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蜀命門
丹陽宮殿,所有帳幕帷幄,都從隋朝時候的色澤,改回了大梁時期朱主玄輔的色調,以朱為底,以玄為邊,說不出的肅穆厚重。
從梁武帝蕭衍餓死台城那一天起,這個色澤就在丹陽消失了,至今已有將近七十年,或許蕭衍永遠也想不到,大梁都離開了丹陽城七十年,傳到了五世孫,還有重歸此處的機會。不過唯一讓蕭銑省事兒的地方,或許就是蕭銑不用和別的開國君主那樣費勁地去想辦法挖掘故紙堆,追封天子七廟了。因為他的七廟,除了他自己的父親、祖父兩輩原本不是皇帝,需要他追封;再往上其他七廟當中的祖宗,本來就是皇帝,不用再費那個事兒了。
鳴鳳元年的正月,已然在喜慶的氛圍中過半,元宵佳節之夜,丹陽城內闔城同慶,新皇也頒布了大赦天下之令,把許多此前各路農民軍剿滅過程中捕獲的從賊之人盡數赦免,一派新朝新氣象。
丹陽、京口、揚州、蘭陵、吳郡、會稽等六郡之地,也在短短數日之內,成為了“鳴鳳元寶”新錢第一批流通開來的州郡,這全都要仰賴披著豪商外衣的一代情報頭目武士彠的大力籌措,加上這些地方本就商貿鼎盛,才能如此之快地響應朝廷。別的邊遠地方,好歹也要一年半載才能徹底推廣——畢竟就算那些地方想推廣,朝廷的鑄幣產能一開始也跟不上。僅靠吳郡吳興地區的錢監,哪怕把原本製造板甲的成熟衝壓工藝用在鑄幣上,銅材充足的情況下。一年也就兩三百萬貫的鑄幣產能,
不過。年僅十七歲,原本隻是江陵郡一介功曹書佐的岑文本。卻是通過了建議朝廷行寶文錢的契機,成功進入了新皇蕭銑的視線。蕭銑前世繼承來的曆史知識顯然不夠豐富,不可能記得住岑文本這種級別的文官少年時候的經曆,隻知道此人後來在李世民一朝時才大放異彩——這還是後世拜一些電視劇所賜而已。現在猝然發現原來岑文本原本就在自己手下,也是意外之喜。
蕭銑很是爽快地給了岑文本一個黃門錄事的官職,看上去才從七品,不過卻是門下省的缺。加上因為熟知曆史上的岑文本和長孫無忌“相性差距貌似剛好有75”,所以才盡可能避開了內史省的體係。
……
新朝建立之後,恰逢多事之秋。用兵開拓的腳步自然是不能停歇的,武備的運轉絲毫不以改朝換代的喜慶所影響。簡單處理了繁文縟節虛禮日常之後,僅僅正月末,蕭銑就從不得不為的奢靡與溫柔鄉中掙紮出來,召集文武開始商討下一階段進取的戰略方向了。
岑文本作為黃門錄事,這是第一次參加如此高級別的中樞朝會,說不緊張那是假的,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而且理論上他的職務是幫襯著年紀老邁、智識衰退的黃門侍郎裴矩查漏補缺。提醒拾遺,這就讓他更加不敢懈怠了——裴矩,可是在楊廣一朝就已經是黃門侍郎了,門下省這一塊兒。十幾年來都是以裴矩為大佬,蕭銑改朝換代之後依然原職留用、另加虛銜爵位以示封賞,顯然也有穩定局麵的考慮。
不過這也讓年輕的岑文本隱隱然很有一絲期待:自己那麽年輕。就可以因為一些遠見而被陛下賞識,得到在重臣身邊耳濡目染學習的機會。假以時日……陛下還真是用人不拘一格呀,不在乎門第高低、名望多寡。而且蕭銑在朝會之前一天還專門找岑文本說過幾句。雖然僅僅是幾句讓他早作準備的提點,也著實讓岑文本感恩戴德,骨頭都輕了幾兩。
蕭銑在朝會之前和他說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如今天下諸路反賊之中,朝廷以李淵偽朝為第一大敵,將來的軍略布局,都已削弱李淵為第一要務。而大梁與李淵的轄區並不接壤,故而眼下定然要以爭取蜀地為兩家相爭的首要。然而朝廷新收荊楚也才三個月時間,徹底平定理順的時間則更短,因此對於楚地和巴蜀的情況不夠了解。岑文本在江陵郡多年,又是個有見識的,所以蕭銑讓他多多做好功課,準備一些風聞情報,也好幫助朝廷決策爭蜀方略。
岑文本昨夜得了蕭銑的召見撫慰之後,便挑燈夜戰,搜腸刮肚,把他在江陵數年體察所得盡數組織了一遍,也虧得他素來勤謹,眼光敏銳,自問今日定然可以有所表現。
“國朝新立,且有大長公主、先帝符命禪讓;故隋郡縣,官吏儼然之處,本當在詔書至日,盡數歸降。然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川蜀、五溪多有或民風彪悍、或心向秦人之官吏、豪族,眾卿有體察下情的,今日不妨暢所欲言,估計一下西南諸郡的反應,說說看朕當準備多少兵馬,對何處用撫、對何處用攻伐,如何收川?”
蕭銑的一番問話,把包括岑文本在內的所有與會朝臣神思都拉了回來。
蕭銑的發言,著實讓一些原本在楊廣時期就位列中樞的高官很不適應,因為當初的楊廣可以說是晚期幾乎什麽都不懂,什麽下情都不了解,提的問題很寬泛,任由朝臣發揮回答。到後來弄得朝臣們也都懶得去細致調查掌握第一手情況了,完全是空對空大談炎炎地應對。而蕭銑的問題卻很長,很具體,一看就是已經預見到了朝廷開拓過程中有可能遇到問題的主要方向,那些隻會大談炎炎說套路話的大臣就很難接過話頭了。
不過幸好,裴矩依然給力。雖然蕭銑改朝換代之後,給裴矩依然保留了黃門侍郎的明麵官職、卻去掉了裴矩內外侯官總管的職務,不讓裴矩再兼管新朝的情報機構,不過裴矩在隋朝時候遺留下來的那些認識,依然足夠他吃幾年老本的了。
當然。裴矩被拿掉內外侯官總管一職,也並沒有引起裴矩的反感。因為這並不是針對裴矩一個人的,而是新朝至今為止還沒有設置類似於“內外侯官”的情報體係呢。內外侯官作為隋朝的一個官僚係統,已經整個不存在了,自然其中的官吏都轉入了別的身份。
“陛下,老臣以為,陛下想要和平收複蜀地,隻能說有六分把握,不過完全要看前期的運作——老臣此前遍查蜀地留守、郡守乃至其他軍政要員名冊,其中最當為陛下重用者,乃故益州總管獨孤楷諸子。獨孤楷諸子歸附陛下。則蜀中膏腴心腹之地便可為陛下所有,其餘旁枝末節,自然可以順勢捋清。去歲年底,門下省協理編訂吏部考功封賞時,也曾評定獨孤楷諸子為上上等,升遷其權位、增廣其兵要,而並未遭致蜀中其餘官吏反抗,想來如今便可繼續依此而行。”
蕭銑一愣,倒是不記得這些事情了。去年年底的時候,他忙著跟杜伏威打仗,還忙著改朝換代,對於原本朝廷對蜀地官員的人事任命還真沒走心。完全是讓手下人相互監督審查,他自己做甩手掌櫃橡皮圖章。現在裴矩提起來,他倒是隱約記得有這回事。隻是完全沒想到這件事情原來這麽重要。
不過,不恥下問是蕭銑的好習慣。他並沒有楊廣那樣愛麵子的毛病,所以當下便直截了當讓裴矩再花點時間解釋一下原本布局的意圖。
“陛下。故益州總管獨孤楷,乃是殿內宿衛司獨孤盛親兄。當年獨孤盛、獨孤楷兄弟早年皆出於北周獨孤信門下,乃是獨孤氏家將。後獨孤皇後將此而將賞賜於先帝(楊廣)作為護衛,獨孤盛一直被先帝留在身邊,垂三十餘載,忠心不輟。其兄獨孤楷原本也是先帝藩邸私將,然後來先帝因不安蜀王楊秀在蜀中閉門驕奢、逾越製度,待楊秀廢黜,蜀中多有不穩,先帝在文皇帝麵前舉薦,以獨孤楷為益州總管。
大業初年,獨孤楷因年老乞骸骨,歸鎮北疆,然其三子盡數留在蜀中,其中長子獨孤淩雲襲蜀郡郡守、監省郡事。次子、三子獨孤平雲、獨孤彥雲為郎將。去歲先帝為宇文化及逆賊所害之後,朝廷亦有詔書入蜀,加封獨孤楷三子,使獨孤淩雲升蜀郡郡守為蜀郡留守,並加劍南道觀察使,其二弟也各有增廣兵權,執掌綿竹。”
裴矩這麽一介紹,蕭銑馬上就聽懂了——獨孤盛如今還在他的丹陽宮裏繼續當殿內宿衛司的主將呢,依然按照楊廣時期的原職留用。作為宮廷侍衛軍的主將,能夠在改朝換代之後依然留用的,那自然是說明其忠誠度非常可靠了。獨孤盛之所以可以被這樣信任,顯然是因為他的女兒獨孤鳳原本就是蕭銑的妾侍,而蕭銑稱帝之後,也已經得到了皇妃的封號。蕭銑畢竟是前朝駙馬,雖然人品俊逸非比尋常,後宅卻是不充實,現在驟然稱帝,後宮裏頭也就一個皇後,不超過五個妃子,冷清的很。這也間接導致了每一個妃子的家人都可以得到相對更多的資源。
當然,蕭銑也是會放著外戚專權幹政的,不過現在他剛剛上位,新銳進取,顯然不是擔心外戚的時候,太過操切隻會冷了人心,而且要防外戚也該是防著年輕有才的晚輩,獨孤盛這種都六十幾歲的人了,黃土埋到了脖子邊,蕭銑自己卻正是盛年,實在沒必要枉做小人去防著。
而獨孤楷是獨孤盛的兄長,他的幾個兒子獨孤淩雲、獨孤平雲和獨孤彥雲自然是獨孤盛的侄兒。也就是說,獨孤淩雲他們的堂妹獨孤鳳,現在正在蕭銑後宮裏當皇妃呢,皇妃的堂兄們,怎麽可能不向著新朝呢?
可以說,隻要蕭銑能夠讓獨孤淩雲獨孤平雲兄弟等人在原本蜀郡郡守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保持掌權紮實,掌穩了,一直等到蕭銑的本部軍隊入川,那麽蜀地就搞定了。但是蕭銑也是知道亂世當中,不是靠朝廷的調令就能讓地頭蛇乖乖接受權力洗牌的,就算去年年底裴矩一番運作讓獨孤氏兄弟官麵上的權力增大了,實際上他們能消化幾分,還是未知數。
“那……如今獨孤氏兄弟一切可有進展?獨孤平雲升為郎將、執掌綿竹府兵之後,可有掌握劍閣要害防務?”
裴矩很想給蕭銑一個輕鬆的答複,可惜事實就是比較殘酷,讓他沒法輕鬆起來:“劍閣隸屬義城郡,非蜀郡轄區……先帝在時,增設經略使、觀察使等職務時,曾為天下分道,義城郡也並非劍南道轄區,故而……至今未能調動。再往北的漢川郡,便更難以滲透了。”
蕭銑聽了也是微微皺眉,劍閣要塞沒法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是說秦地的李淵軍隊,還是留下了一條入川的道路的。既然自己堵不住李淵南下的可能性,就隻有從自己這一邊加速了,和李淵搶時間。
“既如此,朝廷兵馬倒是該從速進兵了,不論如何,先搶入蜀郡,與獨孤氏兄弟回合,然後再徐徐北圖,掌握劍閣、葭萌諸處蜀道要害——裴侍郎,對於我軍入川道路,你覺得可有什麽違礙需要注意的麽?”
“我軍入川,無非水路、陸路,雖然沿途州郡並非都歸順我朝,還有一些以東都楊侗為正統,但是我軍如今與王世充算不上有什麽衝突,想來那些州郡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當不至於太過激烈抗擊我軍才是。陛下欲圖速進,正當其時。”
“既然如此……”蕭銑聽裴矩沒什麽意見,這就準備再客套一下問一下在場其他大臣,若是沒人反對,那就即日下令出兵入蜀了。
“陛下!微臣尚有一言:朝廷入川途中,有一處不可不防!”
裴矩眼簾微微挑起,而其餘與會的文臣更是驚詫,不知道是誰人可以給老奸巨猾的裴矩再挑出查漏補缺的內容來,然而當他們看過去的時候,都是傻了眼了:這不是那個剛剛被陛下破格提拔乳臭未幹的岑文本麽?
岑文本當然感受到了眾人不善的目光,但是眼下也是無計可施,趕緊跪下陳奏,先免冠謝罪,然後就事論事:“陛下,臣此前久在江陵,熟悉荊、蜀道路情形。由三峽而入川途徑各郡,確實都是或歸順朝廷、或支持東都楊侗不假,沒有任何一處明麵上敢以李淵所立偽君為正朔。然而,明麵上不敢,不代表他們不會陽奉陰違,有些郡守名義上歸順王世充,不過是因為他們的轄區與李淵的勢力範圍相去甚遠,已成飛地,所以才不得不與朝廷或王世充虛與委蛇,若是真到了朝廷大軍壓境的那一刻,說不定那些官吏便會在朝廷大軍背後捅一刀。”
裴矩的眯縫眼終於閃過一絲精光,他也忍不住了,不等蕭銑開口詢問,就自顧自開口追問岑文本:“岑錄事,你敢如此說,想來是知道有誰會和李淵沆瀣一氣的了?”
“不錯——別人下官不敢擔保,但是夷陵通守許紹,定然是不惜一死也要和李淵沆瀣一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