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僥幸過關
蕭妃當然不可能坐視自己這個剛剛冒出來的侄兒被太監痛打了,所以在太監們舉起包銅竹殳的第一瞬間,就立刻從失神中恢複了過來,一邊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蕭銑,一邊厲聲喝止了那倆太監。因為王妃親自護著對方,太監們自然是硬生生地收住了手。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蕭銑已經出現在了蕭妃養病的後院內,接受蕭妃的盤問。一旁連個侍女都沒有,隻有南陽郡主楊潔穎在一旁,以便避嫌。
自從蕭妃養病的這些日子以來,因為不適宜行房,加上為了侍奉湯藥方便,楊廣並沒有和蕭妃同住一處——畢竟王府縱然不比皇宮大內,但地方還是很大的,藩王如果不和妃子歡好,平素不一定宿在一處。但是今天這事情動靜鬧到這麽大,楊廣肯定是要過問的。蕭妃倒是不怕夫君誤會自己婦道有虧,可是這個新冒出來的侄兒身份敏感,提前對了口供,終究可以免得他一會兒說話不恰當,吃了暗虧。蕭妃也知道時間緊迫,便不多客套,落座後馬上直奔主題對口供。
蕭銑自然是把早就準備好的早年經曆,一五一十按照蕭妃盤問的節奏竹筒倒豆子一般有問必答。聽了一陣後,蕭妃心中的忐忑才逐漸放下了。
“這麽說來,銑兒你在大師門下,如今也有六七年了?那豈不是繼父當初剛剛遭難不久你便……恰才姑母聽你說道‘失恃’,不知二嫂是何時遭逢不幸的?這些年,你可吃了不少苦頭吧?”
“回稟姑母,先妣見背,已有四五年了。當年陳叔寶投降朝廷後,三吳高智慧起兵,裹挾祖父、三叔。祖父從吳中敗退至吳興、杭州,又尋思退到東甌。然楊素浮海而來截擊,祖父自忖斷無幸理,便在逃往東甌途中,將孩兒與孩兒的母親棄於臨海民間,隱姓埋名,隻留下些許錢財信物——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小侄當時年幼,無力贍養先妣,幸好自幼學書,字還算不錯,便抄書售賣予富戶謀食,勉強撐持了兩年,先妣又病重,無錢尋醫問藥,才不得已指點小侄至天台寺,出示蕭梁一族信物,求托庇於大師門下。大師慈悲,聽聞小侄乃是蕭梁旁支末裔、遭亂困頓至此;又感念當年武帝崇佛、有大恩於沙門,便沒有多問,收留了小侄,隻是先妣那時已經病入膏肓了。”
(蕭銑幼年遭逢大難後生活艱苦,靠抄書賣贍養母親,此為史實。)
蕭妃靜靜聽完,知道要從中攫取哪些重要信息。想了一下,反問蕭銑道:“如此說來,大師也並不知曉銑兒你的確切身份咯?”
“確是如此——並非大師有意隱匿祖父一脈的後人,此事純是小侄的錯,是小侄當年連著大師一並欺瞞了。今日既然被識破,蒙姑姑垂簾,小侄自忖定然是不會有性命之憂的。不過國法若是有什麽懲處,小侄也自當領受,絕不會連累旁人——哦,對了,與小侄一起的歐陽師兄也是逃人,不過通緝歐陽兄的乃是陳叔寶,而非當朝。如今既然都說破了身份,相信他也斷然不會無辜見罰的吧?”
歐陽詢早年困頓,那是因為他父親原本是南陳的一名執掌嶺南的地方統帥,後來圖謀割據,被南陳給滅了,全家逃散。不過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陳朝的叛將後人,到了隋朝肯定是不會再遭受什麽刑罰了。
但是蕭銑這兩句漂亮話一說,馬上讓蕭妃和楊潔穎覺得這個少年人好生有擔當,又正直,又仁善,自己還沒脫離危機,就先想到不要連累旁人。連不懂事的楊潔穎都一下子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表哥生出了幾分好感。
“癡兒,想得太多了,這些年苦了你……有些話許是不當姑母來說,一會兒等你姑父到了,他自會決斷,銑兒你隻管實話實說便是。”
對過了口供,見其中並無禁忌不當的信息,加上蕭妃也是真心相信蕭銑的說辭,於是便決定不加修飾,直接等夫君楊廣親自來查問。在蕭銑的問題上,楊廣身邊的親人——主要是他老婆和女兒——可謂是“天下無人不通共”,所以結果也就沒什麽懸念了。
……
楊廣來到蕭妃養病的內院時,臉上看不出一絲自己老婆見了陌生男人後該有的怨怒,著實可見涵養氣度了得。見到蕭銑時,問話的語氣非常和藹,一派禮賢下士的樣子,讓人如沐春風。
這還是蕭銑第一次作為對話一方的主角,在楊廣麵前陳述,比之那日跟著智顗大師時,感覺又有不同。楊廣了解清楚了來龍去脈、親戚關係後,又細細分析了此事當中智顗有沒有知情不報、合謀隱匿叛臣後嗣的可能性。確認這些都沒問題,最後才略加思索,盯著蕭銑的眼睛追問道:“楊仆射平叛時,你幾歲了?”
“大王,當時銑兒還才……”
蕭妃剛想代替作答,卻被楊廣打斷:“你讓他自己說!”
“是……大王,是臣妾失禮了。”
蕭銑也不回避,直直地看著楊廣,眼中滿是真誠:“回稟晉王殿下,當時小侄約摸六七歲。”
楊廣一直在觀察蕭銑的表情。數日前,給蕭妃診病的時候,楊廣是見過蕭銑的,當時蕭銑那畏畏縮縮地神態舉止,顯得很沒見過世麵,而如今再見時,對答居然比當時淡然鎮定了很多。這不能不讓人狐疑——當然了,這也可以解釋為當時蕭銑心中對於身世泄密還有一些害怕,而如今徹底揭穿之後便“光腳不怕穿鞋”了。有鑒於此,楊廣委決不下時,決定再試探一下。
“那便是了——你如今,也不過是13歲。高智慧之亂,六年前便平定了,年齡完全對得上。自古哪怕大逆首惡之輩的族人,但凡如此年幼的,也最多是個圈禁或發賣為奴的罪過罷了,何況你當時已經失怙呢?孤便為你做主,赦免了往昔諸般過節——不過,不知你對於你祖父、三叔的諸般遭際,心中可有對本朝怨懟麽?”
蕭銑心中咯噔一下,這個他最害怕的問題,終究還是不能回避。雖然此前蕭妃已經旁敲側擊問過了,可是蕭妃問和楊廣問,在這一點上效果又是天壤之別的。
如果他說對於隋軍殺了他祖父和三叔毫無怨恨,那便是不孝之人,連天理人倫都罔顧。可是若是說怨恨……當時楊廣可就已經是揚州總督了,雖然平叛作戰的直接指揮統帥是楊素和賀若弼兩人,不比滅陳之戰時那般由楊廣親掛主帥名頭;但是蕭銑隻要說了對此事有怨恨,那就肯定逃不脫怨恨楊廣的罪過。
怎麽回答?蕭銑額上冷汗幾乎便要涔涔而下,深吸了幾口氣,才算是穩住了思緒。
“回稟殿下:小侄以為,從人情而言,祖孫、叔侄均是天性之親。近親見害,豈有不悲慟之理?隻是當年小侄年幼,不明大理,隻知悲慟,不知當怨恨何人。及大師恩養教誨數年,小侄戾氣漸去,又讀詩書明理,卻是另有了一番見識。”
楊廣聽到這兒,第一次覺得麵前這個少年人果有幾分有趣之處了,也來了精神,想聽聽這個少年人有啥不尋常的見地:“既如此,你倒是細細說來。”
“小侄不敢。小侄讀書,亦知孟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吾聞出於幽穀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穀者’。自八王之亂、永嘉南渡;華夏衣冠,盡遷於南。是以自齊梁以降,南人不知北地亦有衣冠禮樂。北魏末年,六鎮變亂,更有爾朱榮等輩胡虜為‘河陰之變’,盡殺北朝漢化之臣僚,使北魏太武帝以來北朝諸般漢化變法之成果盡數喪卻。小侄之天祖、梁武帝亦在當時以陳慶之北伐中原,以圖恢複河洛衣冠。
小侄祖父在世時,本無僭越之野心,西梁歸降朝廷時,臣之祖父不過憂懼北朝以武力治國,使華夏禮樂失統,故而南奔於陳;及至於後,遂釀敗亡。然小侄之祖父若是活至今日,見殿下撫慰吳地之所為,禮樂教化之治理,想來也不至於再有異心。當年之事,實乃因南朝士紳不知大隋製度所釀成的誤會,以致如此悲劇。”
許多人覺得南北朝的曆史,往往是兩邊始終在敵對掐架的狀態,但是其中還是頗有幾段相對和平的年代的。比如距離蕭銑如今這個時代之前大約七八十年時,就曾經有數十年的相對和睦期,主要原因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從河東(山西)遷都到洛陽、實施各種漢化改革,讓胡漢矛盾減弱了。
但是到北魏末年時,處於北疆防備柔然的北魏保守派鮮卑貴族,由於朝廷給他們的待遇比那些主動南下漢化的貴族差,而產生了強烈不滿,這就釀成了後來的六鎮兵變——所以六鎮兵變絕不是某國曆史書上說的那樣是“北方人民正義的大起義”。而是純粹的曆史發展的逆流,是拒絕漢化的胡人,嫉妒北方漢人和那些在漢化中得到好處的胡人,所發動的反撲。
隻是因為後世某國的修史立場要求“凡是農民起義都是好的”這一大基調,才在90年代以前的曆史書上給“六鎮兵變”一刀切地披上了正麵的外衣。而堅持反麵史觀的大師們諸如陳寅恪等,也早早地住牛棚被鬥死了。
遠的不扯,蕭銑此刻說的這番話,卻是讓楊廣一下子聽懂了其中基調:那是在強調,當初蕭岩、蕭獻等在南陳亡國時繼續抵抗隋朝,不過是因為他們認識的曆史局限性,為了“胡漢華夷”之變而奮戰獻生,並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
他們當初抵抗,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大隋也有從鮮卑化逐步向漢化改革的那一天;而今天蕭銑不再仇視大隋,也是因為從楊廣身上看到了隋朝統治者逐漸消弭自身的鮮卑胡性、逐步向漢文明靠攏罷了。
這番道理,放到後世的華夏之人口中,隻要你足夠不要臉,肯定是可以很輕鬆地總結出來的——因為已經有無數跪舔滿蒙的漢奸文人歪曲附會孔孟本意、總結過那一套“夷入夏則夏”的理論了。但是放在開皇年間,這種言論卻絕對是前所未有的。楊廣本身做揚州總管十年,欽慕南朝衣冠文物,喜歡吃淮揚菜,作漢詩漢賦,學說吳語。再加上他骨子裏那好大喜功的傲氣,此刻聽了蕭銑這番吹捧他漢化成功的鬼話,自然是越意**越覺得心中得意。
想想看!這可是一個南朝二百年衣冠統治家族的後裔、不會阿諛說謊的純良少年、居然說自己一個有一半鮮卑血統的北方漢人“文治鼎盛、重建**”,這是一種何等的快感!
“後生可畏!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吃得苦,讀書卻是不曾拉下。嶽父有你這樣的孫子,也算是足可告慰了。往昔之事,便即日起一筆勾銷吧。孤巡撫東南,前朝遺老遺少,但凡改過自新,心向大隋的,一律皆可赦免,你有如此見識,以及對你姑母的孝心,孤便保你將來一個前程。”
楊廣此前十幾年,從來沒有認可過蕭岩是他的“嶽父”——雖然對方算是蕭妃的繼父——此刻卻終於改口,對蕭銑的祖父蕭岩用上了“嶽父”這個稱呼,也足見楊廣對蕭銑一族的看法徹底改觀了。
“小侄謝過殿下!不過小侄此番前來,本不求聞達,隻是在臨海聽聞姑母病重,心中憂慮難平。如今承蒙殿下既往不咎,已經是萬分之喜,實不敢求功名!”
“怎麽,你難道是不願為官?”
“殿下見諒!小侄絕不敢有此想法——隻是小侄年紀尚幼,如今還不過十三歲,又久在空門中讀書,不明庶務,怎敢胡來?到時若亂了朝廷法度,反為不美。”
楊廣聞言大笑:“你這孩兒,還以為孤要立刻授你實職不成?給個虛銜,先領一份俸祿,撫慰南朝狐疑之人,難道便不成了麽?而且此事倒是終究急不得——孤雖然奉旨巡撫東南,但是你家人畢竟是牽涉到過當年的高智慧之案中。在孤這裏,你不虞有險。可是大興城中聖上及太子那裏,便不好說了。此事還是孤為你徐徐圖之才好,這些日子,你便暫且放心住在王府之內。”
“小侄叩謝殿下厚恩!”說完這句話,蕭銑心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至少姑姑和姑父這裏,已經過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