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分崩離析
宇文化及好歹是知兵宿將,就算天資再差,這些年家學**浸之下,基本常識還是有的,也不至於在戰場上犯低級錯誤。
關隴兵鐵騎強橫固然不假,但是雙方各自十幾萬兵力的大決戰中,在敵軍銳氣陣勢還沒鬆動之前就投入騎兵部隊顯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宇文化及一聲令下之後,驍果軍便齊齊而動,陣勢嚴整地壓了上去。
飛蝗箭雨破空激射,毫不留情地猛烈紮過去,陰冷,歹毒,絲毫不帶人性的氣息。一排排的精兵銳卒在箭雨之下變得稀疏了起來,數以百計身披重甲的勇士也不是強弩攢射的對手,哪怕前排的人都盯著藤牌木盾,也有招架不到的地方。
在箭矢的交換過程中,采取守勢的蕭銑軍顯然是占了優勢的,因為行進中的部隊根本沒法有規律地組織放箭,所以在兩軍接戰拚殺之前,宇文化及的驍果軍就額外付出了足足千人的戰死代價,以及更有倍之的傷員。隻是在雙方主帥都是指揮慣了十幾萬人大部隊的情況下,這些千人級別的傷亡都隻是一個數字罷了,誰都知道不能夠在這個當口有絲毫泄氣或者動搖。一旦決心和軍令下了之後,就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驍果軍前軍正中是司馬德戡帶隊,有約莫一衛的人馬,兩三萬左右規模,左翼則是裴虔通帶隊,右翼是趙行樞,兵力規模也和司馬德戡差不多。而中軍預備隊和全部騎軍則在宇文化及親自帶領下壓陣,準備在戰鬥進入膠著狀態後再投入使用。
相比之下,宇文化及投入的統兵將領實在算不得驍果軍當中第一流的戰將。論指揮才能,司馬德戡也許還算中等偏上。但裴虔通和趙行樞顯然連準一流的資格都不夠。宇文化及不得不如此安排,顯然是因為他剛剛謀反。用人的時候隻能優先考慮忠誠度與共同利益,其次才能考慮將才,所以才不得不如此人事調動。
相比之下,蕭銑這邊就完全沒有對武將忠誠度的擔憂,隻要他想用,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用。在司馬德戡對麵居中硬抗的,是周法明的中軍,兩翼則是沈光和馮孝慈。三將當中,沈光是不世出的驍勇猛將。這一點自不在話下;馮孝慈和周法明本人是持重為上的穩將,不過手下卻頗有一些很能鎮得住的中級將領幫襯,比如闞棱、程知節。
預備隊方麵,秦瓊、尉遲恭、羅士信、王雄誕等人帶隊的騎兵部隊當然是要留著最後再下手的了;同時,秦瓊也算是蕭銑麾下收羅到的那些曆史上能夠成為初唐開過名將的人物裏頭,目前爬得最高的一個了——秦瓊在高句麗滅國戰結束後、雁門之戰發生前,就已經是郎將級別了,如今算來也已經在鷹揚郎將的位置上待夠了三四年,而且是戰亂年代的三四年。此戰之後,若是再勝,要升到衛級副將的檔次上,資曆也絕對足夠了。
不得不說。這也是蕭銑軍麵對的一個用人方麵老大難問題:蕭銑當然可以利用他對曆史的先知先覺知道哪些武將頗有發展潛力,然而他繼承的是朝廷正統的政治遺產,而非流賊草莽。用人時候,還是不得不看人的政治資曆。或許今天這一戰。會是政治資曆大洗牌的一個優良契機吧,隻要是在對宇文化及的平叛之戰中表現好的人。再怎麽重用提拔別人也不好多說,而且正好可以把此前朝中首鼠兩端、平叛中不積極的老派將領洗掉一些人。
……
如林槍陣的互相攢刺很快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這是一種毫無花巧可言,全靠力量和意誌碰撞的作戰。隨著廝殺的深入,很快雙方的陣線都已經沒法保持得很完好,總有一些部位被敵軍突破,也總有薄弱的地方因為一整隊一整隊的士兵被敵人捅死砍死而出現缺口,然後出現洶湧的缺口爭奪戰局麵。
犬牙交錯的隊形,自然會讓對列陣要求嚴謹的如林長槍變得難以運轉指揮,不如橫刀盾牌的短兵來得靈活。所以雙方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在一開始的衝陣廝殺沒能明顯分出勝負後,就立刻把刀盾兵投入到了搏殺當中去。
在宇文化及軍的左翼,也就是蕭銑軍的右翼,正是裴虔通和沈光對陣。最初的消耗階段,裴虔通還沒有感受到多少壓力,但是進入犬牙交錯的短兵搏殺階段後,裴虔通這邊的壓力陡然便提升了。
沈光大呼酣戰,頗為鼓舞士氣,而且身先士卒帶領一營使用橫刀蠻牌的親兵銳卒專啃硬骨頭衝殺。裴虔通本人武藝不行,這種場合當然會擺出那種“兄弟們給我上”的架勢讓別人上前擋刀子了,不過半刻鍾功夫,裴虔通手下接連兩個郎將級別、四五個都尉、校尉之類的軍官在廝殺中被沈光當場斬殺,情勢一下子就危急起來了。
“快通知丞相投入騎軍包抄沈光小賊側翼啊!這邊就要頂不住了!”裴虔通死命搖晃著一個剛剛被他派去宇文化及那裏告急、又被宇文化及踢回來的傳令兵,激動得語無倫次。
那可憐的傳令兵隻能是捂著喉嚨,聲嘶力竭地辯解並非他不給力,而是宇文化及不答應:“將軍!丞相說了,蕭銑逆賊的騎軍還絲毫沒有動用的跡象,我軍還要留下生力軍,萬不可一開始就把全軍十幾萬人馬體力都耗光了。騎軍還不能動用,隻能先從中軍撥給一些陌刀營抵擋。”
裴虔通重重地把傳令兵丟在地上,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設定,但依然憤憤不平地罵咧:“那倒是讓別人來和沈光這瘋子放對啊!讓老子扛最苦的敵人,還不肯多下本錢。”
傳令兵喘勻了氣,聽了裴虔通的推卸責任之言,也不知道後麵一些話該不該講。然而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說完了:“丞相還說了。沈光不足為懼——既然他如此身先士卒,為何我軍不以弓弩攢射將其滅殺?”
裴虔通聽了一腳把那個倒黴蛋踹飛了。跟著啐了一口痰飛射過去:“他當老子不想?沈光身手矯捷,鑽們往人堆裏廝殺,敵我混雜,怎麽攢射!”
其實裴虔通說出這番話之前,他已經把宇文化及紙上談兵教他的小戰術都用過了,隻是沈光武藝著實高強,又以輕功騰挪見長,在人堆裏根本射不中,屢屢可以找到敵人做肉盾。哪怕不計傷亡不分敵我地攢射都沒有效果,還白白打擊了己方的士氣。
不過不管怎麽說,宇文化及肯把陌刀營提前投放到左翼,對於裴虔通來說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助力,讓他頗是恢複了幾成信心。僅僅半柱香之後,大約兩千名陌刀手組成的一支陌刀營,便作為預備隊被投入到了裴虔通的方向,第一時間投入到那些犬牙交錯的缺口中去,讓局麵得到了穩定。沈光縱然驍勇不凡,步戰無敵,也打得吃力無比。
可別小看這一支陌刀營僅僅兩千人的規模,要知道在宇文化及當初控製的十七萬傳統驍果軍士卒裏頭。陌刀兵總數也就一萬多人而已,比尋常步兵隻有十分之一不到的占比,哪怕是與驍果軍中的騎兵部隊相比。也隻有全軍騎兵人數的三分之一。驍果軍裏頭的陌刀營和蕭銑軍一樣,都是精選體格雄壯耐力強橫的精銳力士擔當。平時軍糧軍需配給也高一等,戰力非同小可。
沈光的部隊是驍果軍裏頭江東兵和僑兵的原班人馬。幾天前才投靠的蕭銑,而且當時蕭銑本人還沒趕回來。昨日蕭銑安排他出戰的時候,一來為了表示信任,二來也是時間緊迫不可能做出調整,所以是讓沈光帶著他部下的原班人馬來參戰的,並沒有往裏頭摻沙子或者充實其他部隊作為預備隊。如此一來,因為沈光的本部兵當中並沒有騎兵和陌刀營可用,此刻竟然也缺乏應對之策。
咬牙苦撐了許久,沈光終於聽到背後呐喊聲陣陣,是蕭銑讓兩名名不見經傳的都尉級別的軍官帶著蕭銑軍本部的陌刀營來增援了,一起拉上來的還有一支在鎧甲外頭掛了一串如同褡褳樣子奇怪瓦罐的的部隊。沈光與那兩名都尉隻是戰前認識了一下,知道他們分別叫做程知節和闞棱,但是對於這些將領的能力,沈光此前並不知情。
程知節帶著千餘陌刀手,個個身披板狀外掛胸甲,手足則是傳統金屬劄甲,揮舞著陌刀橫衝直撞地殺上來,頓時緩解了沈光的壓力。裴虔通的驍果軍好歹有些心理準備,也是知道蕭銑的江東軍裏頭是有一支重甲精良的部隊的,所以好歹沒有被這種突然襲擊震驚到——江東軍的富庶名聲,還是當初雁門郡救駕之戰中,通過秦瓊的名聲傳播出去的,當時驍果軍士兵無不羨慕秦瓊麾下鐵騎的精良甲胄。
人的名,樹的影,真到了作為敵人交手的時候,那種心理壓迫感實在是難以言表。然而程知節帶來的顯然不僅僅是這一點。在他廝殺入陣之後,這夥陌刀營的士兵當中,後隊的紛紛把陌刀掛在腕鉤上,然後摘下胸前那一串瓦罐,擦燃了火折子後點著引線,持有數秒之後猛然投資出去一排。灌滿了鐵渣和高硝火藥的瓦罐,帶著火星迸燃的引線,紛紛落進了人群當中。
這是土手雷的第一次軍事應用,陣後的蕭銑心中默念,但願它可以起到充分的突然襲擊效果,就算爆破殺傷力不足,也可以讓敵人士氣受到充分的打擊。
幸好,事實證明蕭銑過於謹慎和求穩了。因為宇文化及麾下的驍果軍都沒有見過這種武器,所以絲毫沒有人知道麵對火藥兵器時應當以鬆散陣型散開的道理,所以哪怕土手雷隻有直徑一丈的絕對致命殺傷距離,也可以每一發都收割到三四條人命之多——誰讓驍果軍站的如此密集呢。
一陣轟鳴過後,裴虔通幾乎整個傻掉了,他看到的是一副從來超出他想象力的慘狀,超過一千名驍果軍精兵,就這樣在連續幾波綿綿不絕的手雷投擲中,被炸成了血肉模糊,更糟糕的是,兩軍陣前原本驍果軍堵得最密集的兩個鉗形突出部,被這樣一通爆破炸得徹底崩潰,稀稀拉拉隻剩下沒幾個殘兵傻愣站在那裏,然後很快被敵軍淹沒。
中軍的宇文化及終於坐不住了,他看到了左翼的頹勢,不得不把騎軍部隊主力往這個方向包抄,試圖最後孤注一擲。
……
“宇文化及的驍果鐵騎已經動了,讓秦將軍也……”
蕭銑正要下令,卻被一旁的來護兒出聲勸阻。
“殿下且慢!程知節程都尉的陌刀營幾乎沒有打什麽硬仗,沈將軍的右翼軍在裴虔通稍作退卻之後,也還有餘力。而且我軍拿出火罐雷這種兵器殺傷敵軍密集槍陣之後,裴虔通的人馬定然不得不散開陣型接戰。如此一來,敵軍則不能繼續短兵相接與我軍糾纏,我軍也可以重新結成槍陣,並以強弓居中,與敵陣戰。宇文化及逆賊此時投入騎軍,並不能找到我軍破綻並趁虛而入,隻會銼動銳氣,師老兵疲。還請殿下讓秦將軍稍待,再行出擊!”
蕭銑一想也對,暫時按捺住衝動,聽從了來護兒的見解,當然了,對外沒有人會知道這些決策是來護兒的意思。
一切都如來護兒所想的那樣,被火藥兵器初戰的猝不及防突襲打得士氣**的裴虔通部,果然一時之間沒法繼續揉身而上與沈光短兵相接,隻能拉開距離以槍陣對刺,然而又不敢如同尋常槍陣戰術那樣人挨人地使用密集陣,唯恐再被這種密集殺傷的兵器一炸死一片。如此一來指揮調度頓時失措,而槍陣戰術的精髓也就無法發揮了。
宇文化及派來的騎兵援軍趕到現場時,裴虔通幾乎已經到了散亂崩潰的邊緣。所以騎軍也沒得選擇,沒時間等待戰機,隻能是略作迂回,就從沈光所部的右側兜了個角度,然後楔形陣斜刺殺來。
沈光和程知節沒有被黏住正麵,當然可以從容應對,讓側翼變陣後硬碰硬地迎敵。雖然一時之間血肉橫飛,但是步軍密集陣被騎兵衝爛衝散的局麵並沒有發生,反而是讓宇文化及派來的騎軍失去了速度,陷入了肉搏,或者是拉開距離後重新衝刺的窘境當中。
蕭銑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絕對不能讓來護兒再次提醒自己了!自己的部隊極限在哪裏,自己應該比來護兒更清楚!忍了足足一刻鍾,見宇文化及的騎軍幾乎衝不動了,徹底陷入陣地戰,而沈光和程知節也是血浸衣甲,殺得筋疲力竭後,蕭銑終於讓秦瓊帶領了騎軍主力從那個方向反迂回迎擊上去。
同時,讓羅士信和尉遲恭帶領剩餘的騎軍,從戰場的另一側,也就是馮孝慈的方向包抄總攻。隻不過,羅士信和尉遲恭此前就已經預先離開了大軍主營所在,往東迂回了不少距離,是蕭銑通過信號彈重新聯絡上之後下達總攻信號的。而羅士信和尉遲恭的部隊也並沒有打出自己原本的旗號,而是在蕭銑戰前的吩咐下,換上了東萊留守陳棱的旗號,以及驍果軍中樊文超的旗號。
宇文化及當然知道那些人不肯能出現在這江都戰場上:陳棱此刻能夠得到消息知道楊廣死了就不錯了,哪裏來得及趕來?樊文超雖然人就在附近,但是應該是按兵不動靜觀成敗才對。
然而宇文化及知道,不代表下麵的大頭兵都知道,所以蕭銑這最後一招後手,完全是為了在總攻的時候擾亂宇文化及軍心的。一時之間,戰場上隨著蕭銑軍總攻時喊出的種種口號,以及各異的鮮明旗號,驍果軍當中不少不明真相的士卒竟然真的以為敵軍有如此多的援軍,而己方已經失道寡助到這步田地。
宇文化及怔怔地看著自己麾下的精兵居然不可抑止地軍心動搖,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