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先天下之憂而憂

武士彠押運今年的夏糧遇到變故、被朝廷臨時加派徭役期限的消息,是用信使探馬飛速回報到吳郡的——也就是說,蕭銑得知這個麻煩事兒的時候,武士彠還沒到涿郡呢,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武士彠此後還要被樊子蓋再在糧食損耗問題上再刁難一遍。

但饒是如此,也已經夠蕭銑受的了——蕭銑可是在楊廣麵前認捐了朝廷驍果軍的冬衣的,而華夏大地上大規模的棉‘花’種植,也就是此前一年才開始在山東半島張須陀、來護兒的轄區內、也就是後世山東青島、日照一帶展開。大業六年夏末,正是這批棉‘花’收獲的季節,原本蕭銑還等著漕船船隊運了漕糧到黎陽倉之後,返回的時候到濟‘陰’郡接應一下,把棉‘花’都運回來吳郡,組織自己封地上的百姓和郡中各縣民戶加工裁縫呢。

不是朝廷不能在齊魯之地就地趕製棉襖,而是到了如今這個當口,山東實在是‘亂’成了一鍋粥,沒被裹挾進反賊的百姓,也都已經被其他徭役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民間‘女’子都已經拉上了田間地頭種地,隻求別因為徭役而拋荒。江南雖然也苦於徭役,總歸比北方好一點兒,這種耗費人力極大地勞動密集型活兒,還是不得不帶回吳郡來‘操’辦。

現在,武士彠的漕船都被臨時延期征用了,蕭銑頭大之餘,趕緊飛鴿傳書到登萊的來護兒那裏,說明了情況,請求把已經海路開去登州‘交’割給朝廷水軍的海船再撥回一部分,走海運把山東收成的棉‘花’運回常熟港等處,免得耽誤了朝廷新軍的冬衣。此舉少不得會再耽誤來護兒麾下軍隊與艦船磨合訓練的期限,至少一個半月。但是來護兒也深知蕭銑是一心為國,而且此前對他很是尊敬,對來整也很照顧,所以並沒有留難。

……

棉‘花’運到常熟港的時候,已經是折騰到了九月初,畢竟這玩意兒輕拋占地方,打包很費周折。蕭銑身為郡守,原本是不必親自過問這種事情的,不過考慮到朝廷的任務已經很緊急了,而且來護兒那邊這次肯定也派了人護送隨行,為了表示一番重視,蕭銑也就親自跑了一趟距離蘇州不遠的常熟港,沒想到,在那裏卻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玄齡兄!怎得是你親自來了,快快上車,一路風濤顛簸,可是辛苦了。”

看到最大的一艘兩千料的大沙船上下來的一個穿著七品服‘色’的官員,蕭銑赫然發現居然便是十年前他在京師中清平幹濟科時遇到的同榜頭名、齊郡房玄齡。

“晦之賢弟——愚兄托大,如今依然稱你一聲賢弟,蕭駙馬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玄齡兄耿介,不以高下富貴為意,方為大丈夫真名士之本‘色’。若是剛才喊一聲駙馬,蕭某扭頭就走,此後隻和你公事公辦,再不敘‘私’誼!”蕭銑談笑風生地拉過房玄齡,扶他同車,也是一派名士風度。一邊走,一邊又問,“對了,玄齡兄,蕭某還不曾關心過,隻知道你被派了督辦此事,卻不知你後來竟是被朝廷委派了具體什麽職司官爵?”

“在郡中掛一曹從事參軍、分管此事而已,從六品下的階,不過張郡守也不管我,有些東西還是來大將軍管著,這上頭也是政出數‘門’。論起官職,賢弟莫不是要看愚兄笑話麽?可不比你有蕭皇後這個姑母撐著,十四歲入仕途,現在區區二十五歲倒爬到了正四品下;愚兄二十有九,還在從六品上廝‘混’。不過如此年頭,不做官也有不做官的自在,實是無可留戀。”

上了車坐定,聽著車輪聲咕咕碌碌碾在碎石夯路上的微微顛簸,房玄齡整理了一下措辭,才開口自陳:“這兩年,齊郡和周邊數郡形勢著實堪憂啊。愚兄這回一來是不想誤了朝廷的事兒,既然如今在齊地本就專管朝廷的棉政,現在閑暇下來的季節,出來走走也就是了。二來是實在不忍見齊地父老鄉親民不聊生,又無能為力。

有時候想想,這官不做也罷。也不怕賢弟怪罪,以愚兄之見,討伐高句麗固然是正理,然而何用百萬大軍常年征剿?何用倍之民夫千裏運糧?真不知天子是如何想的。隻怕高句麗倒是可以滄海沃炭,一鼓而滅,但是大隋天下,也要元氣大傷,‘亂’上數年。”

蕭銑對於房玄齡‘交’淺言深也很是敬佩其膽‘色’,換個人,隻怕誰在當今皇帝唯一的‘女’婿麵前說這種話,都要掂量掂量有沒有可能被出賣——其實也不算是‘交’淺言深,隻能說是房玄齡看人準,雖然如今已經好幾年沒和蕭銑親近‘交’往了,但是他依然堅信當初的第一印象和對人的判斷,才敢在蕭銑麵前說出這樣的話來。

“玄齡兄真是痛快人,其實何嚐是齊地、河北如此呢?便是咱這裏吳郡,按說遠離北疆,現在也是諸事壓身。蕭某去年承攬下驍果軍衣被軍服的捐輸,原本是和陛下密約免去此後吳郡越境服徭役。結果今年都沒過去呢,運送漕糧的數萬水手,都被額外加派要一路運到涿郡!說是朝廷從北方各郡征不出那麽多熟悉‘操’舟駕船的水夫了,隻能從吳地征集。蕭某真是愧對本郡百姓啊,到時候哪裏還有臉麵向本郡各縣世家豪族解釋。”

蕭銑說著,就把他麾下武士彠在黎陽倉遇到的事情詳述了一遍。房玄齡聽了楊玄感轉述的上意,也是喟歎不已。不過眼下還是正事兒要緊,並非怨天尤人感慨的機會,所以兩人聊了幾句後,剩餘的行程便沉默了下來。

一直回到蘇州城後,蕭銑又分出人手把一部分棉‘花’用小船轉運到湖州、杭州,讓當地再組織人手縫紉,各處都有任務指標層層攤派,確保不能誤了朝廷期限。

蕭銑原本也想過是否能發明出原始的手搖式縫紉機來,但是終究因為縫紉機的機械結構比較複雜‘精’密,不比多錠紡紗和飛梭那種小機構簡便,遂告放棄。結果導致了這樁活至少還要調用幾萬針娘才能按期做好這麽多活計。

當然了,蕭銑的一番努力也不是徹底沒有成果,畢竟他手下還有不少將作監的工匠可以使用,所以實驗縫紉機失敗之後,好歹得到了一件副產品——其中一種試圖完成穿線、勾線動作未遂的縫紉機失敗作,最終被發現至少還可以用來做手搖給進後勻距離打針孔的活兒。所以至少免去了針娘們縫衣服的時候紮針費力的麻煩,而且還可以讓針孔整齊劃一,不必每一針都‘花’費目力去瞄準。

隻是這種機械不可能太多,所以用到的絲麻布料都是從蕭銑的莊園中讓那些封地內民戶‘女’子先打完孔,再分發下去二次加工,好歹讓百姓降低了那麽兩三成的勞動強度。另外此物在縫紉衣被的時候效果看著還不明顯,但是加工皮革靴子的時候卻很便捷——皮革質地堅硬,原本打孔是需要用錐子的,縫紉時候才用陣線,所以要兩道工序,不比絲麻布料可以用針一次‘性’完成,所以有了手搖式的勻距打孔機之後,相當於減少了皮革製品縫製中將近一半的工作量。不過這次吳郡承攬的捐輸裏頭最多就一些皮靴,所以可以用到這道工序的產品也不多,蕭銑也無心承攬這個活計,閑聊時和房玄齡說起,準備此事完畢之後,把這種機器獻給朝廷‘交’給將作監,將來朝廷各處軍器監製作皮甲時也能省點人力。

因為這東西實在還談不上商業價值,蕭銑也沒有敝帚自珍。房玄齡跟著督辦查驗活計的時候,看了蕭銑殫‘精’竭慮‘弄’出來的縫紉打孔機,隻為了減輕百姓勞作之苦,也是讚歎不已。

“吳郡百姓能得賢弟這般殫‘精’竭慮為百姓謀福祉、輕徭役的郡守,真是幸事啊。天下其餘各郡,還不知有多少百姓期盼賢弟這般的父母官。隻可惜這大隋如今,天下凋敝如此,還有無數地方官隻以中飽‘私’囊為務,可憎可歎!”

麵對房玄齡的感慨,蕭銑無非老生常談地謙遜:“不過略盡本心而已,都是份內該做的事情,蕭某如何敢居功。”

兩人就這般忙時署理公務,閑暇時便小酌清談,倒也過了十幾日。眼看給驍果軍捐輸衣被軍服的活兒展開得不錯,卻也已經是九月末了。這一日,從北方突然同時傳回來兩條消息,算是一條好消息一條噩耗。

噩耗便是武士彠趕到涿郡、被民部尚書樊子蓋刁難的事情,終於通過哨船驛馬傳遞回了吳郡。蕭銑聽了也是一個頭兩個大,房玄齡在一旁雖然不好說樊子蓋大公無‘私’有錯,但是也暗暗搖頭,覺得樊子蓋著實不知變通,天下這許多真個貪官汙吏地管不過來,蕭郡守這般已經奉公克己的良臣,卻要覺得好欺負一樣拿來做筏。

蕭銑也懶得解釋,隻以行動說明問題:當下就從運棉‘花’回來的船隻當中,‘抽’調了一部分吃水較淺的,從錢塘縣南陽公主封地塢堡的‘私’庫中,調運了足足三十萬石糧食,另外派了來護兒那裏隨行來的護衛兵丁和水手,重新裝船起運——否則等武士彠回到吳郡,再出發,那就又要多耽誤一個月了。

“蕭賢弟,這……朝廷國稅不足,你居然就拿自己府上的存糧先墊付了?這可是三十萬石!想不到蕭賢弟如此豪富一方。”

“也不算都是蕭某的名頭的,是南陽公主府封地上的——公主本有食邑兩萬戶的虛封,某手下卻有能人善於經營,吸納民戶投效後,由公主府承擔這些民戶的國稅,數年下來也頗有積餘。三十萬石存積暫且周轉一下還是騰挪得出來的,反正秋糧上來之後再找補一些也就是了。都是為了朝廷麽,也就隻有事急從權了。”

“大丈夫不拘小節,如此年月,也唯有這般行事才能報國救民了。隻可惜愚兄沒那個本錢如此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