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賀老太度日如年

小言要是看得上那兩件首飾,也就不會來討錢了,她將自己手上一枚孟瑤賞的玳瑁戒指指給賀老太太看,道:“老太太,我自有首飾戴,不消你的那兩件,你還是把錢還我罷。”

主人欠奴仆的錢,真是古今奇聞,旁邊立的兩個婆子丫頭,俱掩嘴偷笑。賀老太太臉上無光,下不來台,隻得道:“你且等著,待會兒就還你。”

小言當真就朝旁邊站了,等著賀老太太還錢。賀老太太左右尋思,哪裏來錢最快?莫若去向孟瑤拿一點。她自覺這主意真不錯,便抬腿朝第三進院子去。

她到時,正好碰見孟瑤在算賬,便朝桌前一站,伸手討錢道:“濟禮媳婦,我來支下個月的月例銀子。”

孟瑤撥著算盤,頭也不抬地道:“沒有。”

賀老太太當她是不肯預支,便作保證道:“反正月例銀子你下個月還是要給我的,今兒先支給我,下個月我保證就不再要了。”

誰知孟瑤卻道:“家裏哪還有錢來發月例銀子?老太太還不知道罷,下個月除了給雇來的粗使下人開工錢,其餘人的月例銀子,一律暫延,包括我和老太太在內。”

“瞎說,怎麽就沒有銀子了呢?”賀老太太不相信,幫孟瑤算起了賬,“賠給你母親家的錢,都已經齊了,不夠的,濟義也已打了欠條,一文錢都沒叫你們出,怎麽會沒錢?”

孟瑤好笑道:“老太太記性真不太好,這就忘了給小囡囡抓藥花的錢了?還有最後那兩味藥,用的是我娘家的銀子,雖說我兄弟大度,說不要了,但我們卻不能不還。為了那一箱子銀子,我們把倉庫裏的家當全給當了,如今家裏是捉襟見肘,還請老太太委屈些時日,一起度過難關。”

賀老太太跺腳道:“你們蠢呀,你母親家兄弟都說不用還了,還非要變賣家當去湊銀子,這往後咱們可吃甚麽?”她一麵罵,一麵琢磨,既然老大兩口子已是窮了,不如回鄉下去,更為自在,而且還能躲躲小言的債。她想著想著,臉上浮上微笑,但突然卻又僵住了——鄉下的房子和豬,全被孟瑤賣掉湊了箱籠錢,她哪裏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賀老太太記起這事兒,忍不住悲從中來,一屁股歪倒在孟瑤的桌子前,放聲大哭。

孟瑤不知她怎麽突然就哭了,不過也不會天真地去以為她是為了全家人以後的生計,遂不耐煩地命小丫頭們扶她起來,道:“老太太要哭就回自己院子哭去,我這裏還要算賬呢。”

“都沒錢了,還算甚麽帳?”賀老太太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嘀咕著讓丫頭們攙走了。

孟瑤接著算賬,知梅挪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問道:“大少夫人,咱們家真窮到如此地步了麽?”

孟瑤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誠惶誠恐,笑道:“放心,餓不著你。”

知梅不好意思道:“奴婢倒不怕窮,就算不給奴婢發月錢也沒甚麽,隻是那些個二等丫頭三等丫頭,生怕大少夫人因為家貧就將她們賣掉,千叮嚀萬囑咐地托我來問問呢。”

孟瑤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哪裏就窮到那種地步了,變賣下人,乃是敗家之兆,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怎會那般行事?”

知梅得了責備,卻很高興,道:“那奴婢可就放心了,先替她們謝謝大少夫人。”

孟瑤笑著搖了搖頭,招手命她近前,小聲道:“方才有關家中生計艱難的那些話,是我編出來哄騙老太太的,不曾想把你也給騙進去了。”

知梅頓時紅了臉:“奴婢還不是擔心家裏。”

“知道你忠心。”孟瑤笑道,“不過你剛才那話,倒是給我出了個好主意,既是家道中落,豈有隻賣家產,不賣奴仆的,你現在就去後罩房,告訴那些雇來的粗使媳婦子,從明兒起她們就不用來了,理由是咱們家現在窮了,開不起那麽些工錢,以後家裏的粗使活計,還是分攤給丫頭婆子們罷,若丫頭婆子們不願意,就喚人牙子來賣了去,正好給家裏省省錢。”

知梅不明白了,既然家中境況並不像孟瑤跟賀老太太說的那樣糟糕,那為甚麽還要解雇粗使媳婦子?若隻是為了做戲,賀老太太都已經相信家中變窮了,何須再如此?

她將疑問拿出來問孟瑤,孟瑤卻道:“這樣做,自然是有道理的,你且瞧著罷,熬不了多久,老太太就要有動作了。”

知梅隻得帶著疑惑去了後罩房,準備傳達孟瑤要縮減開支,解雇粗使媳婦子的意思。她先走到洗衣房門口,把話講了一遍,不料話音剛落,就聽見賀老太太的聲音從牆角裏傳來:“濟禮媳婦這是要逼死我呀,我才找了個頂工的活兒,她就不發工錢了。”

知梅驚訝地朝聲音來源處看去,隻見賀老太太坐在個小板凳上,兩隻袖子高高挽起,麵前還有一大盆泡好的髒衣裳,似是剛洗了一半。洗衣房的管事媳婦忙走過來解釋道:“有個粗使婆子臨時有事要回家,老太太便自告奮勇來頂工,我苦勸一番,她卻說我這是攔著她賺錢,倒把我罵了一頓。”說完又湊到知梅耳邊,悄聲道:“聽說是老太太欠了小言的錢,急著還債,才跑來替人頂工洗衣裳,好拿這一份的工錢。”

知梅點了點頭,看來賀老太太是為了還小言的銀子,向孟瑤預支月例不成,才跑到後罩房來賺錢,也真是難為她了。不過她若事先不作惡,便自有兒子媳婦孝順,豈又會落到向丫頭借錢度日的地步,說到底,還是自作自受。

雖說賀老太太不值得人同情,但她所欠的錢,卻是小言的,知梅為了小言著想,還是提醒賀老太太道:“老太太,你不消著急,雇來的粗使媳婦子明日才辭退呢,你這會兒洗的衣裳,還是能領到工錢的。”

“早說嘛,你這妮子。”賀老太太一聽,又高興起來,埋頭繼續洗衣裳。

知梅望著賀老太太搖了搖頭,繼續去各處傳話,聽得驚訝聲抱怨聲一片。驚訝的,是雇傭來的粗使媳婦子,抱怨的,則多半是那些往後需要分擔粗使活計的三等丫頭婆子們。

知梅將那些抱怨的人默默記在心裏,回來向孟瑤稟報,還不忘把賀老太太在洗衣房頂工的事描述了一番。

對於賀老太太屈尊到洗衣房頂工,孟瑤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本就是在鄉下做慣了活計,又沒有甚麽尊卑上下之分的人。至於那些抱怨的丫頭婆子,孟瑤也並未作出處罰,隻是讓知梅將她們的名字記下來,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

知梅直稱孟瑤太過寬宏大量,道:“不過多做點子活兒,她們就怨聲連天,這還得了,大少夫人怎麽不罰她們?”

“要是放在往常,我早罰了,不過如今這時節,家裏多些刺頭,反而是好事,我留著有用處的。”孟瑤掩嘴而笑,但任知梅怎麽問,就是不說緣由,神秘得很。

知梅隻得再次帶著疑惑退下,去尋紙頭記下那些抱怨之人的名字。

第二日,孟瑤照著花名冊,給雇傭來的粗使媳婦子們發了最後一次工錢,從此解雇了她們。這些媳婦子們排著隊,挨個上第二進院子領過錢,回家去了。孟瑤發錢發到最後,驚訝發現,末尾還有一人,卻是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對她道:“濟禮媳婦,家裏一下子辭退了這麽些人,肯定好些活計無人去做,不如你雇我一個呀,你別看我老,劈柴,洗衣,我樣樣都行。”

孟瑤昨日聽知梅講過賀老太太欠債的事,料想她定是還沒還清小言的錢,所以來討活計,想領一份工錢了。但孟瑤卻不肯讓賀老太太如願,道:“咱們家再窮,也不能讓婆母做活,不然傳出去,我豈不是要背負一個虐待婆母的罪名?”說著便喚小言:“趕緊扶老太太回房歇息去,可不能讓她做一丁點兒事。”

賀老太太不肯就此離去,一把推開小言上來扶她的手,繼續央求,但任憑她費盡了唾沫,孟瑤還是不肯派發活計給她,她隻好失望而歸。

賀老太太從此沒了月例銀子,又沒了豬,雖說每餐能吃飽,但因還欠著小言的債務,還是覺得度日如年。她越想越難過,便起了去揚州找賀濟義的心,但卻苦於沒有路費,便再次向小言借錢。小言上回的債還沒討回來,如何肯借她,隻推說自己也窮,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賀老太太無法,隻得硬著頭皮,再次去找孟瑤,問她借錢。

孟瑤哪裏肯借錢給她,再說此去揚州路途遙遠,萬一賀老太太在路上有個甚麽閃失,可都是她這做兒媳的不是。

賀老太太磨破了嘴皮,也沒能借來一文錢,欲耍老手段撒潑,卻又無人理她,她想來想去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便朝第三進院子廳前的門檻上一坐,大聲道:“我要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