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內外侯官之巔
時間回溯到正月初五午後。
雖然正在年節休沐假期之內,百官罷朝。不過大興宮千秋殿內,素來勤政的大隋皇帝楊堅依然堅持審閱群臣表章不輟。
大興宮位於京城大興正北麵,興建於楊堅開皇二年,曆史上後來一直沿用了隋唐兩朝,隻是唐人後來改了名字罷了。大興宮的正北門,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玄武門了。宮殿結構南半部分是外廷,有三省六部的辦事場所,以及禦衛侍軍的駐紮地。中段是數層大殿,再往北則是內廷後宮。
緊鄰三省六部辦事機構的第一道大殿便叫大興殿,是大興宮最大的主殿。平素有半個月一次的大朝會或是逢年過節的朝賀時,就在這裏舉行。大朝會是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的,所以人數眾多,一般有數百人列席。連同殿上武士宮女宦官等,可能有近千人之多,也隻有大興殿這樣最大的主殿才裝得下。
但是平常日子,為了辦公效率,顯然不可能都搞那麽大排場,故而隔日一朝的小朝會,則在大興殿再往北一進的兩儀殿舉行。兩儀殿的小朝會要務實得多,隻有三省六部職官參加,議事日程也是直奔主題就事論事。但是若是連兩儀殿小朝會都沒有的日子,皇帝如果還有辦公需要,一般則會放在兩儀殿兩側的偏殿千秋殿、萬春殿,並無定例,全看帝皇個人喜好。在楊堅一朝,可能是出於習慣,便常常在千秋殿辦公。
百官都不用辦公,那麽皇帝手上這幾天來能夠拿到、並且需要處理的,無非也就是一些地方總管、宗室親王們上的賀年表章,亦或是……一些不需要通過外廷官員處置的直達天聽的密奏。隻有這些東西,才不用通過內史令、內史侍郎等提前分揀,就可以直接送到楊堅手中。
楊堅時年已經五十八歲,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縱然養尊處優如皇帝,也免不了老邁衰弱、目力和記憶也頗有下降,很多東西看過之後記不清楚,隻有多方旁證,才能印象深刻。
此刻,坐在禦案上翻看著一本揚州送來的內外侯官係統所陳密奏,楊堅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七月間,晉王妃遭邪穢,晉王召請天台禪師智顗至揚州行金光明懺。茲有通行俗家弟子蕭銑,因故認為晉王妃族侄。後經查,蕭銑為七年前高智慧逆亂案主犯、前梁蕭岩嫡孫。晉王知其尚在不赦,隱匿在府。外臣不敢欺瞞,謹奏以聞,唯從聖裁。”
高智慧逆案?嗯,便是當年陳叔寶剛剛投降時,三吳之地不肯臣服時候的事情了。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蕭岩?似乎是一個當年被吳中反我大隋的亂軍擁立之前梁宗室?楊堅在腦子裏細細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這些人物關係,畢竟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不過相對於蕭岩的陌生,蕭銑這個名字卻又讓楊堅有一絲熟悉,似乎就在這幾天便見到過一般。又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
“不對!好像前天收到我兒的新年賀表之中,提到的清平幹濟、誌行修謹二科舉薦名單中,便有這個蕭銑?”
念及此處,楊堅抬頭對一旁服侍的小太監說道:“去找內史薛卿,把這幾日批過存檔的賀表都給朕重新拿來。”
小太監趕緊答應一聲,便跑出去找當職的內史侍郎薛道衡——大隋製度,賀表和密奏雖然可以不經過內史直達天聽,但若是皇帝看過之後,覺得沒啥大不了的內容,無需保密的話,還是會習慣性發還內史處歸檔——不一會兒,就看到薛道衡碎步趨跑著走進千秋殿,手中托著一大摞地方總管和駐藩宗室的賀表進來,都是楊堅已經看過批閱過的。
“薛卿,把晉王和其他江南臣僚的賀表都給朕找出來——唔,壽州總管宇文述的也要。”
“臣遵旨!”薛道衡很快挑出幾封表章,恭恭敬敬遞給楊堅。
楊堅拿出二兒子的賀表,找出附在其後的附錄,那是一份對今科揚州總管下轄各州對清平幹濟、誌行修謹二科科目考試的舉薦應考人員名單,以及簡單的身世履曆、並舉薦他的對應地方官。最後還寫著一些謙虛謹慎的話,說是唯請聖裁,若有不當之人,可聖裁從名單內剔除。
這份東西,楊堅前天根本沒有仔細看,隻是瀏覽了一番上麵對應的地方官,基本上是每個刺史每科各自推選了三個名字,一一對應。畢竟楊堅相信在有了追溯之後,地方官也不太會搞得太出格,不然真讓學問太爛或者有問題的人應考之後,也會牽連到地方官自己的名聲不是?
可是如今再看,有了針對性,情況就不一樣了。
“蕭銑,江陵人士,祖籍南蘭陵,祖蕭岩……”
楊廣果然是舉薦了蕭銑參加了清平幹濟科,而且大大方方把此人身世都寫明了,並沒有隱瞞。
“怪不得這一次如此慎重,賀表之後附這麽長一段附錄,隻怕便是為了這個吧。朕倒還以為純是為了對國家掄才大典慎重呢。”楊堅自嘲地發出一絲苦笑,自認為看清了二兒子的目的。想來,定然是自己這個二兒子不想在自己老婆麵前丟了人,所以給了老婆娘家人一條受朝廷赦免的明路吧。
當然,楊堅心中並不是非常反感或者說徹底否定這種事情。即使是蕭岩和蕭獻,如今已經死了七年,在楊堅記憶中的印象也已經模糊了,當初將這叔侄倆處斬,也不過是對方當時是三吳民變的主心骨,不殺不足以平息民變,而且對方吳中兵敗逃餘杭。餘杭兵敗逃東甌的頑強也著實令當年的楊堅憤怒,在斬殺那些人時有一種甩脫牛皮糖的快感,但是也僅此而已。
“蕭銑……當年逆案時才五歲……唔,內外侯官的奏報上說是已經六歲。兩者差距不大,應該沒有造假的可能。東南平靜了那麽多年了,若是再繼續追究當年之事,隻怕已經安定下來的人心反而惶惶不安……”
這麽想了半晌,楊堅覺得這個蕭銑確實沒有以刑罰處置的必要了。而回複給楊廣的敕書已經發出去了,敕書中也準了楊廣所奏請的參考人員名單,再追及修改反而有失朝廷體麵,所以就沒必要折騰了——再說,這畢竟隻是一個參考資格而已,如果楊堅不想的話,最後不要讓考中也就是了。但是是否要把蕭銑作為招降的標杆,進一步安撫南朝故地人心,楊堅心中還沒有想好。
他隻知道,從二兒子的表章措辭以及字裏行間的隱喻來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建議繼續在吳地以撫為主。隻是不知道這裏麵有幾分是為了國家,幾分是為了楊廣的妻族。
想了半晌,合上楊廣的賀表,楊堅對薛道衡說道:“薛卿,這裏便沒你什麽事情了,你退下吧。”
另一邊,薛道衡一離開,楊堅又對服侍的太監說道:“去把柳述找來!”
……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黃門侍郎柳述適時出現在楊堅麵前。
柳述年約三十,和楊廣差不多同歲,姿容儀態頗為俊秀風雅——不風雅也不可能,因為柳述的另一個身份,是楊堅的小女兒蘭陵公主楊阿五的駙馬爺。一個男人,若是長得不帥,別的官職還有可能得到,但是是斷斷做不了駙馬爺的。
蘭陵公主是楊堅最寵愛的女兒,所以柳述這個女婿自然也是在楊堅麵前備受恩寵。從他的官職黃門侍郎來看,三十歲便做到如此顯位,沒有額外的榮寵是不可能的,君不見和柳述平級的薛道衡都一把胡子了,也才做到這個級別。
隋製,黃門侍郎與內史侍郎都是“三省副職省官”級別。門下省的正職叫“侍中”,副職叫黃門侍郎;中書省的正職叫“中書令”,副職叫內史侍郎(楊堅一朝,中書省還叫“內史省”,到楊廣時修訂三省六部名稱後才叫中書省);尚書省的正職叫“尚書令”,副職叫“尚書仆射”。尚書省掌六部常務政務、中書省掌群臣表章奏請處理、門下省掌朝廷批複敕命的封駁修訂,三省各司其職的情況下,理論上黃門侍郎、內史侍郎與尚書仆射都是平級的官職。隻是具體到實際政治環境下,因為隋唐尚書令長期空缺不任,以至於尚書左仆射實際上代理了尚書令的官職,所以尚書省的官看上去會比另外兩省高半級。
見到柳述到了,楊堅一揮手,讓服侍的太監宮女全部離開。“爾等都退下吧,朕與柳卿有些翁婿之言聊聊。”
服侍的人魚貫退出正殿,把宮門帶上。楊堅才繼續開口說道:“愛卿,揚州內外侯官遞上來的密奏,是看過才送來朕這裏的吧?”
柳述跪下恭恭敬敬地回答:“誠如陛下所言,臣已經看過了。臣也覺得晉王殿下不至於徇私。不過予妻族方便,也是人之常情。臣不敢隱匿自專,唯有送達天聽,伏仰聖斷!”
如果有外人在場,聽了這番對白,肯定會大吃一驚——原來總掌大隋內外侯官體係的,便是明麵上隻掛著黃門侍郎官職的駙馬柳述!這個職權的威力,可是比黃門侍郎本身還要令人忌憚不少。
“朕沒有怪你的事情。朕知道因為阿五的事情,你和晉王夫婦有些不諧,也和太子相善,不過這件事情,你做得對。”
十二年前,楊堅的小女兒蘭陵公主第二次嫁人時(蘭陵公主此前嫁人過一次後喪偶),原本楊廣和蕭妃試圖舉薦蕭妃的七弟蕭瑒作為駙馬人選。但是因為西梁納土以及西梁宗室人員的種種變故,這個撮合企圖失敗了,而太子楊勇則是力挺柳述作為自己的妹夫的,而蘭陵公主最後也確實嫁給了柳述。故而柳述與楊廣的小舅子蕭瑒有爭妻之怨,柳述的立場站在太子楊勇一側,也就毫不奇怪了,這個傾向,哪怕是楊堅心裏也是心知肚明的,隻不過他覺得在大部分情況下這個細節都不會影響到柳述為自己掌握秘密機構的公正性罷了。
聽了楊堅言語中“朕知你和太子相善”幾個字,柳述免不了先免冠跪伏,告罪道:“臣惶恐!臣日後定然時時反省,絕不讓自己在太子與晉王之間有偏頗!”
“好了,不說這些了。看看這兩份表章,說說你的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