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大逃殺

五日後,中秋佳節前夜。

這五天裏頭,楊廣還是沒有安生下來,繼續堅定不移地在正式決定遷都丹陽之前,對抵抗勢力采取高壓措施。便在這幾日裏頭,又有一位驍果軍當中的郎將級別的高級將領,名叫竇賢的,被楊廣下旨斬殺了。罪名麽,當然是因為這個竇賢居然組織手下士兵成建製地逃亡,隻是因為楊廣派出數路將領追殺,才把竇賢捕縛歸案,然後處死。

其實,這個竇賢雖然是關中人,卻已經是驍果軍關中勢力一黨中的相對溫和派了。竇賢死前其實已經通過驍果軍內部這幾日來越來越熾烈的謠言中,察覺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息。隻是因為他這人相對膽子小,不敢謀逆,所以哪怕到了這一步,依然隻敢以逃亡來消極抵抗,不敢武力反抗。也正是因為深知此人之懦弱無能,司馬德戡和宇文化及此前都沒敢拉攏這家夥,誰知道就這樣被殺了。

這算是壓倒驍果軍中僅存忠誠度的最後一根稻草了——連郎將級別的高級將領都開始帶著數千人規模的士兵成建製逃亡了,下一步該是誰呢?如果真的還有更高級的將領逃亡,下次就得宇文化及親自逃跑才夠資格讓事態升級了。

所以到了這一步,其實驍果軍已經被逼入了兩極分化的地步,非此即彼,要麽忠君,要麽謀逆,再也沒有中間狀態。以逃亡來置身事外的可能性,被楊廣的高壓殘殺徹底堵死了。

驍果軍中那些關中士卒連同帶領他們的將校一起,秣馬厲兵準備了兩天。氣氛空前的壓抑,以至於外行人都可以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

這一日,黃昏申時時分——也就是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楊廣的嫡長孫、十二歲的燕王楊倓原本準備入宮請安,結果行至江都宮與東麵宮外溝通的內城城門芳林門一帶時。他身邊的貼身侍衛便發現此門被一夥臨時增加的軍士換防了。

“殿下,芳林門換防了,都是咱原來不曾見過的人。可還要過去……原本巡視此門外橫街的,該是右侯衛虎賁郎將馮普樂手下人馬。馮普樂本人和他麾下四個都尉,卑職都是認得的,如今並不在其中。”

“換防了?且住。”楊倓雖然隻有十二歲,但是已經頗為警覺,聞言掀開轎簾,探頭出去看了一下,果然覺得氣氛不對,隻是稍一遲疑。他便果斷地說道,“咱且退回去,別驚動了他們。你先帶兩個機靈的,繞到一旁水閘看看那裏可還有空檔——若不是尋常便每日巡視芳林門的宿衛,便不可能知道那道暗門。”

“是,卑職遵命,這便去去就來。”

楊倓的那個侍衛統領應下,便先讓人把楊倓的轎子抬了退走一些,然後他自己帶了兩個弟兄再迂回過去尋路。芳林門外的守軍對此沒有絲毫警覺,因為楊倓此前並沒有太過靠近芳林門。誰知道他是要進宮,還是恰好從宮門外的橫街路過呢?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侍衛回來回報。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說是芳林門左邊臨近太液池的那道水閘在換防之後果然無人看守,楊倓立刻下令帶著他從那裏過去。然而因為沒有舟船接應,隻能是侍衛們泅水背著楊倓過去,好在侍衛們武藝都還了得,水性也是頗佳,倒是無妨。

楊倓進入宮城之後,才發現情況比想象的更加惡化,原來不僅攻城外麵的巡街和城門守衛被替換了,連宮城之內東西兩苑通往正宮的內門都換了防守。楊倓知道大事不妙。更加不敢暴露行蹤直接從東苑入宮,隻讓人跟著從東苑繞到正殿北方的玄武門。然後在那裏讓自己的侍衛帶著信物去通報。

“陸統領,你過來。一會兒你帶著這個信物上前,便與守門都尉如此說道:燕王突發風疾,垂危在即;懇求得陛下垂見,然重病不得起動,還望陛下垂憐出宮探視。”

侍衛頭目自然是要遵命的,然而此刻卻猶豫了一下,反問似地提醒楊倓:“殿下,如若宮中內外果真被賊人隔絕,這玄武門附近乃是重中之重,斷不會賊人隻控製東西兩苑卻漏過此門的。卑職此去若是不濟,卑職自己殉職固然無妨,可是殿下行蹤若是暴露了,惹來搜捕……不如殿下且先從原路從太液池水閘退出芳林門,卑職再去通報。”

“不行!若是某這便退走的話,皇祖父若是答應了,咱也沒法第一時間告變。某選這玄武門來是有原因的:你卻不知,皇祖父自來江都,不僅依賴驍果軍宿衛宮禁,在玄武門內更是養了五百精銳甲士,喚作‘給使’,俱是從丹陽精兵中選擇,最為支持遷都,而且皇祖父還給五百給使每人賞賜宮女為妾,恩寵非常。這些人是絕對不可能背叛皇祖父的。

賊人若是真要對玄武門下手,最多也就是從外圍斷絕消息,不可能殺進門中,內外盡皆控製。所以此番你去的話,如果賊人果真不肯放行,你便鼓噪起來,務必讓門內的給使軍聽到動靜,如此他們便會警覺,咱給皇祖父告變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侍衛頭目自己當然不怕死,聽了楊倓這樣堅持,也就沒有再說,當下依計而行。楊倓躲在遠處樹木蔭蔽之處觀察,卻見那侍衛頭目近前之後,不知說了什麽,果然被人拿下了,不過他好歹在被拿下之前高聲鼓噪呼喊,試圖給玄武門內殿的侍衛報警,然後馬上遭到了亂賊的圍攻,雙拳難敵四手被砍死在門外。

楊倓冷汗直下,眼見那些反賊開始散開撒網搜捕,而宮門卻遲遲不開,似乎裏頭根本沒有皇祖父安排的給使軍當值,楊倓叫苦不迭,卻也沒有辦法,隻能是帶著十幾個侍衛從樹木叢中趕緊往外退去,試圖回到太液池附近潛逃出宮。

原本麽,曆史發展到這一步。我們的皇太孫殿下當然是應該被亂賊堵截逮住,最後慘遭殺害的了。然而此刻,一切卻發生了改變。

楊倓剛剛潛回到太液池邊。還沒來得及下水,便突然從一旁竄出來一彪人馬。約莫也有七八個人的樣子,楊倓的侍衛當下就要動手,卻被來者為首那人製住了兩個,然後壓低聲音用嚴厲的語氣製止楊倓的侍衛動手打鬥。

“燕王殿下,且讓你的人住手!小心暴露行蹤!妾身是獨孤盛的女兒獨孤鳳,今日便是察覺宮門內給使軍動向不對才偷偷潛越出來,免得有宗室子弟自投羅網的。”

聽了來人那嬌怯怯的女聲,侍衛們才停下手。楊倓腦子一轉,就反應了過來:“你是獨孤盛將軍的女兒獨孤鳳!那你不是姑父的妾侍麽!”

“殿下說的不錯,妾身確是蕭駙馬的妾侍。”

楊倓從小聰慧,雖然如今才十二歲,不明男女之事,但是對於亡父楊昭生前為自己定下姑父蕭銑的女兒蕭月仙為妻一事還是很清楚的。這些年也虧的他二叔齊王太不爭氣,讓皇祖父厭惡,所以他才沒怎麽需要蕭銑這張牌的助力來幫襯自己。眼下惶急之中得到如此助力,當然是喜不自勝。

“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還請獨孤……姑姑說與小王知曉。”

獨孤鳳年紀比蕭銑和南陽公主是要小上六七歲的。如今也不過二十五歲光景,被楊倓喚作姑姑著實有些羞赧。不過他既然是蕭銑的妾,被南陽公主以妹相稱。楊倓叫她一聲姑姑也不算錯。

“妾身不敢當殿下如此稱呼。我們便長話短說吧。殿下且隨我來這邊躲避。”

獨孤鳳說著把楊倓帶離現場,隱匿到了宮城內廊一處僻靜的所在,而他們剛才待過的地方,果然很快就被一股賊兵路過搜捕了一番,如果剛才留在那兒,此刻已經凶多吉少了。就算他們能夠通過太液池逃出去,水麵上毫無遮蔽,外頭的賊軍也會很快發現這處漏洞而讓外頭巡街的士卒堵漏。而此刻也唯有不急著出宮的話,隻要有人熟悉宮中地形。藏匿一陣子反而容易得多。

“殿下,駙馬離開江都出兵時。心中慚愧,覺得這段時間陛下對關中兵逼得太緊。恐怕會出大事,但是又沒有確鑿證據,加上駙馬的堂兄被裹挾為賊,當時駙馬處境尷尬,貿然進言隻怕被陛下當成攻訐同僚,這才按下不表。不過當時為防萬一,還是讓妾身偷偷回宮,到父親身邊當值,伺機觀察,以免關中兵趁著駙馬帶領江東兵外出的時候發難。

如今作亂之人具體是誰,妾身還未能查明。但是昨日有宮衛郎將裴虔通與陛下的妃子魏氏見過麵,當時裴虔通入宮的記錄還在案。妾身也是奇怪為何有外將不避宮禁不怕處罰,要與後宮妃子見麵,所以才警覺留心了。誰知今日一早,魏氏便假傳陛下口諭,說是中秋佳節在即,然明日有要事不能放歸眾人,也不能給諸宮禁侍衛賜宴,所以讓五百給使今日提前一天調假——所以殿下恰才到玄武門的時候,你手下那位侍衛高聲喧嘩,門內也沒有給使接應。”

楊倓恍然大悟,原來這夥賊人已經連楊廣的妃子都有收買成功了,怪不得楊廣原本有恃無恐的宮內死士都被調開了,也難怪楊廣會因此而疏忽大意,因為這種情況原本根本是不可能想到的。至於反賊頭目方麵,至少如今裴虔通是反賊之一已經明確了,但是另外還有誰是主謀,依然不得而知。

“那皇祖父那邊怎麽辦?為何獨孤姑姑你不去宮中告變呢?”

“他們動手攔截殿下之前,還不曾動用武力,誰人敢確信他們的最終圖謀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眼下殿下最要緊的是趕緊保存自身,先藏起來,不要以身犯險。向陛下告警的事情,交給妾身與家父便可。當然殿下若是能親筆手書一份密折交給妾身帶進去,這樣若是真有機會見到陛下時,也好取信於陛下。”

惶急之下楊倓也找不到紙筆,便撕下一幅衣袍,就要咬破指頭寫血書。旁邊的侍衛看著惶恐,趕緊拿出佩刀自己在手臂上刺出血來讓楊倓蘸著寫。不一會兒短短數十字寫就,言辭也不囉嗦,交給獨孤鳳收好。然後獨孤鳳交代楊倓繼續躲在何處,她自己便離去了。

……

楊倓發現異狀的時候,就已經是申時了,這一番折騰,又是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到了酉時過半,宮禁已經落下了鎖鑰。哪怕獨孤鳳是殿前親衛將領獨孤盛的女兒,也沒法不知不覺回到宮裏。偷偷巡查了數處發現果真到處都是驍果軍替換了原本的宮廷禁衛當值,顯然除非有驍果軍的招牌之外,其餘人已經不可能回到內宮了。

蕭銑並沒有把一切都告訴獨孤鳳,所以獨孤鳳好歹還是真心希望救下楊廣的。更何況,獨孤鳳的父親獨孤盛還在內宮當值,她深知父親是楊廣從晉王府時候就帶出來的心腹侍衛,絕對不可能叛變,若是楊廣遇險的話,獨孤盛肯定也會死戰殉國的。

獨孤鳳幾乎要抓狂了,最後好不容易才想起一個人來——那人當年在少年時候,還和自己一起擔任過蕭銑的侍衛。隻是後來朝廷招募驍果軍後,才投入從軍,在征討高句麗的遼東城戰役中因為先登之功、被封為朝請大夫。此後數年,積功也做到了郎將級別。

這人便是驍果軍虎賁郎將沈光了。沈光是吳郡人,對於楊廣遷都南方肯定是擁護的,而且和蕭銑終究有故人之情。獨孤鳳可以斷定,就算這次謀反的首腦都是驍果軍當中的將領,沈光也絕對不可能參與其中。

隻是沈光的營地並不在宮內,他也從來不管宮廷宿衛。此刻再潛出去與沈光接上頭,再設計接應,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獨孤鳳還是決定去做。最後時刻,她想起了蕭銑臨行之前的告誡,讓她一切以保全自身、力求穩妥為上。這讓她心中頗有一股暖流湧過,她知道夫君從來都不似別的權貴那般,以玩物視小妾,如果自己出了什麽意外,蕭銑肯定會很傷心的。在此刻獨孤鳳的心中,隻有蕭銑和獨孤盛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至於楊廣,終究在一個女人心中要靠後一些,哪怕他是皇帝。

戌時初刻,天色已然全黑,潛行躲避了數處巡邏隊的獨孤鳳,總算是摸到了沈光的軍營當中。守門的士卒很快攔住了這個不速之客。獨孤鳳也不多說什麽,隻是拿出一件蕭銑賞賜的信物,讓守門士卒立刻交給沈光。她相信和蕭銑接觸過多年的沈光會認得這東西的。

果然,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沈光便全身戎裝衝了出來,接了獨孤鳳入內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