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焚藪而畋

蕭銑手下一萬兩千人的官軍,與李子通一戰不過打了半個時辰,付出了區區一千出頭的傷亡,其中直接戰死者不超過三百人,便取得了階段性的大勝,把李子通軍主力中的趙破陣舊部幾乎全部幹掉。

抓獲的五千俘虜當然不能直接重新驅趕著上陣廝殺了——那樣會有很大的臨陣嘩變倒戈風險,所以蕭銑還是隻能分出幾百士兵把那些俘虜押往後方。如此一來,能夠拿來和闞棱直接決戰的官軍人數,反而是降低到了一萬人左右。

一萬人對付將近六萬人,按說蕭銑是占了極大的劣勢的,縱然官軍和農民軍交戰,屢屢都可以打出一比幾的交換比,勝敗也還在兩可之間。

但是,闞棱、王雄誕、輔公佑等杜伏威軍高級將領,卻不敢有絲毫大意,士氣這種東西,有些時候真是可以具象化,讓人肉眼都看得出來的。官軍剛剛大勝一場,銳氣爆棚,旌旗鼓角,都彌散出一股磅礴的氣勢。反觀杜伏威軍這邊,雖然也是新上陣,按說氣勢不該墮落,可是剛剛目睹了李子通軍被追殺時忙忙如喪家之犬的慘狀,如今又見到了官軍的規模和陣容,上上下下不免升起一股恐慌:

看上去對麵的官軍人數也不多,萬把人的樣子,李頭領據說有兩萬人馬……可是就這麽萬餘官軍,小半個時辰就把李頭領的兩萬人馬打得潰不成軍、殲滅了其中一半還多?而且看官軍的樣子,似乎殲敵一萬多自身都沒什麽損失一樣。那這些官軍得是有多精銳?這種思維籠罩之下,似乎官軍來迎戰的人數越少,義軍這邊就越覺得壓抑。

闞棱沒讀過兵書。但是從基層殺上來的將領,都是對戰場氛圍有一種如同野獸一樣靈敏的本能嗅覺,他一看就知道如今士氣不可用,見官軍沒有趁勢直接殺過來,心中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因為這樣有利於兩軍調節士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須臾之間,一個想法就從他腦海中冒出來了。

……

“什麽?闞賢侄打算找官軍中猛將挑戰?這似乎不妥吧,闞賢侄好歹也是我軍主將身份。咱不過是杜頭領派來增援的。三軍主將去做那種與人直接廝殺的事情,是不是太草率了?”

輔公佑聽闞棱說了準備約戰官軍將領單挑的消息時,也是嚇了一跳。雖然他本人自問老資格,對於杜伏威把闞棱和王雄誕越過他去委以方麵重任很是不爽。但他如今好歹還是知道以大局為重的。

然而闞棱的想法也很簡單:必須在混戰之前。把官軍的新銳士氣打壓下去,把己方士氣提振起來。農民軍缺乏組織性,打仗靠的就是士氣,沒了士氣的話,哪怕十萬大軍都有可能作鳥獸散。而他自問武力雄壯,和敵人單挑的話還是不怵的。輔公佑原本是就事論事的持重之言,但是闞棱這幾天對輔公佑有了一絲芥蒂之後,聽在耳中反而覺得對方是看不起自己的武功一樣。分外刺耳。

一旁的王雄誕左右看看,還是決定支持闞棱。直截了當說:“要想打壓官軍士氣,這個法子自然是最好不過了,闞大哥武藝自然沒說的,不過也要堤防官軍使詐,咱便從旁接應好了,萬一有個變故,也好照應。”

輔公佑冷哼一聲,對方好心當成驢肝肺,他也沒什麽好說的,若是這二人真有意外,江淮義軍中便再也沒有人可以獨當一麵了,杜伏威少不得還要靠自己支撐淮南大局——杜伏威自己一下子收了十幾個義子,不過其餘的都不成器,沒那麽大能耐。

兩陣對圓,間隔超過兩箭之地,足足四百步。闞棱和王雄誕帶著一隊騎卒,便出陣而列,開始大聲喧嘩挑戰,兼顧罵陣。

官軍陣中,蕭銑的位置比較靠後,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對身邊隨軍的馬仔長孫無忌問道:“對麵那些賊將這是作甚?陣前辱罵,能提振多少士氣?”

長孫無忌這方麵軍旅經驗反而比蕭銑深厚,可能是北方將門出身的原因吧,家學淵源,馬上給蕭銑解釋:“大使,賊軍這是打算挑釁我軍沒有勇將,不敢與之單挑,我軍不出戰的話,賊軍倒也可以勉強扭轉一些士氣。不過這些都不要緊,大不了讓弩手突前,放一通亂箭射回,便是射不中,也好讓敵人不敢囂張。”

蕭銑一聽就樂了——他來到這個世界,主持的戰役也有七八場了吧,有打高句麗的,有打農民軍的,還算業務範圍廣泛,但還真就第一次遇到有敵將要求單挑的。他心中獵奇的興致一上來,加上對於這事兒本來就不怵,竟然還頗為期待。

“不不不!怎麽能亂箭射回呢!那個誰——讓秦瓊出戰,讓來整帶著剩下的騎軍壓陣掠陣。”

長孫無忌是新來的,不知道秦瓊武藝,不免覺得蕭銑有些孟浪,然而見蕭銑這麽沉著哂笑的樣子,也就不說什麽了。

秦瓊原本帶著騎軍在兩翼壓陣,聽了傳令兵言語,一下子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好像腎上腺素分泌狂飆,興奮得不行——跟著蕭駙馬轉戰南北這幾年,總算逮著一個萬軍麵前逞能武藝的機會了。那個闞棱雖然好像有些名氣,據說是杜伏威帳下第一猛將,可是一夥流賊能有什麽勇將可言!

懷著相互輕視的心態,秦瓊和闞棱各自策馬出陣,相向衝刺,在相距七八十步的地方勒馬停下,相互通了姓名,撂下一些狠話,便準備直接掄開幹了。

“那賊將倒是好大的氣力,某倒是該先試試看他斤兩。”

秦瓊雖然輕視闞棱,但是戰場嗅覺之靈敏,已經讓他到了對任何一絲潛在危險都可以輕易嗅到的程度。而且秦瓊弓箭頗為擅長。自然目力敏銳也是非同小可,雙方隔著七八十步,闞棱那杆看似形狀不出眾、但是質感驚人的重型兵刃。便已經讓秦瓊警覺起來了。

那是一柄比尋常九尺陌刀更加長大厚重的特製陌刀,估摸著連刀帶柄總有一丈有餘,而且尋常官軍的製式陌刀刀刃隻有兩尺多長,剩下的刀柄倒有將近七尺,而闞棱這把大陌刀似乎多出來的一尺多長度都是長在刀刃上,所以足足開了有三尺半刃口的樣子,幾乎比短柄的寶劍和橫刀整體長度都要長了。

更不尋常的地方在於。闞棱的陌刀刀刃和刀柄處沒有任何膨大的接合部,沒有紅纓遮擋的情況下,都看不見任何分叉咬合的榫接痕跡。所以很顯然隻有一種解釋——這柄陌刀連刀杆和刀刃都是一體打造的,鍛造的時候先鍛出了一根一丈長的鐵棍,然後把前頭三尺半反複疊打成刀刃,與後頭的刀柄渾然一體。萬全用不上接木柄。

製式陌刀一般也有大小輕重。大約在十七斤到十九斤之間,猛將用的加長加重的,或許有二十三四斤(隋唐一斤690克),可是闞棱這把刀,雖然刀柄比木柄的刀要細不少,隻有三指粗細,卻絕對要在三四十斤之上。見到如此雄沉的兵器,秦瓊的輕敵之心馬上收斂去了七八分。隻是臉上還故作驕矜,言語氣色也絲毫不在意一般。好麻痹闞棱。

闞棱的戰場嗅覺也甚是靈敏,無奈秦瓊的裝扮和武器的外觀上看不出什麽破綻,沒那麽多信息量,所以闞棱真不知道秦瓊深淺,這年頭信息閉塞,除非是天下知名的猛將,否則誰在敵軍之中都是路人甲的級別,如今的秦瓊在國內功業不顯,僅有的勇名也是在高句麗掙下的,農民軍將領又哪裏去打聽?

加速,衝刺,兩馬相交,電光火石之間,秦瓊沉氣猛刺,卻是留了三分後勁準備隨時卸力,刀槍相交前的瞬間也把**黃驃馬略略撥轉了方向,“鏗~”地一聲悶響,帶著嗡嗡的回音,以及略微慢了半拍的誇張驚呼,秦瓊貌似險之又險的避過了闞棱直來直去的照頭一刀,堪堪把數十斤重的兵刃架得偏斜了開去。

闞棱蓄滿全力的一刀被帶偏,要全力拉回兵刃時自然少不得有三分空門,心中驚訝時,也不敢雙手全力收回陌刀,隻是右手虛拖陌刀委地,迅速拉開與秦瓊的距離,左手則飛速地往自己腰間一按,抽出一柄僅有兩尺多長的橫刀護身。等到雙方錯馬而過拉開了十幾步之後,才重新用力把陌刀握好。

重兵器最怕的便是一擊不中後被別人順勢帶斜,也就是所謂的四兩撥千斤,因為若是對麵硬碰硬死擋的話,就算擋了下來,對方也必然虎口震裂,氣血翻湧難以後招跟進,而若是被四兩撥千斤了,重兵器一時間收不回來,這時候最正確的應對方法就是抽出備用的短兵先抵擋兩招。

然而秦瓊並沒有在闞棱謹慎防備的當口使出回馬槍,這讓他“僥幸失措運氣好才擋下剛才那一刀”的印象深入了敵人的內心,讓闞棱覺得這個秦瓊果然沒什麽深厚的臨敵應變能力。而秦瓊則不動聲色地看清了闞棱的底細——雖然是個蠻夫,卻也知道些廝殺搏戰的道理,並非意味用蠻。兩人對敵人的認知,出現了進一步深化的分叉。

“走狗,再吃爺爺幾刀試試!”闞棱調勻了氣息,重新猛衝上去,和秦瓊又是三五個回合的交馬衝刺,看著秦瓊的氣力似乎越來越勉強,最後居然不得不兜轉馬頭與闞棱平行奔馳交手,才能躲避附在陌刀上的戰馬對衝之力。

古代單挑,所謂一個回合,便是兩馬對衝相交和錯馬而過時兩次交手的機會,兩下兵刃交擊後,很快會因為對衝的速度錯開。但是也有打到後來馬速降低後趁勢兜轉馬頭平行奔馳在馬上互砍的,這樣一來,雙方馬匹的相對速度就一樣了,衝力要小很多,對於重兵器一方的爆發力顯然是有些不利的,對於勝在靈巧敏捷的一方,卻頗有優勢。

闞棱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一開始明麵上占的便宜大了一些,也就有些浮躁,被秦瓊纏鬥上了之後,並不馬上追求脫離——實際上,便是他想脫離,因為他的戰馬不如秦瓊的黃驃馬好,所以也不是那麽容易瞬間脫離的,但是認識上的自大,加劇了這個劣勢的發揮。

闞棱爆喝一聲,猛烈地不顧體力連續揮出數刀,角度速度都沒什麽變化,滿擬一個爆發把秦瓊的兵器磕飛製敵。然而就在一瞬之間,他感受到了秦瓊身上爆發出了一股交戰十幾個回合以來都沒有的氣場,慣性定理似乎在秦瓊身上失去了效果,對方的馬速也陡然飆高了一截,往後斜拖的鐵槍一下子把闞棱的陌刀**得空門大開,而鐵槍本身卻以飛快的速度收了回來,再毒蛇吐信一樣倏然刺出。

“喀喇~噗哧!”釘皮鎧甲與皮肉被猛力紮傳的聲音傳來,闞棱如同野獸一樣慘嗥一聲,陌刀嗆啷落地,卻是他的右臂肩窩被捅了個正著,鮮血噴湧間已經喪失了戰鬥力。

“大哥!”王雄誕見闞棱中槍後亡命回奔,也是心膽俱裂,馬上出馬要敵住秦瓊,衝出不過幾十步,一揮手已經讓自己身邊的騎軍都壓上來。

不過官軍這便也不是吃素的,秦瓊出戰時身後早就已經有騎軍嚴陣以待了,同列鷹揚郎將的來整也是爆喝一聲便衝殺出去:“賊將休要以多戰少,江都來整在此!”

秦瓊見王雄誕即將被截住,也就不分心關注他了,眼瞅另一邊受傷的闞棱在他分神的轉眼之間,已經逃出了五六十步遠,知道光靠馬力顯然是追不上了,電光火石之間隻好抽出弓箭,覷得親切,一箭射去,闞棱聽得弓弦響,急急伏鞍壓低身姿,卻也被結結實實斜射在後背上,鋒鏑崩斷了一根肋骨,才卡入其中,透徹骨髓之下,僅剩可以動彈的左手再也握不住韁繩,一個倒栽蔥墜下馬來。

“敵軍主將已經授首!全軍突擊!”來整大喝一聲,趁著王雄誕心神巨震,也是一個猛掃把武藝本不遜於他多少的王雄誕掃落馬下捆了。蕭銑軍的騎兵部隊已經猛然殺上,和義軍的騎兵絞殺做了一堆。然而誰都知道這並沒有什麽卵用,義軍一方顯然不可能把這兩個將領救回去了。

蕭銑在陣後看得大喜,手舞足蹈地猛烈抽著指揮鞭大叫:“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擺鶴翼陣留出中間甬道!步軍鶴翼陣緩緩依次衝鋒!難道還等賊軍臨陣折將回過神來再衝不成!”

語無倫次的指揮中,好歹熟悉蕭銑的中高層將領也都聽得懂,上萬官軍激烈而不失整齊地發動了全麵的衝鋒,似乎弓箭準備什麽的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