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縫天衣

且讓我們用“飛掠視角”把時間線往後穿越一個多月,看看大業四年五月裏,東都宮中發生的一件小事。

這一日傍晚,楊廣正在尋思晚上去西苑中哪一個院子的美人那裏過夜,卻得到宮女來通報,說蕭皇後親手準備了藥膳羹湯來見。楊廣還是比較念舊情的,雖然這幾年很少在蕭皇後身上耕耘了,但是至少原配正宮要見自己還是很輕鬆的,不比那些絕情君主還要通傳許多手續。所以,隻要蕭皇後求見,定然是攔不住的,或者說沒人去攔。

“梓童這是怎麽了,為何想到突然求見?朕今日還有不少國事要處置……”

楊廣言語中的語調,顯然是要下逐客令的樣子:有事兒說事,沒事兒便不要墨跡耽誤爺臨幸美人了。

然而聽了這般傷感情的話,蕭皇後卻不著急上火,依然軟語溫存地款款而言:“臣妾知道陛下操勞,聽太醫說有些心虛上火,今日有江南進貢來的貢蓮、茯苓等新鮮的清涼藥材,臣妾特地熬了膏方給陛下送來,陛下用了之後,再去別處不遲。”

見妻子如此溫存大度,素來剛愎自用吃軟不吃硬的楊廣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少不得虛與委蛇一番,然而這麽一虛與委蛇,卻是看見了一件讓他嘖嘖稱奇的事情。

“嗯,梓童做龜苓膏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嗯?怎得梓童今日這套襦裙……快轉一圈讓朕看看。”

蕭皇後身上穿的,正是一套蘭溪繚綾織就的宮裝束腰襦裙。蘭溪繚綾,自誕生之日起便是宮廷貢品,據說可以織出四層錦色,後世白居易詩中所說的“絲細繰多女手疼,紮紮千聲不盈尺”、“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便是形容繚綾之珍貴。而所謂襦裙則是隋唐時候流行的束胸裝束,也就是胸部以上便沒有遮蓋徹底**,和後世的露肩裝差不多,但是古人終究比現代人保守一些,所以襦裙外頭是要套坎肩或者夾襖搭配著穿的。蕭皇後母儀天下,就算在宮裏也不可能直接穿裸肩露事業線的奇葩服飾,所以外頭自然是套了坎肩的。

然而,吸引楊廣目光的,卻正是在於蕭皇後身上這套襦裙——尋常襦裙的緞子布料如果是純色的也就罷了,若是有織錦花紋的,肯定可以看見裁剪縫紉的縫隙,絕不可能一整塊布料紋路不斷從頭到腳,繚綾的花紋最為繁複,隻要拚接縫紉就肯定看得出來。然而,蕭皇後身上這件襦裙,卻是真真看不出半分拚接的痕跡。

“梓童此裙,真可謂是……可謂是……”楊廣隻覺得頗有溢美之心,卻是找不到好詞兒。

“天衣無縫是麽?”

“說得好,果然是天衣無縫!不過卻不知是從何處得來?”

天衣無縫這個成語典故,要到唐末五代才載於典籍,楊廣和蕭皇後當然不可能知道,所以,這句溢美之詞的來處,也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是陛下的好女兒好女婿進貢過來的,說是在吳郡尋巧手匠人織得寬幅繚綾、雲錦等物,先眼巴巴貢了些樣子來。若是做成袍服的話,袖子那裏還是得縫紉拚接,不過做成襦裙卻是恰恰物盡其用了,除了背後一道縫隙之外,再看不出破綻。陛下覺得這衣服如何?”

蕭皇後顯擺地做了個如同胡旋舞一樣的回旋姿態,居然把獵奇的楊廣招惹得欲火焚身,當下這一夜也不再去西苑尋年少美人,一時興起便狠狠耕耘滿足了一番已經三十八歲的蕭皇後,期間雲雨不消多言。

不過吳郡寬錦的名聲,卻是一下子在朝中權貴那裏得到了爆炸性的傳播,連皇後娘娘都要親自沾沾自喜顯擺地東西,能差得了麽?

……

時間線回溯到一個月前,也就是蕭銑和沈法興、沈落雁等人在南苕溪水車工坊裏頭試製新式織機的那一刻。

見到那幾台織機的時候,沈落雁著實是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台新織機比原本見到過的都要寬得多,甚至有三倍寬都不止。

如前說過,朝廷在征收布匹類物品作為戶調的時候,是以“匹”這個單位來計量的。可是為什麽隋唐一匹的規製是一尺八寸寬、四丈長為一匹呢(注:漢尺比較短,所以漢代一匹的寬幅是二十二寸,到了隋唐尺長,就降到一尺八寸)?尤其是這個寬度,看上去似乎有零有整,肯定是有原因的。

這個原因,就是我國直到南宋為止,織機都是單人手工投梭式的——也就是雙腳分別踩提縱代表奇、偶數根經線的踏板,讓奇偶數的經線交錯上下張開口子,然後雙手拿著饒有緯線的梭子,左手交到右手、打緊打緯後,雙腳再反向踏一次,讓原本向上提的經線改成向下、原本向下的經線向上,這樣便把剛剛穿過去打緊的緯線夾住了。然後右手再繞一下把梭子交回左手,重複踏腳的操作,便算是織好了相當於一根絲線寬度的布匹。這個動作辛辛苦苦機械重複那麽了兩三萬次,一匹布便織好了。

這裏麵,行家就能看出一個製約布匹寬度或者說織機寬度的重要因素——梭子是要織女在經線底下左手交右手來投梭的,那麽布匹的寬度自然不能超過女人雙手前臂長度之和,加上一個梭子的長度,不然的話織女投梭的時候就夠不到梭子了。古代女人平均比較矮,又沒什麽反手摸肚臍的達人,所以常年發展下來,布匹和織機寬度便約定俗成定在了一尺八寸寬。

到了南宋和元的時候有雙人操作的大織機出現了,一台機器要兩個織女,其中一個人專門負責投梭。這樣才把布料的寬度大大增加了——踩踏腳的織女,其坐的位置與踏板是在織機的右側,而非正中,她隻要確保自己的右手可以把梭子從布料右側底下塞進去;然後另外一個站在織機左側的織女會彎腰把整個上身探到奇偶數根經緯線提縱長開的開口裏,把梭子撈過來。這樣的操作可以把布匹的寬度提高到相當於一個女人腰以上、直到加上舉起手臂後到指尖的距離,大約是五尺左右。不過這種織機因為多用了一倍的人工,所以紡織效率提升一點都不明顯,隻是滿足了一些高端用戶穿著用大塊整料製成衣服、免去拚接的消費需求。

現代拍攝的古裝電視劇裏頭,南宋以前的人們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整塊料子做成的,前胸後背主體部分都不用拚接,這種情況實際上已經是穿幫了。事實上,古人的一副所謂的“天衣無縫”“人衣有縫”,可不僅僅是袖子領子這些地方要有縫紉針腳,便是大塊大塊的地方也要拚接,所以古人才對衣服有沒有縫那麽敏感,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實在是因為這些縫太顯眼了。

沈落雁此刻看到的織機,看上去隻要一個人操作便行了,但是其寬度目測有六尺多的樣子。

“這織機織出來的布寬倒是寬了,同樣一番功夫織就的料子能比原來增長三倍,可是這東西怎麽投梭呢?手根本夠不到啊。”

沈落雁坐在上頭,仔細看了一番,還是沒看出所以然來,隻好出言相詢。

負責這個機械的將作監老木匠——其實也不能算是純的木匠,因為這個老師傅的手藝顯然不局限於木工,他此前在將作監是負責修造弓弩的,不僅要懂木活兒,還要懂筋腱機括的使用——指著織機兩邊放把手的地方。

“按這兩個機括投梭便行了,不用直接用手拿梭子。”

沈落雁將信將疑,腳踩踏板完成了一次提縱開口,而後小心翼翼按了左手邊的機括。隻聽“嗖”地一聲,梭子從原本的卡槽**出,沿著導軌一直飛射到六尺外對麵之處,被滑槽卡住嵌入另一個機括裏。然後下一次再轉一圈右邊的機括上緊弦,然後鬆開,梭子又飛射出來,每次彈力都剛剛好射到對麵被捉住。

“天下居然有如此巧妙地東西……嘖嘖嘖,當真是匪夷所思,如此一來,豈不是將來天下隻要三分之一的女人織布,便夠天下人使用了?多出來那三分之二的女人不是沒活幹了?”沈落雁暗暗咋舌,心中充滿了敬畏。

“這沒什麽好擔心的,如今天下徭役如此繁盛,正是男丁遠征塗野草,尚需健婦把鋤犁。女人還怕沒活兒幹麽——你剛才看到的東西,名字叫做飛梭,好處便是可以恰好靠機括之力自動投梭,還比人力雙手交替省力得多。”

蕭銑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便是十八世紀時英國人發明的正式飛梭那是用彈簧鋼提供彈力的,而他這個山寨版的玩意兒,因為如今隋朝練不出彈簧鋼,隻好用動物筋腱提供彈性,結果做得好像織機兩端有兩部帶著滑槽導軌的小型弩箭一般。

“啊,莫非此物也是主公的巧思麽?小女今日得見奇物,真是何其有幸。”沈落雁聽了一旁的蕭銑開口,心中也是突突亂跳,跪在那裏有些語無倫次,“小女還能……還能再多試試麽?”

“當然要試,今日讓你們來,便是好好試試,看看還有沒有什麽不稱手的地方——旁邊那台沒有飛梭的、靠兩人配合投梭打緯的也要試,要確保可行,那台東西到時候公主可是要拿來進貢到宮中的,馬虎不得。”

隻要寬幅的綢緞在市麵上出現,那麽“有一種新技術可以織造出寬幅布料”的消息就不可能瞞得住。既然如此,若是蕭銑還想多玩兩年壟斷利潤,自然是要陰謀為這些寬幅布料想一個費事兒的來源——這時候,笨拙費力的雙人大織機便正好派上用場,用來誤導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