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死要麵子

轉眼已是五月天,楊廣的五十萬大軍也已經越過了遠征高麗的最北段行程——也就是南渡鴨綠江,折入了往南挺近的階段。隨著夏季的道到來,天氣是越來越炎熱,而大軍的征途也是越來越往南打,在朝鮮半島上作戰,士卒的苦楚自然不小。

這一次,高句麗人終於再也什麽花樣都玩不出來了,因為他們已然沒有了資本折騰,沒有了戰略縱深可以迂回。高句麗的國土已經連續三年被隋軍全境糟踐,農業生產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隻有高句麗靠近日本海一側的數郡貧瘠山地還有些田園在保持耕作產出,其他至少占全國耕地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麵積的田園,都因為三年來都在交戰區內,或被高句麗軍自己堅壁清野而受損,或是被隋軍剽掠征糧而毀滅,連著顆粒無收。

在農業文明時代,一個國家的糧食儲備最少最少也要可以扛到來年秋收,否則這個國家的人就餓死絕種了,而大多數國家扛三年的存糧積蓄——當然,這個積蓄要包括官倉和民間,尤其是民間大戶富戶的存糧,否則光靠官府和自耕農、貧農肯定是撐不過去的——隋時的高句麗雖然是苦寒之地,但是搜搜刮刮,好歹也能保障三年這個數字。

如今,真的已經過了三年了,高句麗君臣們沒有人想的明白,為什麽楊廣這個昏君腦子就這麽軸呢?寧可拚著大隋朝如此偌大的家業分崩離析內亂不已,都要傾盡家底把現在來說對隋朝還隻是纖芥之疾的高句麗斬盡殺絕呢?第一年。第二年的時候,高句麗君臣對楊廣來犯的動機還隻認為是個人好大喜功,若是碰了釘子。又或者靠軟硬兼施、在挫敗隋軍後由高句麗乘勝求和,定然可以保持不被滅國。然而現在看來,這一切的估計都錯了,高句麗全國上下,沒有一個人看準了楊廣的一根筋程度。

前兩年,鴨綠江防線根本不是高句麗人嚴防死守的要害所在——第一年,乙支文德把宇文述和於仲文輕輕鬆鬆放過了鴨綠江。誘敵深入,麻痹隋軍,直到薩水才集中全力反撲殲滅孤軍深入的隋軍。第二年。借著斛斯政投降帶來的楊玄感北上涿郡消息,乙支文德更是大手筆地孤注一擲,主動轉守為攻,不計傷亡強行攻破了隋軍在遼東的總屯糧地柳城、配合楊玄感的斷榆林關歸路計劃;若非最後蕭銑海路救駕續上了楊廣的糧道。讓乙支文德功虧一簣的話。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那一戰的失敗,至少讓高句麗人付出了二十萬精壯的鮮血,幾乎是當時高句麗壯年男丁人口的三分之一。

但是今年,高句麗軍變得保守得多,自從隋軍過了遼河,逼近鴨綠江的時候開始,高句麗軍就層層分兵阻截,不再回避打野戰。不再懼怕傷亡,一支一支的部隊往一道道無底洞絞肉機一般的河流防線上投注下去。除了每一戰都絞出萬兒八千的人命損失之外,一個浪花都沒有撲騰起來。

當然,被絞肉機絞殺的人命,有隋軍的,也有高句麗人的,相對來說,高句麗人要多不少,至少是一比二的戰損比——原因無他,因為隨著高句麗兩戶一丁甚至一戶一丁的征兵比例,後期弄上來的兵源都是沒打過仗的新兵蛋子,而且體格素質都差一些。這樣的小規模高頻率戰鬥自然沒什麽好多費筆墨描寫的,因為除了殘忍的殺戮換命之外實在沒什麽看點。

一個國家到了傾盡家底的狀態,拿出來的自然不會是精兵,就好像縱然精銳如德軍,但是若是拿1944年再強征出來的國民兵和蘇軍對抗的話,有些甚至單兵素質都不如蘇軍,而何況高句麗和隋軍的單兵素質本來在兩國全盛的時候就相差不大,遠沒有曆史上的德軍蘇軍那麽明顯。

對於高句麗人如此拚命層層設防、而非直接龜縮固守平壤,隋軍將領以及隨軍的文官一開始都頗為不解——以高句麗如今的戰鬥力,這樣是很不明智的打法,不用一年就會被隋軍成功放幹最後一滴血。不過,隨著高句麗人的一連串外交求饒的舉動之後,隋軍君臣都開始心中明亮起來。

這是在竭盡所能,打腫臉充胖子,以戰促和呢。

就好像曆史上蔣校長在1937年,麵對倭寇的來犯時,從純軍事角度來說,最不經濟的策略就是死守滬市,因為那裏無險可守,真要打,一開始轉移了滬市的工業企業貴金屬之後就該馬上放棄,然後守三道國防線層層後退,最後以錫澄線和江陰要塞為核心堅固防守。但是蔣校長當時之所以選擇了在滬市就節節堅守,無非是希望國際介入,希望第三方調停,他是從政治的角度來考慮的,為了體現決心而不得不守。

隋朝的人當然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的事情,高句麗君臣在如今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麽國際調停可以指望——或許隨著隋軍滅亡高句麗的步伐越來越快,已經開始警覺自危的突厥人從潛力上來說能做好一個不希望高句麗徹底倒下的調停人,隻是啟民可汗死後新上位才兩年的始畢可汗現在貌似還沒這個膽子——不過,高句麗人好歹還可以選擇自己求饒,割地,稱臣,放歸叛臣。這一係列的外交求饒手段,依然被寄予厚望,所以高句麗的軍事部門不得不為政治服務,為了給反複的外交談判加籌碼而往絞肉機裏填人命,打腫臉充胖子假裝高句麗還有足夠的人命可以打持久消耗戰。

這一切為了外交和政治因素而做出的軍事層麵的犧牲,終究是打水漂的白白犧牲。正如日寇沒有給蔣校長調停的可能,楊廣也沒有理睬高句麗人的乞憐求饒:笑話。若是去年沒有斛斯政之後乙支文德突襲柳城的戰役的話,那麽今年高元讓人來講條件還有可能成功。就好像曆史上隋軍第三次征討高句麗時,高元就成功靠稱臣認罪、送歸叛臣這些條件贏得了隋軍的撤兵;然而現在形勢已經截然不同了。去年乙支文德的孤注一擲,可是差一點配合楊玄感要了楊廣的性命,這麽大的仇,哪裏還能是稱臣認罪就能夠了賬的?

……

五月初九,薩水行營,夜。

也已經六旬年紀的宇文述,拖著疲憊的身軀。但是麵色卻頗為喜悅地進了楊廣的禦帳,親自匯報這一日的戰況。

“陛下,今日臣率領左右侯衛主力出戰。與乙支文德隔薩水血戰整日,收兵時計點,斬獲首級足有兩千,溺斃薩水之中的不可勝數。想來高句麗人傷亡總數。總也有萬人上下了,這都連續激戰數日了,想來高句麗人很快就會撐不住的。”

宇文述說得欣喜,少不得再順勢歸功於楊廣,補充道:“也虧得陛下聖斷,給高句麗人看到一絲求和的期望,才繼續展示戰力,才好讓臣有機會痛快殺敵。否則這些高句麗兵若是留到平壤攻城戰的時候再殲滅,可就要費事兒多了。”

“朕哪裏就全知全能了。少來這套。朕都是要奔天命之年的人了,比三年前的銳氣之態,著實傾頹呐。”老態已顯的楊廣擺擺手,略作謙遜的樣子,這在數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隨後頓了一頓,骨子裏終究還是忍不住那股大敵即將完蛋的驕傲,轉頭對一旁服侍的內史侍郎蕭瑀說道,“這些日子高句麗人派使者來的情況,瑀弟你和宇文愛卿詳細說說,朕有些乏了。宇文愛卿總攬兵要,多知道一些,對帶兵有好處。”

楊廣衰老的速度,很是驚人,或許是他登基之前為了在母後獨孤皇後那裏表現自己的專情,所以壓抑太久,剛登基時,三十五歲的人看著還像是不滿三十的樣子。而登基九年至今,因為縱欲過度,卻好像以比常人快了一倍的速度在衰老一般,年輕時節製帶來的好底子被掏空了不說,如今四十五歲光景,看著卻已經五十多的樣子了,頭發黑白間雜,幾乎數量一樣多,看著很是滄桑。

他隻和宇文述聊了幾句就借口困了去休息,別人也不好多說,隻有宇文述知道這是楊廣這兩年來的怪癖——皇帝看上去沒有年輕時那麽銳氣驕傲了,實則那多出來的一份謙遜都是外在的,骨子裏並沒有變。隻是因為天下盜賊蜂起,治理不佳,讓他自信受到了頗大的打擊,不得不扮得壓抑一些,所以吹噓其功績的事情都讓旁人代勞,不再自吹自擂。

此刻,顯然是把這個向宇文述吹噓其外交勝利的任務,交給了蕭瑀。

宇文述等楊廣走遠,對蕭瑀拱拱手:“蕭國舅這幾日為了牽製高句麗人,真是勞苦了,功勞更在老夫這等隻知道廝殺的粗漢之上呐。陛下聖訓,還要有勞蕭國舅轉告了。”

蕭瑀也是快奔四十的人了,不過比宇文述好歹年輕二十歲,被一個已經頭發花白的前輩這樣恭敬,也是有些不適,趕緊謙遜了一番,並沒有坦然受之。

“宇文將軍過譽了,蕭某不過是個上傳下達的走卒而已,在談判上牽製住高句麗人、讓他們看到希望的,還是裴矩裴侍郎的功勞。過了鴨綠江的這十幾天裏頭,高句麗人已經往返派了三路使者前來了。裴侍郎為陛下出謀劃策,一直吊著他們的胃口。

十二天前,第一批使者來時,殊無誠意,隻說偽王高元願意重新稱臣納貢,來書稱表、受書稱詔,比照先帝時自稱‘遼東糞土臣元’故事,隻不過如今高句麗已經認可了遼東之地盡數為我大隋直轄,所以略改數字,自稱‘三韓糞土臣元’。陛下當時震怒,直接便要下令斬使,還是裴侍郎勸住了陛下不斬來使,隻是深責使者無禮無誠意,與之虛與委蛇了一番——後來宇文將軍你在此後數戰中得高句麗人勉力拒戰,便是因為高句麗使者回去後,讓高元覺得還有希望,拚命為了拖延時間,不得不展示戰力。

七日前,也就是我軍兵臨薩水,與高句麗人初次臨河血戰的前日,高元見局勢危急,又派來了第二路使者,是讓乙支文德之子乙支不離為正使,懇請正式上表納土、盡數割遼東土地於朝廷,並且送還去年接納的叛臣斛斯政等、交出全部與楊玄感勾結的逆臣給陛下消氣……”

“這個條件,陛下還是沒有答應吧?可是所謂的割讓遼東土地,也算不得什麽條件,這些土地如今已經是我大隋武力占據了的,算什麽割讓!”宇文述難得地打斷了蕭瑀的陳述,顯得對高句麗人的小氣很是揶揄。

蕭瑀對於被打斷並不以為意,等宇文述感慨完,繼續接著說:“陛下確實沒有答應,後來這些天的薩水激戰便是明證。不過,昨晚又有第三批使者來了,來使身份並不高,隻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名叫淵蓋蘇文。不過此人身份卻也不低,是高句麗前任莫離支淵太祚的嫡子,此番是直接授命於偽王高元而來的,連現任莫離支乙支文德都不知情。”

宇文述眉頭一挑,終於有些興趣了:“卻不知這一次高元帶來了什麽條件?”

“高元直接讓淵蓋蘇文來偷偷答應,說是去年高句麗軍被斛斯政挑唆、強攻柳城焚陛下糧草,乃是乙支文德自行在前線專斷所致,高元當時身在平壤,相隔千裏,並為與聞,實乃‘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此番隻要朝廷同意撤兵繞過高句麗不滅,高元願意再次讓步,一來是直接割讓薩水以北土地,比此前劃定的鴨綠江為界更進一步,第二點麽,便是願意主動斬殺罪臣乙支文德,罪名便是專段軍權、去年不請命而襲擊聖駕,並且以乙支文德首級獻給陛下,為陛下報去年受窘之仇。”

“什麽?高元為了求和都答應自斷臂膀斬殺乙支文德了?乙支文德可是高句麗唯一的名將,此人若死,剩下那二十多萬男丁還能做成什麽?陛下還是沒有答應麽?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虛與委蛇,讓對方先自斷臂膀麽?”

“裴矩裴侍郎昨日也是這麽勸陛下的,可是陛下最愛虛名麵子,宇文將軍又不是不知道,要讓陛下在這種事情上擔下出爾反爾之名,隻怕難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