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驍果軍自危
大業十二年,七月半,中元節。距離正式代表家人團圓的中秋節,還有恰好一個月,然是離鄉將近一整年的驍果軍士兵之間,思念北方的情緒已經越來越濃重,縱然朝廷給了加賞軍餉,也止不住這種情緒。
虎賁郎將司馬德戡,作為驍果軍中一員郎將,手下也有萬餘嫡係兵馬。這一日傍晚,他在營中招待軍中同僚裴虔通、趙行樞等人,商議一些近日整軍的對策。然而久等二人不至,便也不著甲胄袍服,在自己營中私行,查訪士氣軍心。
既然是中元節之夜,士兵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吃喝著朝廷的加賞酒肉,談論的都是故鄉的事情。
“你們聽說了麽!大興城已經被逆賊李淵圍攻了,有沒有攻下還不好說,但是聽說宋老生已經被李淵那廝給擊殺了。想來朝廷再這般留在東南,關中遲早不保呐!”
“什麽什麽?怎麽可能?而且你這是什麽時候的消息?關中到此處,早就音訊斷絕,就算太平年月,朝廷快馬傳訊,也要十日以上。如今沒有驛站邸報,若是真個消息準確的話,那也至少是落後了半個多月。如此說來,豈不是大興城至少被李淵逆賊圍攻了個把月了?說不定咱在這兒說事兒的功夫,大興城早就……”
幾個機靈的人剛剛反應過來,把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出來的結果一推演,然後馬上引起了連鎖反應,連那些原本不怎麽上心的遲鈍士兵們都開始變色。
“這可如何是好?我們的家小都在關中。李賊背叛朝廷,不知道會不會與我們這些為朝廷賣命之人的家屬為難呢?”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隻要李賊腦子沒壞。便不會做這種犯眾怒的事情。”人群中一個看上去稍微腦子活絡一點,長得尖嘴猴腮的基層軍官壓住別的沒頭腦大頭兵們那種受迫害妄想症一般的胡亂猜測。端著兩個官指兒拿捏說:“若是前麵的推斷都真的話,隻要朝廷將來不打算北返收複關中,那李賊肯定對咱大夥兒的家屬都好說。怕就怕陛下在江東待幾年後,看著北方亂賊自相殘殺都殺得精疲力竭、千裏無人煙之後,又動了心思收拾殘局;到時候李賊與陛下必然有死戰,拿個當口,才是我輩夾在中間難做的時候呢!”
一群人被這個言語一提點,便恍然大悟起來,紛紛議論:“此言說得對啊!若是陛下和李賊相安無事。李賊當然犯不著來犯這個眾怒。但是異日若是陛下要咱反攻李賊的時候,李賊定然以驍果軍家眷為要挾,好讓咱不敢出力死戰。”
那見識頗遠的尖嘴猴腮軍官聽了眾人言語哂笑不休,等他們說完了,才冷笑著補充:“你們這些見識,也隻配一輩子當大頭兵了,隻看到這一麵,便覺得高枕無憂了——你們說,光是憑咱這些人。都已經看出李淵將來有要挾我們不去力戰的可能性。上頭那個多疑的主子會看不見?到時候,咱算是啥?咱都算是秦兵!知道當年楚霸王項羽從江東北伐關中時,對那些章邯手下投降而來的三十萬秦兵是怎麽做的麽?項羽便是怕秦兵因為家眷在趙高之手,有臨陣反水之危險。所以巨鹿之戰後、攻破函穀關之前,便把三十萬秦兵都坑殺了!你們還指望著活到朝廷和李賊對決陣戰的那一天呢?還不知道隻有幾人活得到那一天,腦子機靈的人。會站隊會表態,說不得還能做個章邯。腦子愚笨之人。也就隻有做做被坑殺的秦兵了。”
這番言語一出口,那群士兵們頓時都要炸了鍋一般。也虧的在軍營裏頭好歹還有三分軍紀,不敢喧嘩太過,才沒有鬧出事來。
“盧頭領,這事兒可如何開解,你腦子好使,多和弟兄們說道說道……”
……
“大膽!朝廷軍機重事,豈是爾等可以妖言惑眾胡亂揣測的?你這廝竟敢造謠動搖軍心?來人呐,把這廝拖出去,軍法從事,斬訖報來!”
很顯然,這是司馬德戡終於聽不下去了,招呼了幾個親兵悄悄靠近,隨後突然現身拿人。他的心中此刻也是混亂不堪,倒不是說他沒有想過這些可能性,隻是一來今日聽到的消息著實也令他自己震驚不已,他此前並沒有通過別的渠道得到過,反而是軍中的中下級軍官士卒們有謠言的渠道,所以他一開始為了多了解一些情況,按捺著沒有出手。直到後來手下人實在越來越說的不像話,才出來阻止。
第二點原因麽,便是司馬德戡本人內心其實對於對方說的道理也不是萬全不認同,之所以非拿對方不可,也是出於害怕惹來禍端——當兵的人嘴上哪裏會有個把門兒的?就憑他們今天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胡說八道,明天和別的營裏頭的說不定也敢,這種話要是傳到上頭去了,他司馬德戡哪裏還有命在?所以哪怕僅僅是為了保護自己,他也不得不下重手把自個兒摘出去撇清。
區區死幾個低級軍官,也就顧不得了。
“將軍開恩呐!將軍開恩呐!看在今日咱也是佳節思鄉,便繞過了吧!咱今後再也不敢了呐……”
不出意料地,司馬德戡的軍令遭到了一大群在場士卒和軍官的求情,一個個磕頭如搗蒜,惶恐不已。
司馬德戡原本也不打算理睬求情,然而便在這個當口他請的客人趙行樞和裴虔通恰好到了。司馬德戡不願意在外人麵前大動幹戈惹起注意,強自摁捺了半晌,才回過頭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道:“先去軍法官那裏領一百軍棍!有一個算一個!下次若是再嘴上沒個把門兒的,統統斬訖報來!快滾!”
原本該被斬的幾個軍官如蒙大赦,趕緊叩頭出血去挨棍子了。其餘士兵們聽說也要挨打,心中雖然怨恨。眼下卻不敢強,隻是唯唯諾諾不已。
……
司馬德戡沒工夫搭理這些蝦兵蟹將。見裴虔通等同僚已經到了近前,趕緊招呼他們進大堂商議。
驍果軍駐紮在江都城外也有半年多了,所以當然不可能依然是住在帳篷的軍營裏頭。所謂的大營,其實也是校場、屋宇配套齊全的,各級將領都有自己的節堂、府邸,隻是排得比較密集,和士兵們仍然紮堆一處而已。
裴虔通、趙行樞跟著司馬德戡入內坐定,今日原本也沒什麽大事,隻是中元節來臨。幾個好說的同僚一起聚聚,相互看看有沒有關中故鄉的消息,互通有無而已。司馬德戡設了酒宴款待,幾人說了一番有的沒的,便扯到軍中謠言的問題上了。
裴虔通也不傻,剛才在遠處刮到一耳朵,就知道司馬德戡營裏頭在鬧些啥了,為了表示開誠布公,他自然也要借著酒意說說大實話。
“司馬兄。你也別太緊張,如今這世道,誰也不會‘二哥看著大哥強’,隊伍都不好帶呐——就說這謠言的事情。兄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誰家營地裏頭沒有?誰家營地裏不鬧騰?別人還敢為了你營裏謠言傳的凶,便去出首告發你麽?這不成了丈八的燈台。照得著別人家,自個兒家成燈下黑了麽。要犯眾怒的啊。”
司馬德戡見剛才的事情被說破了,尷尬地笑笑。卻也知道裴虔通這是對自己示好,以示不和自己藏私。正在想著怎麽回答的當口,也幸好趙行樞在側也是滿腹怨懟,結過了話頭,側麵為司馬德戡解了圍。
“裴兄這話卻也有差,誰說便沒有人敢出首了!咱這一夥兒關中老秦人的弟兄夥兒,當然是一條心,不會出賣兄弟的,可是你這言語要是傳到張童兒那些家夥營中,看他們不出首扳倒你,我老趙就跟你姓!”
趙行樞這句話一說,裴虔通和司馬德戡馬上臉色一沉,無話可說了。
這是為什麽呢?原來趙行樞口中的這個張童兒雖然也是驍果軍將領,但是卻不是從關中帶來的驍果軍嫡係,而是楊廣到了江都之後,在江都本地和臨近的海陵郡、山陽郡等處招募淮南本地兵新成立的一支擴充部隊,成軍隻有數月,訓練還不精熟。
加上淮南兵體格肯定比秦兵要差一些,所以這半年來驍果軍內部對於這種暴發戶一樣新提拔起來的部隊很是看不上。老秦兵的部隊和江淮兵的部隊互相看不上眼,矛盾非止一端。老秦兵覺得江淮兵混日子不能打;江淮兵恥笑老秦兵天天想著回北方,對皇帝的忠誠度不如江淮兵可靠。
而且更有因為楊廣此前為了安撫老秦兵大量搜羅江南民間女子賞賜給老秦兵,而江淮兵是本地人,自然多有七拐八角關係的一些親眷朋友家被搶了女人的,更甚者還有原本江淮兵已經私定或者約好的未婚妻妾被官府弄走分配給老秦兵的。自古奪妻之恨都是最為熾烈的仇恨之一,所以驍果軍當中的南方兵和北方兵的矛盾眼見就日趨激烈。
最關鍵的是,誰都知道這大半年來,楊廣在拚命從江淮本地擴充驍果軍兵源,從去年來的時候驍果軍十七萬人、全部由北方兵構成的兵力結構。到如今驍果軍算上訓練中的新兵總數達到了二十五萬人,這多出來的八萬人是哪裏來的呢?毫無疑問都是南方兵。若是再有一兩年,驍果軍當中南方兵比例反超了北方兵之後,楊廣摻沙子的行為就徹底成功了,而北方兵的利益就沒有人再在乎了。如今分女人也好加軍餉也好,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楊廣在過渡期時暫時穩住人心所用的虛與委蛇手段,並不是楊廣真的打算一輩子把北方兵好吃好喝地養著了。隻要楊廣有實力製衡,到時候翻臉還不是分分鍾的事情?
“張童兒那廝,不過是破落戶兒出身,暴得也做了個郎將,知道甚麽義氣!這種賊廝鳥,說了也是閑氣,不提也罷!”司馬德戡重重地一丟酒碗,就好像趕蒼蠅一樣想把那個惡心的麵孔從腦海中驅散。
“別說是張童兒了,便是咱驍果軍中待了多年的沈光,某看著這些日子也變了——他手下的兵雖然還有很多當初大興城裏帶出來的兵,但是都是當年南陳亡國時候遷到大興的僑族而已。沈光本人更是吳興人士,聽說陛下有心遷都丹陽之後,我們這些老秦人哪個不是唉聲歎氣,憤慨世道不公?沈光卻一直歡欣鼓舞之狀,哼,沒想到咱這些老秦人當年在戰場上把南人那些文弱的陳豬給滅了,到頭來還要忍自個兒的主子把天下中樞拱手讓給那些陳豬後輩!”
司馬德戡的話說到這兒,基本上已經和某小說中“你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的橋段差不多了,南北矛盾被這麽一挑唆,竟然可以上升到和民族矛盾相當的程度,也不得不說很是奇葩。
三人唉聲歎氣說了半晌,酒也喝不痛快,喝多了之後,嘴裏隻剩下聲討那些慫恿支持楊廣遷都的“亂臣賊子”的話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亂了起來,司馬德戡幾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趕緊出去拿住一個軍官問外頭為何喧嘩。
“將軍!關中遭了李賊禍害的消息正式被朝廷的渠道確認了!現在各處都知道李賊已經打進關中,隻是大興是否淪陷還遮遮掩掩著。底下人全都亂了!”
“怎麽可能,陛下不是一直諱言賊情的麽?怎的今日這麽快就確認了呢?”司馬德戡的酒也徹底醒了,趕緊追問了一句。
“聽說原本還是瞞著不願意通報的,但是陛下聽說華陰丞李孝常——就是已故的前兵部尚書李元通的長子——已經在李淵取潼關的時候投敵了,所以大怒,因為李孝常的弟弟李孝節在驍果軍中擔任郎將,陛下當時也不知是酒後還是什麽狀態,一怒之下便把李孝節和另外一個官職較低的親兄弟逮來,然後在宮門口當眾處決了。李孝常其他隨駕南下的親屬,也被先後搜羅出來殺光,一個都沒剩!
陛下也是昨日殺了李孝節之後,知道罪名總歸是瞞不住的,所以隻能公布了李孝常投敵從賊的消息,關中被李賊攻入的消息,也是因此連帶著瞞不住了。”
司馬德戡聽得脖子後頭一涼,趕緊一縮腦袋,麵無表情地拉著裴虔通先回去內堂。
“司馬兄族人都在關中,若是家族裏有人也如那李孝常一樣從賊的話,以陛下的脾氣,隻怕李孝節今日的下場,便是你我……”
“裴兄慎言!此事你我人微言輕,還是從長計議的好。若是能夠說服陛下不要遷都,重新北上收複關中失地,那自然是最好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說不得總要另想辦法了。”
“陛下已經開始以從賊者家屬株連的法子殺我們這些北將了,這顯然是鐵了心了。誰還勸得回來。”
“不如我們再試一試,去找宇文大將軍好好說明利害,讓宇文大將軍再為咱覲見一次。宇文大將軍有已故的宇文述老將軍的情麵,想來就算勸說不動陛下,也不會有危險。”
“罷了罷了,那便最後再試一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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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書評區有書友在問,解釋一下。
下個月完本後還是開個歌功頌德嘻嘻哈哈的文吧,高危還沒錢賺,何必做這種傻缺寫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