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必死之心

烈陽漸漸挪到了北回歸線上空,一年中最為暑熱的日子已經到來。距離來護兒請求援軍合擊的奏報發出,已經足足一個半月過去了,距離來護兒收到楊廣的回複,也已足有二十多天。

楊廣給來護兒回複的指示非常簡單:第一,固守待援;第二,因糧於敵,在高句麗腹地盡可能搞破壞,把外圍州郡攪和得稀巴爛,能夠引誘到高句麗軍出來野戰決戰那是最好,趁機消耗高句麗有生力量。引誘不出來,那就劫掠糧草物資維持軍隊,高句麗平民反正你逮到的隨便劫殺就是,尤其是要搶在高句麗人之前收割夏麥。

來護兒也著實這麽嚴格執行了,當然執行的效果隻能另論。比如因糧於敵這一項,依靠搶劫高句麗百姓,充其量隻能滿足來護兒四成的軍糧需求,也好在蕭銑對於海運有些準備,而且去年剿滅州夷島上的張仲堅之時,著實後來預作準備在那裏也囤了不少糧食,轉運距離雖然不比東萊過來近,卻好在可以沿岸航行,在台風季航海難度較低,所以來護兒的軍糧一直不虞有缺,可以長期久戰。

搶收夏麥這種因糧於敵的主要手段沒有成功,是因為高句麗人實在凶悍。他們效法了曆史上前秦對抗桓溫北伐時的法子——曆史上,東晉名將桓溫第一次北伐時,出蜀道,攻至長安附近的霸上時,因為蜀道運輸艱難、軍糧不繼,隻能暫緩攻勢,等到搶收夏麥補充軍需後再一鼓收複長安。結果前秦苻健不顧百姓死活,把關中平原南部的麥田全部在成熟之前縱火焚毀,選擇了同歸於盡的堅壁清野程度,硬生生把靠蜀道運糧的桓溫逼退了兵。

高句麗人現在對付來護兒也是這麽幹的:在麥子至少還有一兩個月才能成熟的季節,就提前或縱火,或臠割,對峙中毀掉了方圓三百裏地之內的全部農田,總數估計有一千多萬畝之多,拚卻損失掉相當於高句麗全國全年兩成多的糧食收成,也不讓來護兒掠奪到一粒麥子。

曆史上苻健可以這麽做,那是因為他是五胡戎狄,而中原的農耕民族是漢人,非其族類。餓死百萬漢人來抵擋另外一支漢人朝廷北伐中原的軍隊,苻健當然毫無心理負擔。而高句麗人餓死的卻是本國本族之人,可見其狠毒果決,猶然在五胡之上。

……

平壤前沿的戰事,便這麽暮氣沉沉地僵持著。遼東城下,已經迎來了最後總攻的時刻。

七八天前,宇文述重新調集了朝廷此次出征的總計四十路陸軍中的九個軍、號稱三十萬,踏上了繞過遼東城、直撲鴨綠江的正途。

而實際上,隻是這九路軍原本滿編的時候有三十萬府兵的編製而已。攻打遼東城的這三個月裏,都是這九軍人馬在承擔消耗戰的主攻任務,戰損早已逾越了三分之一,所以充其量實際員額此刻也就二十萬上下。

八柱國等世閥控製的九軍被調動走之後,楊廣終於把他自己新募集的、絕對效忠於他本人的驍果軍,乃至次一等的江淮府軍投入到了攻堅戰場上來,讓他們完成最後的大功。被調走的部隊裏,當然有怨言,也有很多將領已經看出了楊廣削弱八柱國為代表的關隴門閥的惡毒用心,無奈此刻實力大損,又無大義名分,發作不得,隻能繼續隱忍。

戰鼓隆隆,旌旗獵獵,今日儼然已經到了總攻遼東城的最後時刻。

經過數月攻戰,遼東城的護城河幾乎已經全部填塞。沈水原本穿城而過、直抵遼東城北的水門,現下也已經被隋軍工事處置過了,引流轉折去了別處,所以沈水的水運已經斷絕了將近一個月,近期也沒有外頭的高句麗輜重隊可以趁黑夜偷渡入城。沈水截斷之後,高句麗人隻有在城中深挖打井確保飲水,時間久了,也漸漸捉襟見肘。

除了城河全廢、外部補給徹底斷絕、水源漸漸緊張之外。遼東城的防禦工事也早已在屢次攻打之後殘破不堪。城牆本就隻是夯土而成、以蒸糯米汁黏合,現在被打破之後隻有臨時用普通粘土碎石堆砌修補。城樓箭櫓這種工事自然是毀一座少一座,戰時根本沒法補充,所以隋軍總攻之前,城頭除了城樓的位置有幾座石頭堆砌的實心台子之外,其他樓櫓已經全毀了。

守城物資方麵,箭矢好歹還能夠拔隋軍射過來的箭矢重複利用,隻是磨損無法估量。擂石則全部換成了城內屋舍拆除後拆下來的磚瓦。至於木料、石灰瓶、油料這些緊缺物資,城裏已經找不出來了。

辰時初刻,遼東城北門突然響聲大作,卻是隋軍把已經攔截斷流了月餘的沈水重新掘開了堤壩、放水衝城。城北地勢低窪之處,頓時平地水深七八尺,城牆被浸泡衝擊,也出現了多處滲漏鬆動,大水一小部分淹入城內,讓高句麗人大亂陣腳。

很顯然,高句麗人都意識到了這是隋軍的總攻了,不然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截留的沈水重新挖開,因為那樣的話,此後很久整個遼東城北邊半部分都會重新得到“護城河”的保護、這不是給後續隋軍的進攻添堵添麻煩麽?所以隋軍這麽做,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準備畢其功於一役了。

大水剛到,水頭還沒退去時,好幾十艘隋軍大小戰船乘浪而來,借著水勢猛衝向遼東城北側城頭。舟船上有些還架著各種飛梯等攀登器具——畢竟遼東城有將近兩丈高的城牆,就算平地水深七八尺的時候,也是不能直接漫到城頭的。不過舟船可以挑選一些水線以上部分較高的船隻,抵消一部分與城頭的高度落差。

今日擔任城北攻擊任務的,是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入夏以來,麥鐵杖不幸感染了時疫——其實整個隋軍之中,入夏以來瘟疫就沒有斷過,多多少少都會爆發一些。聽說當朝蕭駙馬給聖上進貢了一大批驅蟲的良藥,幫著限製疫病,但是驅蟲藥終究隻能對蟲媒傳染病有奇效,而不能包治百病,隻能限製瘟疫規模,卻不能根除。瘟疫死傷人數,這兩個月來,也總有數萬人之多了。

麥鐵杖就是在病榻上纏綿了半個月,後來得了蕭銑的屬下武士彠進貢而來的藥物,略微止住了症狀,但是醫匠複診後覺得不太可能徹底扛過去。因此,麥鐵杖恥於病死在病榻上,決定趁著自己症狀尚可、體力尚在,死戰一場,求個身後哀榮。所以今天就擔任了這個明顯是來拉仇恨吸引火力的任務。

麥鐵杖帶著兩個兒子麥孟才、麥仲才,以及麾下的虎賁郎將錢士雄、孟金叉。分別乘坐幾艘一百料的沙船直衝向城牆、船艙上有臨時搭建的木架平台,借著水勢恰好可以比城頭還高一些。覷個親切,麥鐵杖便當先一躍,跳上城頭,手中狼牙棒猛揮而下,居然就掄死了三個靠近的高句麗士兵,以及一個過來接戰的校尉——那校尉已經舉槍格擋了,但是可惜兵器太輕,被掄斷了之後餘力未消砸在胸前護心鏡上,吐血身亡。

麥鐵杖長嘯一聲,繼續沿牆猛殺!

這是一次必死的攻勢。因為登城的時機並不會持久,這幾十艘戰船上的敢死軍登城後,他們是不會有援軍的。

或許會有看官好奇——為什麽沒有援軍呢?

因為如果這種借助蓄水-放水-縱船靠近城牆後登城的戰法可以持久的話,那麽隋軍早就用了,又怎麽會想不到?之所以一直不用,那就是有個重大的弊端在裏麵。這個弊端就是蓄水的水頭並不能持久。

沈水,也就是後世穿過沈陽城的渾河,水量並不算很大,要形成一下子平地七八尺的水頭,是需要在上遊築壩蓄水很多天才能形成的效果。而一旦決堤放水之後,除了開始幾分鍾水位能衝到這麽高,時間一久,水自歸下,往旁邊散開後,水麵麵積一下子增大,水位就低了。

一旦水位下降了,靠水位坐船登城的先頭部隊,就失去了後援。而且因為積水不散,後續再讓步軍用雲梯登城也不可能了,會被積水阻擋。這些敢死隊上城之後,除非有本事殺光這一片城牆上的全部敵人、然後打開城門,不然,他們就遲早會被淹沒在敵軍的人海裏。

但是麥鐵杖無所謂,他是持著必死之心來的,他帶的,也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士。右屯衛今天的任務,是擺出很有可能破城的架勢,對城北猛攻、佯攻,把高句麗人的全部預備隊都吸引到這個方向來,然後讓城南的驍果軍擔任真正最後的殺招取城。

江淮軍雖然也是楊廣嫡係,但是終究沒有他一手建立起來的驍果軍親信。何況,麥鐵杖是自己求死,楊廣又怎麽會再犧牲別人擔任這個不太說的出口的悲劇任務呢?

“高句麗狗賊來呀,你麥爺爺在此,有種便殺過來,沒種你麥爺爺可要殺破城樓了。”

麥孟才大吼著在城頭一陣猛擊,借著一開始的突然性先手優勢,連殺十幾人,也為後續將校士卒登城掃清了一段城牆,錢士雄、孟金叉等和一群親兵紛紛成功登城,讓城頭的隋軍人數如同滾雪球一樣暫時越滾越大了。

雖然這一團雪球滾到最大,也就隻有數千人,隨後就會斷絕後援,再也無法輸入新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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