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兵分兩路
數千裏東海之上,兩支船隊,規模一大一小,相隔千裏之遙,先後向著南邊駛去。一支沿著閩粵沿海直奔西南方向,如今已經過了潮寇的地界;另一支則在浙南東甌一帶垂直向南偏東方向,深入大海深處。這兩隻船隊唯一的共同點,便是他們幕後的主人都是蕭銑。
張出塵獨自立在一艘一千料的大福船首樓裏,隔著左舷窗看著外頭的茫茫大海,風浪的顛簸如今已經不會讓她暈船,但是有時依然會皺眉難受。她背後的右舷方向,天氣晴好時極目眺望可以隱約見到陸地,領航的水手上一次回報時,便說已經過了番禺地界了。帖岸航行,也是這個時代硬帆船在無法做到順風的情況下、折線航行搶風而不迷失航向的唯一手段。因為陸地可以作為航程的參照物,時時修正誤差。
“芸姐,你既然和蕭駙馬也有些故交,和公主殿下也有遠房表姐妹的關係在,為什麽這些年還要在外頭漂泊呢。過安頓下來的日子多好,咱這種是苦出身的,父輩早年被朝廷逼得東躲西藏,才不得不學得這些營生。”
張出塵知道是自己剛才那個大浪時流露出的不適表情,被敏感的沈落雁捕捉在了眼中,也不好解釋什麽,微微一笑:“你怎麽知道芸姐我就不是苦出身?蕭大哥沒告訴你吧,咱當年也是苦出身,父輩和你情況一樣的境遇,而且我小時候便被捉了,到開皇末年時,都還是故越國公府上的一個女奴呢。是蕭大哥和南陽公主借機救我出來的。”
“啊?原來還有這事兒,蕭駙馬說安排你帶著小妹出海的時候,真沒說起這事兒。可是既然蕭駙馬和你有親,又對你有恩,你更該……”
“落雁妹妹!女人報恩不都是要靠自己的……那個的,你如果那樣想,就是在作踐自己,女人也是可以撐起一番事業的。何況,當初他自己也沒本事救我出去,最後還不是借了南陽公主的情麵,雖然他們如今已經是夫妻一體了,不過女丈夫有恩報恩,也要分清正主兒。沒得人家公主救你,你報恩時反而去分她的男人,那樣還有什麽光明磊落可言。”
沈落雁聽著張出塵如此落落大方毫不避諱地說出這種羞人的言語,自己倒是羞得滿麵通紅。她雖然出身和張出塵一樣悲苦,而且少年時雖然有自由,卻要在沒有保障的情況下自謀生路,按說比被當成婢女養在深宅大府裏的張出塵更有江湖兒女氣息,隻是眼界見識方麵就不如小時候在越國公楊素身邊看觀天下英傑的張出塵了。
“芸姐教訓的是,妹子知錯了,以後絕不在胡思亂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沈落雁覺得自己的臉都要埋到肩膀裏麵去了。
然而,這番改口之後的言語,依然沒有躲過調戲:“你不一樣,你受過公主殿下什麽恩惠?你夠格算公主殿下的閨蜜麽?既然你和公主殿下非親非故,一切都是駙馬給你的,你想要報恩也好,自己過得開心也好,都由得你自己,學我作甚。”
“啊?真的可以麽?”
……
倆人正在首樓裏閑話,門外又有瞭望水手進來通報,說是三日前在潮汕地界時出現在他們背後過的那幾艘船又跟上來了,遠遠地綴在後頭,請示張出塵是否要分出船去趕走他們——張出塵的船隊足有好幾十條福船,而跟蹤而來的人隻有兩三艘,要攔截的話肯定是可以攔截下來的。
“沒必要搭理他們,茫茫大海又不是咱一家開的,沒道理咱可以去嶺南,別人就去不得,他們要跟著混點兒生意,就全憑本事。”
瞭望的水手無奈,隻好出去了。沈落雁見艙門關上,才轉過去對張出塵低聲追問:“芸姐,雖然遇到做生意的同行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萬一是歹人呢?前兩次你便一直說不礙事,莫非你真是知道那幾艘船上是什麽人?”
張出塵點了一下沈落雁的額頭,無奈地一攤手:“就你聒噪,啥都要打聽。罷了,便告訴你也無妨,後頭船上的,是一戶揚州豪客,家族累世巨富。我這兩年在外雲遊時,偶爾結識到,才得知他名叫張仲堅。既然同姓,又意氣相投,便隨口兄妹相稱。
幾年前蕭大哥招募武士彠為他辦差的時候,我心中不忿蕭大哥用外人,還想舉薦這位張仲堅去。誰知他卻是個心氣比武士彠還高得多的,說不願居於人下,隻要自己單幹。可惜後來漕運貫通之後,吳地官船都在朝廷手裏登記過的才許做漕商,他手頭的船都是不在冊的私船,做不了漕商,一怒之下也開始造船出海,倒是一個有狠勁兒的角色。倆月前聽說咱有下林邑的航路,要去林邑尋些奇貨,他得消息後便也自己備了船貨,想摸一下門路。”
“哼,真是不要臉,蕭駙馬和武先生尋摸出來的門戶,他卻想來分一杯羹。”沈落雁越想越是氣鼓鼓的,幾乎就要擺出嘟嘟嘴來了。
“傻妹妹,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何況這滄海之上,自然是海客人人來得了。他要來嶺南、林邑多販木料,那也算是為朝廷辦事兒了,大不了咱到時候讓他賺些利錢買他的就是了。”
“可是蕭駙馬讓在林邑國找的‘林邑稻’種子,還有別的諸如長絨花的白疊子等奇貨,若是也被他學了去,豈不是糟。”
對於這個疑問,張出塵沒有再解釋,她自己心中知道,蕭銑這人不是非常在意壟斷的,如果是利國利民的東西,有更多人推廣也是好事兒,隻有幾條海船的海客,一年販運上萬石林邑稻又如何?一季季種植擴大,沒個五年八年也散布不到多大範圍,遠不止於讓大隋的江南、荊楚等稻作區飽和,若是能在徭役越來越重、糧荒越來越明顯的情況下多活一些無辜,也算是善舉了。
……
張出塵和沈落雁去往林邑的同時,那隊從東甌便折向南偏東的船隻,則是由來整、秦瓊帶領,規模上要小得多,隻有五條福船,他們的任務,是重新尋找平湖和夷洲島。
三百多年前的三國時,吳帝孫權便讓將軍衛溫、諸葛直率領一萬軍隊到過夷洲,並且試圖在那裏建立統治。然而下場是“軍行經歲,士卒死於疫者什八九,衛溫擄數千夷民還”、“衛溫、諸葛直皆以違詔無功下獄誅”。
後來南朝宋齊梁陳,似乎都沒有記載過再有征服夷洲的行動。台灣的熱帶病,在這個時代還是無解的。這種印象已經深入曆代統治者的人心。
蕭銑前些日子提出去重新尋找夷洲和平湖(澎湖列島)的議程時,來整、秦瓊這些人沒什麽曆史文化,還不覺得危險,然而蕭銑身邊讀書明史的幕僚佐官無不勸諫,以孫權的教訓為誡,而且如今天下太平,尋找夷洲根本毫無價值。
不過,就在來整和秦瓊彷徨的時候,蕭銑利用被扣押起來的倭國使節團發揮了作用。
使節團是被蕭銑分成三部分安置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小野妹子這些倭國朝廷的官員,自然是一直扣在蘇州驛站裏軟禁,好吃好喝供著,直到他們來年四月返程回去修改國書。
第二部分是那好幾十個和尚,蕭銑一紙薦書送到天台國清寺,讓國清寺的灌頂方丈收留掛單,學習佛法。還有一些安排不下的,那就丟到蕭銑自己治下地盤的靈隱寺收容。為此,蕭銑還撥付了一百部八十卷本的雕版刻印本《妙法蓮華經》、並《摩訶止觀》。那些沒見過雕版印刷術,或者說連成套經書都沒見過的倭國和尚,馬上就如癡如醉不問外事了,被禁足在寺廟裏多久都無所謂。據說後來在東瀛,天台宗比曆史同期提早了百年一統宗教界,這卻是後話了。
第三部分被單獨扣下的,便是倭國使團的水手。蕭銑派人略一查問這些水手他們來中原時走的航路,也正是從那裏得到了消息之後,才堅定了蕭銑尋找夷洲和平湖的決心的。
按照那些倭國水手的交代,他們來中土,往往有兩條路線。第一條,是風向不順的時候強行來中土時所用的,需要從築前渡過對馬海峽到達新羅的釜山,然後沿著半島的海岸西行,一直到高句麗的大同江入海口、也就是甕津半島一帶,然後向正西航行、經過短短五百裏海路,就可以到達中原的登萊等地,然後再走陸路或沿海南下。這條路大部分都是沿著海岸航行,遠海行駛的距離隻有五百裏,對於這個時代的技術來說已經可以毫無壓力。
第二條路,就是八九月間順風時的航程,這個季節信風是從倭國方向吹向浙閩的,船隊會順風而來,並以島鏈為引導參照修正航向,最後到達夷洲、平湖,然後或向西到福州,向北到明州。
所以,倭國人是掌握了琉球列島和夷洲、平湖與大陸之間的航線的,而且非常熟悉。他們也有在夷洲停靠補給的經驗,知道隻要不深入內陸常住,那麽在相對寒冷的季節沿海暫留是不會有瘟疫襲擾的。
蕭銑給了那些倭國水手每人十匹綢緞的報酬,便把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土鱉變成了自己的雇傭兵——為期半年,到小野妹子要回國時為止——然後,便讓這些倭國水手領航,帶著來整和秦瓊去夷洲尋找產樟腦的樹種,以及夷洲北部東海沿岸一些盛產鳥糞石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