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千載難逢

宇文化及被杖責的傷情還未徹底痊愈,連續數日都是躺在病榻上度過。這一日,司馬德戡等人去而複返,不過與上次不同的是,背後還帶了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智及一起。

宇文化及再一次驗證了他果然不愧於他“色厲膽薄、無謀無斷”的好名聲,聽到宇文智及說出那一條謀反的建議時,宇文化及居然嚇得渾身冷汗直流,一直濕透到了外衣。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好像五代十國甚至晚唐藩鎮的那些軍頭們,其實很多造反之前是被底下的人拱上來的——若是不答應,那些已經沸騰的驕兵悍將們就會幹掉一開始推選的軍頭,另外再擁立一個,黃袍加身也好,鼓噪嘩變也好。宇文化及雖然沒有經曆過這些尚未發生的曆史,可好歹還是知道下情的,這些天來驍果軍暗地裏沸騰到了哪一步田地,他心裏心知肚明。

說不得,這當口還是事急從權,半推半就從了吧。宇文化及答應了下來,隻是提出了一條疑問,那就是如今驍果軍內部也並非一心,而且外頭還有忠於朝廷的其他兵馬環伺,所以沒有必勝的動手機會。

司馬德戡與裴虔通也不含糊,把此前給宇文智及吃寬心丸時說下的那幾條方略再轉述了一遍,並且一再強調:他們今日隻是想要確保定下有朝一日推翻昏君擁立宇文化及的這個基調,但是行動計劃可以從長計議,隻要暫時行事機密。機會可以慢慢等。

……

司馬德戡想得很好,可惜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軍營裏頭謠言這種東西一直是散步的很快的,對於泄漏機密來說。謠言已經足夠用了,足以讓陰謀的預定被害者提防。唯一的問題,隻是謠言沒法當作證據使用,所以讓陰謀的預定被害者隻能提防,沒法先發製人反擊。

司馬德戡的軍營裏頭,也是有不少中級將領納了當初楊廣從西苑宮中放出來的宮女為妾的,甚至司馬德戡本人府上都有這樣的女人。而當初西苑裏頭的女人,沒有被楊廣臨幸過的,或者至少連被楊廣正眼看都沒看見過的。才會被放出來;她們還有足夠多曾經的姐妹因為運氣比較好,受到了雨露均沾,南遷的時候帶到了江都宮中繼續服侍聖駕。

並不是所有被楊廣賞賜給手下武將為妾的宮女,都會滿足於死心塌地跟著新的丈夫過日子的,尤其是那些自負美貌,覺得原本隻有一步之遙就可以等到君恩臨幸的女子,更實會把如今的丈夫視作阻擋了她們飛升成鳳之途的險阻。

所以,也不知道是哪一員將領家宅不寧,僅僅是司馬德戡與宇文化及定下謀反大方針之後數日。就有一個江都宮中的宮女得到了原本被放出去的姐妹傳回的謠言:自從陛下殺了幾百個逃亡的驍果軍將士示眾之後,外頭驍果軍已經人人自危,都在盤算著相互聯保、約定時日一起逃亡,若是逃不掉的話。還做好了武力反抗的準備!

這個線報可以說已經無限接近於真相了,相差的隻是一個“逃亡,並做好武力反抗拘捕的準備”與“直接謀反”之間的一線之差。然而這似乎並沒有什麽卵用。因為那個宮女去覲見企圖通報賊情的時候,一切都顯得不如想象的那麽順利。

得到訊息的宮女沒敢直接找楊廣。或許因為她如今不受寵,想見楊廣也沒機會。所以隻能先到後宮找了蕭皇後,把情況對蕭皇後陳述了一番。

蕭皇後並非隨意輕信於人的脾性,聽了宮女奏報,隻問:“此事非同小可,汝從何處聽聞?”

“臣妾有姐妹是原本西苑宮女放出、配與驍果軍中都尉,風聞此事。”

蕭皇後知道終究隻是沒有證據的捕風捉影,不好直接出麵挑唆皇帝和武將們之間的關係,沉吟半晌,還是決定自己不出麵的好,想了一想,吩咐那宮嬪:“此事還未露形,隻能勸說陛下小心提防,卻不能直接處置,否則反而落人口實。這樣吧,本宮為你安排一個機會麵見陛下,你親自對陛下說知來龍去脈。若是陛下采信,免去無妄之險,本宮定然為你爭取一個皇妃的封誥。”

“臣妾謝過皇後娘娘恩典。”

那個不知死的宮女沒有等多久,次日蕭皇後就給她安排了這麽一個麵君的機會。

蕭皇後自己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容顏已經顯出疲態,放到尋常官宦人家雖然還有可能得到丈夫的寵幸,但是身在皇家的情況下,楊廣身邊嬌花嫩蕊美人如雲,蕭皇後自然一年都沒有一次過夜的機會,所以也就執掌一下宮廷的管理而已,便如同這偌大江都宮的大管家一般,著實辛酸。這種時候,她也就為別的年輕美人安排一些誰進誰退的機會,自己是不摻合麵君事宜的。

蕭皇後等在外頭,過了個把時辰,卻聽到了一個噩耗。

陽光大怒,認為這等外頭的朝廷大事不是宮女妃嬪該過問的,婦人與聞朝政,本身就是朝廷大患、牝雞司晨,而且以宮女的見識和智商,就算聽說了什麽,也肯定是被奸人挑唆,來壞事兒的。

所以,那個宮女的進言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直接就被楊廣親手拔劍處斬了。然後,楊廣自然再也聽不到宮女們的婦人之見,也沒有人再來以外頭人心不穩來煩他了。

後人無法理解楊廣在這件事情的處置上為何會如此腦殘。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於相信宇文化及和那些西北關隴門閥之間沒有共同利益,不可能被對方徹底拉攏吧——基於這一自信,任何勸說他小心提防的諫言,都變成了別有用心之徒故意挑唆,讓他主動逼反麾下大將的陰謀。

……

經過這許多或明或暗的風波。似乎宇文化及一夥起了反心這樁事情便如此被蓋過去了,任何一方暫時都還沒有采取實質性的行動。也沒有招惹來不必要的提防,試圖謀反的一方。隻是在那裏靜靜地等待機會,韜光養晦。

時間轉眼進入了八月,北方的形勢更加混亂,大興被李淵攻陷的噩耗也已經正式明確了,江都朝廷內幾乎人人知曉,隻是差一個朝廷官方層麵的正式確認——自從朝臣們知道這一點之後,楊廣索性把自己關在江都宮內,整個八月初再也沒有上過一次朝,就好像掩耳盜鈴者一樣。試圖通過這種方法不給群臣告訴他噩耗的機會,好繼續自欺欺人。

然而暗中的楊廣,也著實是更加頹廢了,一邊繼續意**著偏安自保,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另一方麵則真正在潛意識之中生出的絕望之心——如同曆史上那般,楊廣在江都宮中喝醉了酒,有時候就會拿出鏡子來顧影自憐,看了半晌然後長歎一聲“大好頭顱。不知何時何人砍去”。每每楊廣說出這種瘋話時,上起蕭皇後等人,下至普通宮女,隻要在場的無不被他的發神經嚇得半死。然而又無可奈何。

這一日,眼看中秋佳節已經要到了——也就是說,距離司馬德戡和裴虔通等人當初聽說李孝常株連案而萌發反意。已經快一個月了——江南麵的丹陽宮外圍建築,在這一個月的掃尾工程中。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了,連台城舊址的城牆好歹也圈了起來。雖然如今還沒有城樓等建築,隻是一圈夯土。

為了慶祝丹陽宮可以投入使用,江南道經略使蕭銑為楊廣獻上了一批上等的高度烈酒,足足有數千壇,以便供朝廷歡慶賞賜之用。據說這些酒已經不是用甘蔗渣釀造的了,而是純正的純糧釀造、並以銅管蒸餾器蒸釀提純,增加烈度。在這種糧食匱乏的年代,也就隻有江南地區才能撐得起如此如此規模的烈酒釀造了——去年年底時,江西才從林士弘賊軍手中重新收歸朝廷掌控之下,而到了今年八月,江西的占城稻夏糧也早就收上來了,整個江南道的蕭銑控製區內,一塊饑荒之地都沒有。

然而,好酒釀成並且被楊廣收入內宮重新窖藏的第二天,一些流言便開始散步開來,很快在一些驍果軍軍營中如同瘟疫一樣無法控製。

“嘿!聽說了麽!昏君讓那些管著江南兵的心腹,偷偷釀造了好幾千壇子的烈酒,但是釀好之後卻不分出來,還要收入宮中窖藏一段時間,好做手腳。等到中秋佳節的時候,昏君就要正式宣布遷都丹陽,到時候就要把這些烈酒拿出來,賞賜給我等隨駕南下的北方驍果軍將士了!”

“哦?有烈酒?唉,雖然是擋不住遷都,這輩子也不得回鄉了,不過賞酒總歸是好事兒啊,何必這麽愁眉苦臉的呢?且顧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誒,你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你以為這些酒就是真的尋常烈酒了?也不怕告訴你,聽說昏君把酒拿回宮裏,就是要把宮裏內藏的鴆毒藥料神不知鬼不覺地加到酒裏頭——昏君被這些日子的驍果軍逃兵和投敵事件搞得起了歹心,再也不信我等關中兵了。到時候賞賜給將士們的酒裏頭,江淮兵喝的是一種,河洛兵應該也差不多,唯有發到我等關中兵營裏頭的,你猜?便是那些毒酒了!如今驍果軍25萬人,八萬是江淮新募兵,剩下十七萬大軍裏頭,關中兵也就占了三分之二而已,剩下三分之一是河洛兵。

昏君在南方現在算是站穩腳跟了,隻等遷都詔書一下,南兵紛紛擁護,他就更是穩如泰山。到時候,昏君還要咱這些出生入死保了他好多年的關中兵何用?還不是卸磨殺驢,兔死狗烹,不可同富貴!”

“難道昏君是要賜毒酒不成?從古至今,竟然有如此喪心病狂的昏君?那我等還等什麽?要不就說好了一起跑,要不就約好了時日一起反他釀的!”

……

司馬德戡在自己軍營中觀察了兩日,說句實話,毒酒這個謠言他真的有想過,但是因為他是在聽到楊廣釀造禦酒準備用於中秋佳節賞賜的消息之後,才動這個腦子盤算的,所以如今還沒有形成詳細的計劃。

所以,這些謠言還真不是他和裴虔通為了確保軍心可用而去散步的。顯然,有人比他們更早就籌措了這個謠言計,也有可能是楊廣當真有這麽喪心病狂,以至於這根本不是謠言,而是實情。

但不管怎麽說,這個謠言是可以為他們所用的。

唯一的遺憾,是謠言來得太快太洶湧了,眼下似乎看不到什麽動手的良機——江淮軍態度很不明朗,蕭銑的主力又近在丹陽,就算司馬德戡幫宇文化及拿下了楊廣,也隻有帶兵北逃回鄉一條路可走,否則,在江淮本地肯定是站不住腳根的。

隻有用“咱跟著將軍北上重新打一片江山這個說辭來引誘宇文化及了”。司馬德戡如是想道。

然而,皇天不負有心人。

在八月初十前後,也就是距離中秋佳節隻有五六天的光景,大隋江山又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變故。

根據武昌郡留守周發明的斥候急報,說是與其轄區西麵相鄰的嶽陽郡突然爆發了一股反賊——而且還不是此前在江南地區常見的劉元進、林士弘級別的農民起義軍,而是嶽陽郡府兵軍隊裏頭的中級地方軍官發動的兵變。嶽陽府兵都尉/校尉董景珍、雷世猛二人帶領府兵兵變,殺死了本郡通守,自立旗號!

原本麽,都尉最多帶兵兩三千人,而校尉則不會超過一千人,這樣級別的兵變,在現在遍地牛毛一般的亂賊裏頭,根本不算什麽。然而讓周法明不得不上報的,顯然是另有隱情。

那個隱情便是,通守被殺死之後,原本剛剛被挪到這個位置上不滿三個月的、一直處於事實上閑職狀態的蕭鉉,被董、雷二人裹挾為傀儡,逼其為首,然後以蕭鉉之名招撫臨近地區。

嶽陽郡以西,一直到潭州、江陵等處,數日之內,居然望風易幟——誰讓蕭鉉是已故的原西梁末帝蕭琮的獨嫡子呢?虞世基安排蕭鉉的時候,已經刻意避開了江陵這種敏感地區,誰想到縱然是嶽陽,也會突然有官軍兵變呢?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驍果軍中的關中諸將無不欣喜若狂:蕭鉉可是蕭銑的堂兄!而且是蕭銑間接讓虞世基給蕭鉉安排的官職!如今蕭鉉雖然不是主動造反,但也是被兵變的亂賊裹挾擁立為傀儡,那麽蕭銑的舉薦不當之罪定然是逃不掉了!

如果運作得好,能夠讓昏君楊廣親自下旨把蕭銑給株連除掉,那便是最好。縱然不能斬殺,好歹也要罷了蕭銑如今江南道經略使的官職兵權。到時候,江淮兵還有什麽力量對抗關中驍果的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