈,未知何君可有異議?”
“絕無異議。”何鈞趕緊表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真兒,你自己說,可否願隨先生修習文道?”
“孩兒願遵師傅教誨,絕不敢有半點叫苦。”
“好。”田狀元將衣袍一拂,徑直登上正堂落座,“那你先向我九拜,入我師門。”
“是。”
何真走過去,畢恭畢敬地跪下,朝著田狀元深拜。
“記住,我今日第一講,乃是立誌,為師且問你,心存何誌?”
“徒兒想文可治天下,武可定江山!”
孰料何真一句話,卻讓兩個男人同時怔住。
田狀元霍然而起!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小孩子!
文可治天下,武可定江山!
田狀元來來回回走了兩圈,然後目視何鈞:“此子頑劣,此子頑劣,在下不教了。”
田狀元說完,竟就那樣邁步走了出去。
父子倆一時呆呆立在原處,何鈞把兒子拉過來,很想劈麵給他一個耳光,手掌揚到空中,卻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倘若他不是曆世甚多,自然想把自己兒子狠揍一頓——什麽定山平天下?
父子倆就那樣互相看著彼此,你瞪我我瞪你。
“爹爹?”
“你這些心思,倒是誰教的?”
“不用人教,我自己明白的。”何真仰起自己的小腦袋。
“你——”何鈞點著自己兒子的額頭,“你想氣死你老子啊?”
“爹,我哪裏錯了?”
“你——你你。”何鈞有些焦躁,然後將手一收,“我不管你了。”
何真一直站在那裏,昂著脖子。
拜未成,消息很快傳揚開去,鄰裏都知道了,何家有個奇怪的小孩子。
“我就納悶了。”晚間,何鈞在飯桌上忍不住歎息,“按說我從來沒有教過他這些,他怎麽就?”
莫蔚看他一眼:“兒子哪錯了?我看哪都沒錯!是你自己膽子太小,怎麽能怪自己兒子呢?還不許他吃飯!”
莫蔚說完,“啪”地扔了筷子,咚咚跑出去,把小何真給拉進來:“乖兒子,你爹不理你,娘理你,來,吃飯。”
小何真鼓著腮幫子,兩眼瞪得溜圓,眸中卻有晶瑩的淚水,忍而不發。
“好了,別跟你爹嘔氣。”莫蔚心裏難受,也不理會何鈞,一把將何真抱在懷裏,“爹不疼你,娘疼你,你想要做什麽,隻管去做。”
何鈞癟著嘴,忽然間放聲大哭,然後轉頭跑了出去!
莫蔚立即像被貓抓了似地追出去,一麵追一麵不停地罵何鈞:“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鬧的,好好的為什麽要責怪兒子?”
何真一路瘋跑著,他隻覺得心裏堵了一口氣,始終沒有辦法發作出來,說不清楚是為什麽,他衝到河邊,最後終於頓住了,抱住一棵樹發瘋似地嚎哭。
哭了很久,卻聽旁邊有個聲音悠悠地道:“徒兒何必如此?”
何真一下子停住抽噎,轉頭看著那個衣衫破爛的男人。
“師傅?”
“你這個孩子。”田博濤上前,輕輕拭去他臉上淚水,“不過些許委屈,你便受不得,將來如何去平天下?”
“師傅?”何真破啼為笑,“師傅相信徒兒?”
“為師不是凡俗之人,更不是你的爹娘,小小孩童,如此大誌,可知天下大事難為?”
“天下大事,真地難為嗎?”何真偏頭看著這個和藹可親的男子。
“可以告訴老師,為何有此壯誌嗎?”
“是——”何真沉吟了一下,才道,“是綽昂叔叔教我的,他說,身為一個男兒,就應該有氣吞乾坤的膽色!我覺得,他說得對,他說得很對。”
“氣吞乾坤?好,好。”田博濤朗聲大笑,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朝天空高呼,“上蒼賜了我一個好徒弟啊!”
說完,他再次蹲身,撫摸著小何真的腦袋:“不要責怪你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是凡俗之人。”
“師傅,那您剛才為什麽?”
“我是在試探你啊,試探你會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放棄你想堅持的。”
“我想堅持的?”
“一個人,但凡想做成與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大事,就必須有所堅持,不堅持,怎麽可能成功呢?”
“師傅……”
“你想學的一切,為師會逐一教導給你,但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卻必須靠個人,你知道嗎?”
“徒兒明白,徒兒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師傅的話!”
“好孩子。”田博濤心中滿是感慨,“在人生的道路上,你會跌倒,你會痛苦,你會絕望,你甚至會看不到未來,找不到方向,或者會被其他人挾持著,走錯了道路,但每當你捫心自問,或者,你會發現,屬於自己的那條道。”
“是。”
何真似懂非懂地看著自己的師傅,他畢竟太年幼了,雖然和尋常孩子有很大區別,但總體說來,對這個世界,還
缺少自己更為精準的判斷,他需要成長,不斷地成長。
“好孩子。”田博濤心中滿是欣慰,“為師再問你,將來有何誌?”
“文可以安天下,武可以定乾坤!”何真挺起小胸脯,毫不遲疑地道。
“那你要記住了,而且一生一世,不可以忘記。”
“我記住了,我一生一世不會忘記!”
從此,這個叫田博濤的男子,為小何真打開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與凡俗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裏,有競爭,有廝殺,有智謀,有乾坤,在那裏,有很多看得見的,看不見的。
“真兒,不管達至何等境界,你都要記住,前方還有更進一重境界,等你去完成,世界是永無盡頭的,你需要一刻不停地,朝著你的終極目標努力,不管擋在你麵前的是泰山,是黃河,是長江,還是什麽,隻要你看到了,就要努力,就要去追尋,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
“是!”
何鈞悶頭悶腦地坐在桌邊,他著實沒有想到,一個田博濤會給自己的兒子帶來如此強大的變化,小何真原來很天真很爛漫,也很活潑好動,時常在他和棗花麵前躥來躥去,調皮搗蛋,但是師從田博濤之後,一切都變了,他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讀書,然後每天拿著劍出去砍砍殺殺,偶爾爬山,晚上觀天文識地理,小鎮上的人都說這個孩子發瘋了,幸而棗花和何濤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曉得這孩子非同尋常,非但不加責怪,反而傾力培養。
小何真一天天長大了,比同齡的孩子聰慧許多,很多時候,何鈞也不知道該把自己這個孩子怎麽辦,他總是會問很多古怪的問題,總是會做許多和正常人不同的事,總是這裏跑跑那裏跳跳,但何鈞也不以為意。
這一天,小何真,說小,倒也不小了,已經十四歲,跑出去玩了很久,直到天黑時還沒有回家,何鈞深感奇怪,正準備出去尋找,何濤卻叫住了他:“不用了。”
“父親?”
“這孩子你不必束他太緊,將來會有自己一番遭際。”何濤抽著旱煙,慢悠悠地道。
何鈞隻好不說什麽了。
何真莫明其妙失蹤,就是十天,十天後他回來了,身上卻穿著一身鎧甲,何鈞一見,不由驚了一跳:“真兒你這是?”
“爹,我要從軍!”何真無比肯定地道。
“從軍?”何鈞沉默了一下,道,“好,那你就去從軍吧。”
“爹。”何真往前踏了兩步,屈膝跪倒,朝何鈞深深地叩了一個頭,“孩兒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還請爹娘多多保重。”
“真兒。”何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如今確實是大了,爹爹也管你不住,你愛做什麽,那便做什麽吧,隻是一條,在外麵不管做了什麽事,都要自己一個人負責任。”
“是,爹爹。”
何真驀地站起身來,轉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真是想不到。”轉頭看著身邊的妻子,何鈞眼裏滿是感慨,“一恍眼,咱們的兒子也這般大了。”
“鈞兒將來也許會犯錯,不過總體上說來,他會是個好孩子,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也這樣認為。”何鈞點頭,“我真地好希望,他可以得到他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會得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