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變天

芙蓉錦帳‘春’宵暖,公子從此不早朝。沒有一絲匆忙,沒有一絲負罪,也沒有怕被窺破行蹤的不安,來到這個世界後已經頗受用過幾次妾不如偷的歡愉之後,終於可以合法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欲’望與愛意,實在是令蕭銑頗感深陷溫柔鄉裏不能自拔。

唉,實在是沒辦法,誰讓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麽賤呢。有了妻室家小的,玩得膩味了的,會覺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而找不到妻隻能偷的日子過久了,又不免反其道而慕之,這隻能用稀缺的才容易產生美感來解釋了。

楊潔穎雲英初嫁,菡萏初開,對愛郎的癡纏自然更是深重,似乎自己的世界裏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存在了。為愛郎素手調羹,親‘侍’起居之外,有時候竟會整日癡癡地呆坐那裏,無論蕭銑是在‘吟’詩作對,還是調琴‘弄’曲,習字作畫,她都這麽靜靜地看著,享受這難得的寧靜。

或許,她知道這種寧靜並不能享受太久吧。果不其然,從兩人抵死纏綿不問世事那天起,才不過堪堪滿月,一樁打斷他們生活的噩耗如期而來了。

……

九月間,宮中傳出消息,皇後獨孤伽羅山陵崩,楊堅本人都哭暈了過去,含淚命太常寺議定,上諡號為文獻皇後。太子楊廣以降,無不縞素哀悼;皇親國戚宗室子弟禁絕一切娛樂活動,直至喪事完結,皇後下葬為止。

別以為這條禮法要求毫無約束力,畢竟古代的避孕技術可不發達,夜深人靜夫‘婦’琴瑟和諧固然沒人抓得到,但若是叮叮當當造小人造成功了,將來別人根據小人兒的生辰月日拿來一推算,被發現是在服喪期間造出來的話,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蕭銑跟著妻子一起,在兩儀殿與楊廣和其餘諸王守了三天孝期,隨後便被楊廣抓包,強行派了差使。

楊廣召見蕭銑時,看著也是滿麵憔悴,似乎確是悲傷過度。蕭銑前世看書,還見過演藝野史等書言之鑿鑿,說楊廣在為獨孤皇後守孝的時候,依然用蠟封的竹筒偷偷藏著‘肉’食命人送來,以避茹素之苦。如今蕭銑親眼所見,跟著茹素守了三天,又哪有這般不堪的事情發生。楊廣卻不知道蕭銑心中在想什麽,開‘門’見山便‘交’代:

“父皇傷痛過度,命越國公為首,大治陵寢;將作大匠宇文愷副之。這兩年裏,通濟渠是別想開工了,此陵規製糜費,隻怕尚在仁壽宮之上。你素有巧思,善於營建便跟著楊素,宇文愷好生用心吧。父皇對此事頗為重視,將來事成,功勞隻怕遠在運河己仁壽宮之上,你好自為之,做得好,便實升工部水部司郎中。”

在楊廣的認知中,蕭銑應該是立刻納頭便拜,接受任務的,從江南河到邗溝,他不都是這般勇於任事的麽?

“父王,兒臣所擅,不過水利,宮室築城等營造,並非所長。至於錢糧帳目管理之法,宇文大匠也已經掌握,實不需兒臣這般無用之人協助,兒臣不敢妄受此命,誤了朝廷大事。”

“什麽?你想拒絕?”楊廣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此刻好像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用一種似乎不認識對方了的眼神盯著看,許久才森然續道,“如今躺在那裏那人,可已經是你的皇祖母了!孤真是看錯你了,難道此前你為國盡忠所作所為,都不過是為了尚娶穎兒麽?”

“父王誤會了,兒臣不過是自覺宮室陵寢等朝廷營造曆來死傷過重,不願手染太多鮮血——兒臣往年修江南河,全線貫通,死者不過數百。邗溝工期緊張,最終死者也不曾逾千。而開皇十六年仁壽宮成之時,死傷近萬。兒臣年少不忍,如果要兒臣與聞那些死傷萬民而奉一人的事情,還請父王收回成命。”

聽了蕭銑的理由,楊廣的怒氣倒是消弭了下去,不過和蕭銑打‘交’道久了,很快便明白蕭銑定然是另有辦法,要用這種手段拿捏著‘逼’他授權罷了。氣極反笑之下,佯罵:“有什麽減輕民夫死傷的法子,不妨說來。不管有何阻撓,孤總為你做主便是。不過,你既然要作怪,工期上可要仔細!如今即將入冬,尚且不妨,若是開‘春’回暖時還不得令母後安然下葬,可要仔細你的爵祿前程!”

“法子,兒臣在江淮時已經‘私’下用過了,無非是延長民夫服役期限,然多減免其稅賦戶調,官府供給口糧報酬,將參與的民夫訓練成半專業之人使用,可大大減少死傷。宮室陵寢之營造,對民夫技藝的要求,更遠勝於修河。國朝建基以來,大興宮、大興城、仁壽宮等項,民夫死傷無不逾萬,如大興城當年更是死亡數萬方才修成;深究這些死傷的本因,莫非是由於朝廷征發徭役期限以二十日起,最長也不過六十日而已,並免當年糧稅戶調。而六十日時間,根本不夠民夫訓練成有素的工匠,即便做力工也不趁手,各種事故傷亡損失自然難免。”

“既然已經用過,為何在京師不能直接拿來再用?可需要什麽方略條陳?”

“父王,此事在邊地使用,且民夫超期服役所需錢糧出於自行籌措,則自然不虞各方幹涉抵觸。用於京師,且錢糧來路不足,自然要慎之又慎,以免權貴既得利者阻撓。關於此法,兒臣倒也有一個詳細的法則可供參詳,喚做租庸調法。如今朝廷製度,已經允許朝廷有需求服役時,朝廷可以徭役替民戶地租、戶調;然卻不允許民夫主動請求多‘交’一倍地稅或戶調,來免去原本每年規定的二十日日徭役。如此則人人皆被徭役約束,錢糧富庶之家不得‘交’錢免疫,朝廷需要用人時又要不停輪換民夫,則民夫培訓、熟手過程中,‘浪’費效率太過。

且若是修河等事,因各州民夫俱在本州服役,尚且沒有沿途往返之人力‘浪’費;而修建宮室陵寢死傷過重,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宮室占地僅在一州,如征發數州民夫服役,則各州民夫都要長途跋涉集中服役,路途死傷‘浪’費,不可小視。秦之漁陽役而生陳勝吳廣,泗水役而起劉邦,皆因長途服役誤期‘逼’反黎民,請父王明察!";

這孩子,怎會有如此驚人的運籌人心才能?楊廣很想震驚,但是他這些年來似乎對於蕭銑揣摩世人逐利之心、因勢利導的本事見得太多太多,隻好見怪不怪了。心中隻覺得,天下言利不言義之人,到了蕭銑這個程度,便算是至矣盡矣,蔑矣加矣。

不過,肯言利之人無大誌遠圖,作為將來的外戚,能這樣未必不是好事。

“此事果然影響甚烈,若能實施,果能為我大隋革除一樁擾民弊政。不過,父皇一生別的事情可以遷就,母後的後事卻是不可能遷就的,孤便試試勸說一番吧。“

……

楊廣最終還是對蕭銑提供的法子深以為然,親自入宮求見楊堅,以加快文獻陵工期為目的,請求試行租庸調法:仁壽三年,關中十四州民戶租調徭役,僅征發陝南大興周邊四州徭役,且預期征發半年之久,避免往年朝廷修建大型工程時反複征發/放歸多批的麻煩,由官府供給工期內的口糧,並且增發相當於一戶一年戶調的絹帛麻布等物,作為超期服役的工錢。另外十州,免去本年徭役,加征雙倍糧稅或戶調,因為是試行的第一年,暫且也沒有讓民戶自行選擇,隻是一刀切地強行攤派,五州增糧免役,另五州增調免役,多征收的糧食布帛,便最為超期服役民夫的口糧與工錢報酬。

蕭銑本以為在大隋朝會很費勁兒才能走上明麵的租庸調法試行,居然最終是借著摳‘門’皇帝楊堅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奢靡——為了辦老婆的後事——而搭著這趟順風車,出現在了世人的麵前,並且得到了一次成功推行的經驗。

這種令人感動的曆史瞬間,或許隻有一千四百年後,徽州某些冒著殺頭掉腦袋危險搞分地承包、最後終於僥幸上達天聽,被某個矮個子偉人批了一個好字,從此依靠長官意誌合法化,不問白貓黑貓隻看療效,可以相提並論吧。

這一刻,還沒有人看出租庸調法的這一次試行,對將來華夏商品經濟對自然經濟一切自給自足毫無社會‘交’換的原始狀態的衝擊力,這就像一顆還沒有濕潤的種子,楔入了一塊磐石的細微縫隙之間。

蕭銑介入到了文獻陵的工作,除了讓他個人撈到了一個‘混’功勞的機會,把楊廣早就許諾過,卻借故拖欠了的五品郎中官職,正式授予給了他之外。這件事情,還導致了一個更加深遠的影響:在蕭銑的建言獻策之下,因為施工隊伍改成了更長服役期、更專業的人員,文獻陵修建工期因此比曆史同期提前了幾個月完工,文獻皇後的遺體也得以更早安葬下去,讓宮中的喪期氛圍早早地消散了。

楊堅畢竟是被妻管嚴壓抑了一輩子的可憐人,他眷戀獨孤伽羅不假,但是當獨孤伽羅的影子徹底消散之後,楊堅空虛的心靈便變得脆弱無比。宣化陳夫人,榮華蔡夫人在‘侍’奉楊堅小疾的時候,提前了數月乘虛而入,需要發泄愛妻逝去後持久的需求與壓抑的楊堅,很快利用後宮無數美人的溫柔,排遣了對妻子的思念。

楊堅的身體,如同曆史上一樣飛速地垮了下去,而且,因為獨孤皇後下葬得更糟,他縱‘欲’的起點也更早,到了仁壽四年時,已經進入了耳鳴目眩,頭風老神衰,肝腎虛竭的程度。

仁壽五年,怕是熬不到了。楊廣也沒有想到,他更快送母後入土為安這件事情,居然導致了久抑反彈的父皇更早垮了下去。仁壽四年秋,獨孤伽羅死後僅僅周年,楊堅便已經不起,臥病仁壽宮中,楊廣親奉湯‘藥’,‘侍’疾月餘。到了十一月間,楊堅已經口不能言,把宮中妃嬪全部遣散,隻留下宣華陳夫人‘侍’奉。一日,又不知為何,以宣華夫人召兵部尚書柳述入仁壽宮,楊廣心腹宇文述察覺柳述‘陰’謀,當機立斷執之扣押;越國公楊素調遣六率兵馬替換宮禁左右衛軍。

俄爾上崩,天下縞素。房陵王圖謀不軌,旋被誅殺。

哭靈三日,太子楊廣歸大興宮登基,月餘之後,來年元月元日,改元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