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首惡

兵荒馬亂的年代,訊息傳遞總是很慢。等到李淵、王世充紛紛動手、三皇並立的局麵已然形成,並且確認後傳回丹陽的時候,已經是大業十二年的十月底了。

確認之後,蕭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因為這一個月裏頭,他除了不停地整合南方地區並且梳理朝政人事之外,一直還頂著另外一個很大的心理壓力,那就是他手上那顆代表正統的棋子、新皇楊倓,已經進入了破傷風症的重度發作期。

楊倓破傷風的全麵發作,是武士彠回來之後不到十天的事情。後世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破傷風症候裏麵大約*成的病例,從感染成功到出現症狀,潛伏期普遍是七八天到十天光景,但是也有一兩成的少數情況,可以拖到數月;並且感染期間其他炎症或者感染的治療藥物,對於破傷風的發作也有或多或少的延緩作用——當然在對症藥物出現之前,要想根治幾乎還是不可能的。

楊倓身為新皇,身邊太醫眾多,原本為他外傷和治風疾傷寒的藥物就很多,又有調理身子的補品隨時斟酌損益,所以潛伏期比平常病人長數倍都屬於正常情況。從十月中旬開始,楊倓才算是徹底壓不住破傷風的典型症候,被太醫們發現皇帝犯了一種新的並發症,而非此前草草認為的外傷和風寒的症狀。楊倓全身不定期出現各種肌肉強直、**,乃至牙關咬死,張嘴開合都不受大腦控製,漸漸再演變得每日多次臉色紫漲,呼吸困難——幾乎是到了這一步,太醫們才確診了是“七日風”。

這個過程。可謂是讓蕭銑擔驚後怕又虐心,最後都忍不住親自假設提點了太醫們——因為隻有確診為“七日風”,才可以把後期照顧楊倓的一切人等的罪過都摘幹淨。根據醫理,誰都知道“七日風”是外傷導致的後遺症。雖然病理不明,但是隻要可以抓住外傷這個主因,就能把所有罪責往已死的宇文化及一黨身上推——陛下是在逃跑的時候被宇文化及的追兵射傷的,是中箭後落水導致的如今的一切,和後來伺候皇上的一切人無關。

太醫們之所以第一時間沒有看出來,主要還是古人對破傷風的了解太少,這從醫書上定了“七日風”這個病症名稱就可以看出來,故老相傳的醫生們。包括太醫,都把受外傷後七八天內發作的風疾才診為七日風,而此後潛伏期太長的那些,即使症狀很像也沒人敢這麽認定。

原本蕭銑對於自己開口提醒太醫們這件事情是很謹慎的——身為梁王殿下,又不是專業的醫生,你怎麽能知道陛下得的是七日風呢?難道陛下得病的病因和你有關不成——但是最後權衡之下,蕭銑還是沒有忍住,想到了一個借口,也就是把當年他在天台寺躲藏年間,跟著天台宗開山鼻祖智顗大師學習期間習得的醫術拿出來顯擺。解釋自己之所以可以斷定七日風的原因。

為此,他還拿出了智顗大師獨門的黑槐樹皮熬膏外敷的七日風診療方案,讓下麵找民間傷員實驗。證明他跟著智顗大師所學不虛。智顗大師的名聲在整個隋朝期間,在南朝故地都是活佛一般的存在,所以蕭銑搬出這個名頭之後,當然可以妥妥地壓住太醫們。

隻是等他拿出這個方子的時候,楊倓的外傷早就好透了,外敷的藥物毫無用武之地,所以楊倓的病情自然沒有幫助。

蕭銑很是斬殺了幾個對於“確診為七日風”這一階段負有延誤責任的太醫,而且讓蕭皇後下詔斥責了太醫院諸人學藝不精,不明病理。延誤治療雲雲。

這些殺戒,原本蕭銑是不想開的。但是誰讓太醫們不爭氣呢,居然被七日風這個名詞所局限住。思維那麽狹隘,梁王殿下都誘導他們往那個方向想了,居然還想不到——你想不到事小,耽誤了梁王殿下把陛下死因全部推到死鬼宇文化及身上的大計,區區太醫們死一百個都不足以抵償。

……

李淵、王世充擁立偽君對蕭銑當真是及時雨。這一日,剛剛從楊倓身邊探病歸來的蕭銑,一聽說這個事情,馬上就召集手下文官心腹們商議。長孫無忌,房玄齡等私人幕僚,和裴矩、虞世基等朝廷大臣中的核心都沒有拉下,蕭銑也算是一碗水端平,把他們全部叫來討論。

因為場合的問題,因為還有裴矩和虞世基在場,所以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這種忠於蕭銑明顯多於終於隋朝的幕僚們便不能說話太放肆,隻能先用詢問病情的由頭打開話頭。

“你們也不必猜了,陛下的病情……沒有根治的可能性了,孤也看過了智顗大師留下的《天台醫經》,如今隻能是用藥緩解症狀,但是絕對……拖不到兩個月了,最晚臘月間就會……馭龍賓天。唉,當真是國家不幸啊。”

裴矩和虞世基心中一凜,越王和代王已經成了大逆偽君,如今軍閥割據的局勢,是勢必不可能讓蕭銑將來等楊倓死了之後再去對楊倓那兩個被別人挾持為傀儡的弟弟稱臣的。所以,裴矩和虞世基心中都有了明悟:楊倓身死那天,就是蕭銑不得不親自登基稱帝的那天。因為整個南方,丹陽也好,江都也好,都已經找不到大隋宗室了,至少沒有楊廣甚至楊堅的直係子孫了。至於那些楊堅的侄兒們、堂侄什麽的,血緣隔得太遠的雖然還有,但是顯然都被虞世基他們無視了,自古哪有一個朝代會去擁立連開國君主後裔都不算的“宗室”當皇帝呢?

蕭銑對大隋朝的忠義,可謂是仁至義盡了,再後麵無論怎麽走,都沒有絲毫瑕疵。

“且別說這些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李王二賊另立偽帝,孤自當興義軍,討伐諸逆——然而先帝棄世時,天下已然大亂。各方盜賊蜂起,豪強割據,我軍與李王二賊並不直接接壤。所以如今討賊大計當以何者為先,還要諸位商榷。”

眾人都看著虞世基。他在朝中資格最老,總該讓他先開口,然而虞世基跟著楊廣打太極打得久了,跟新主子還有些不習慣,隻能先拋出問題,探探口風:“此事到還需要從長計議,要說出討賊方略先後,首先需要分析李、王二賊與其餘諸賊之中。誰人對朝廷威脅最大,乃是首要之敵,才好對症下藥。”

長孫無忌按捺了許久,終於逮到機會回答:“殿下,屬下以為,諸賊之中,對朝廷威脅還是以李淵為首。首先李淵、王世充雖然各占一處舊京、並周遭二三十郡疆土,兵馬也各自在十萬之數光景。然而東都殘破,自從大業八年楊玄感謀逆以來,東都東北的黎陽一代便屢遭戰火。此後大業十年開始,又有虎牢、洛口等處反複遭瓦崗賊軍殺掠攻打,至今東都周遭已經經曆四年戰火。民生凋敝,百姓逃亡嚴重,稅賦征收定然也供給不暇。

而關中之地,此前一直沒有戰亂,直到大業十二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才陸續有李淵、薛舉等人作亂,雖然表麵上看如今李淵與薛舉、劉武周三方廝殺甚烈,可終究持續的時間還短,關中根基還在。隻要李淵平定二賊。定然錢糧兵源方麵後勁遠遠強於王世充。”

長孫無忌說完,惴惴看了兩眼虞世基和裴矩。見二人並無反對的意思,才算鬆了一口氣。他畢竟年紀還太輕。才二十三四歲的人在一群已經五六十歲的老臣麵前,當然會有些氣場不足。

房玄齡跟著蕭銑做了多年的人事工作,等長孫無忌說完,也跟著分析下去:“屬下也覺得長孫大人所言不差,而且還有一點或許咱此前並沒有看到,那就是李淵的出身高貴,遠勝於王世充之流。如今天下雖亂,可隋德終究衰微不久,天下大亂也就五六年而已。昔年黃巾大亂,至漢祚斷絕,足足有垂三十年,可見前朝威名,還是足以號令有誌之士的。李淵謀逆前便身為唐國公,是先帝的表兄,又是關隴門閥翹楚,根基深固及號召力遠非王世充一介西域胡人出身的新軍官可比。否則,王世充此前也不會被文官派係的元文都壓製了這麽久,如今才得到控製東都局勢的機會。”

蕭銑心中當然也知道李淵才是最大的威脅,不過他倒沒有去想那麽透徹過,因為他懶得想,光調用腦子裏的曆史常識也就是了。然而下麵的人能夠分析得這麽透徹把思想統一起來,他也是樂見其成的,所以當下也就拍板定調,讓諸人在把李淵作為最強假想敵的基礎上,決定後續方略。

“九、十兩個月裏,朝廷也算頗有成就。嶺南交趾郡的高士廉等,已經承認了朝廷,並且允許朝廷派遣少數外兵前去巡查駐防,是一件好事。番禹的馮盎也給陛下上了賀表,定了名分。後麵,以李淵為主要對手時,朝廷又該奪取何處為先?”

“老夫以為,當以荊楚之地西進,宣諭巴蜀為先!”

“老夫以為,當以鞏固藩籬、北進兩淮、連接東萊留守陳棱為先!”

虞世基和裴矩,幾乎同時提出了兩條相悖的建議。話音未落,裴矩看了一眼虞世基,便把話頭圓了回來。

“殿下,虞侍郎所說宣諭巴蜀倒也不錯,不過恰才殿下問的是對何處用兵,所以老夫回答了對付杜伏威為先,這兩者並不衝突。

自古據南朝之地而圖北者,莫不首先以全據長江為要,蓋自古北朝滅吳楚之地者,皆先圖巴蜀,巴蜀得而吳楚不得長久,司馬昭滅蜀,而司馬炎則滅吳。東晉初年,北方燕、秦極盛,東南幾乎不保,則有東晉梟雄桓溫先滅成漢李氏,而後方可圖北伐、攻兩京。而宋齊梁陳等朝中,宋、齊、梁皆全據蜀、楚、吳,而得以長久,唯有陳立國之初便已失蜀,故而為大隋所滅。曆代殷鑒不遠,可見欲將東南之地深根固本,則不圖蜀而不可為。

然則,如今蜀地依然忠於大隋,陛下新君踐祚伊始,也派遣了信使知會蜀地文武,蜀地文武並無不當之舉,則自然沒有興動刀兵的需要。隻是近期才又有了李淵僭越擁立偽帝的事情發生,說不定李淵也會去勸降,才要看蜀地文武究竟承認哪個朝廷為正統。以老夫看來,蜀地心向吾皇的可能性顯然更大,至少有七八成把握,但也不排除有關隴門閥子弟流官入蜀者心向李淵的。所以對於蜀地,咱要以文勸為先,等到其確有反狀時,才好以武略濟之。若一開始就興兵前去,隻怕蜀地諸臣自危,反而被逼從賊。

更何況,如今已經是十月末了,朝廷大軍盡在江東、淮南,前去蜀地數千裏之遠,縱然即日起兵,到那裏也是寒冬臘月時分,大雪封山,蜀道更不可行,空有雄兵而無用武之地。而杜伏威近在淮北,又有東萊留守陳棱一直心向朝廷,隻是苦於道路阻隔難以打通,殿下若是以大軍進擊,破此賊必矣。正好用上寒冬時節,不至於讓大軍閑置,又好等待蜀地回音。

等到開春時,提前將大軍徐徐調動到楚地江陵等處,若是當真蜀地有從偽朝之舉,咱再以大軍入三峽,雷霆之勢將其**滅在萌芽之間。”

虞世基蹙眉思忖半晌,最後補充了一個問題:“此法固然持重,就怕被李淵搶了先,卻是如何區處?”

裴矩很有把握地微笑了一下:“不會的,李淵次子李世民剛剛在淺水原與薛舉激戰一場,還打敗了,如今李淵已經把他侄兒李孝恭的人馬盡數拉去支援了李世民,哪裏還能騰出手來?而且隻要到了十一月,秦地入川的道路比楚地入川的道路還要難行,李淵還能有什麽反應?充其量也就和咱一樣,派遣少量信使勸降而已,不可能有能力動兵的。”

蕭銑見眾人再無異議,也拔出劍來,很是決然地揮舞了一下:“孤意已決,那便先滅杜伏威,而後在開春之前調兵西向,隻等雪化之後,與李淵並爭收川。”

裴矩的言語裏麵,其實還有一層意思,蕭銑已經聽了出來,但是卻不能說出來。

那就是:如果你蕭銑已經另外建立國號,自己稱帝恢複大梁了,那當然可以直接對蜀地使用軍事手段。可現在你還沒稱帝呢,蜀地也沒有人反對你,既然名義上還跟著你,你有啥理由用兵?借口,有時候也是要製造的,製造不出,就隻有做好萬全的準備,然後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