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借船未遂
在小農經濟時代,或者說自然經濟時代,國朝有一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不把人的時間,尤其是農民的時間當錢看——當然,這裏特指的是“時間”,而不是“體力”,重勞力畢竟還是會被朝廷當成徭役,被豪紳當成雇工。但是如果刨除體力值的屬性,光看一些費時間不費力的活計,就基本上沒人把這玩兒當成生產要素算進成本裏去了。
對於中國的古人,養豬隻要沒有支出飼料成本,那就相當於是零成本了。雖然這個零成本有很大的製約,比如五口之家隻能養一頭豬——因為一家人的排泄物和碾米時候剩下的最硬那層糠皮,甚至部分帶著腋芽的秸稈上段,全部搜羅起來,也就隻夠一口豬最多加一條狗的食量。要是再多的話,那麽這些零成本的垃圾飼料便不夠吃了,豬這種本該不要錢白養的東西,也就會變成超級不劃算的、居然要花錢籌備飼料的劣質家畜了。
隻養不要錢的豬,帶來了幾個後果,第一,就是豬肉幾乎沒有進入市場,因為每家養殖規模都很小,所以直到宋為止,豬都沒有進入屠沽的市場。都是窮人實在沒別的肉吃,便捏著鼻子自己操刀宰了,忍著比羊肉臊臭好幾倍的重口味吃了。雖然臭,但是對於吃不起肉的人來說,也還是不錯的了。至於為什麽口味重,看看這個時代的飼料,誰都能明白原因。
第二個後果,就是因為沒有進入流通領域,富人也不吃,所以豬肉的烹飪技巧極為落後,給了蕭銑鑽空子改良惠民的機會。正如後來曆史上發明東坡肉的蘇東坡所言,“富家不屑食,貧者不解煮”有錢人不吃;窮人雖然吃,但是沒文化,不會總結,燒不好。會稽老酒這種金貴的東西,即使是少量作為去臊味的佐料,也不會有窮人去想到放,別的一些香料就更不會用了。
第三個後果,就是即使有少數豬肉流入流通領域,但是因為規模小,而且賣方也勢力薄弱,導致豬肉的“市場指導價”極為低廉。
大隋朝在北方關隴、河東、河北等地,草場尚算茂盛,羊肉相對普及,但是一斤羊肉都至少要換到七八斤粟米。到了南方,羊肉稀缺,即使是春荒時候稻米價格相對高企時,都要超過十斤米才能易一斤羊肉。如果是豐收後的季節,羊肉換到一鬥稻米都是有可能的。畢竟相對於農作物來說,動物產品不受季節的限製,價格比較穩定,即使稻米豐收季米價跌了,肉價也是不會跌的。
在江東羊肉價高達十斤米或鬥米易一斤肉的情況下,那些少數流入市場的豬肉,卻隻要平均兩三斤米價就可以搞定了,竟然隻相當於羊肉的四分之一。
得到這個行情消息的時候,蕭銑就展開了一陣抄底——在豬肉的價值沒有被正視之前,把本地的豬隻大量收購屠宰一批,而且冬季氣候寒冷,宰殺後存放得法的話留兩個月也不是問題,而且這時代也沒發現有醃漬醬漬的技術。搞得好的話,作為勞役民夫的犒賞,相信對士氣的激勵會有一個巨大的提升作用。而等到錢塘、餘杭等周邊地區開始傳開豬肉的新式烹飪方法之後,相信豬肉的價格就會有一個提升,與羊肉之間的差價倍數也不會這麽大。
說句題外話,蕭銑自己既然知道這個時代的豬大多數是怎麽養出來的,那麽即使是與民同樂,也不可能去吃那些豬肉。本著人民好公仆的優良傳統,咱蕭縣尊自然是讓幾家豪紳挑選了一些隻吃穀糠豆粕飼料、喝淘米水長大特供豬,然後才擺出那副與民同樂的樣子。在油菜花還沒普及、玉米花生還在美洲的年代,華夏大地上要吃點植物油,還真是隻有靠大豆油解決了,榨油剩下的豆粕,相對來說比後來宋明兩朝還好找一些。
……
祭出了豬肉犒賞的大計,似乎在十一月的後半段,杭州城裏裏外外這幾塊大工地上的民夫就更加帶勁兒了。
百井坊一帶一路往西,幾乎每日都可以掘出兩三口水質不苦的深水井。相信到了臘月末的時候,至少可以解決城北半座城乃至城外農田的飲水、灌溉所需。畢竟杭州不缺地下水,缺的隻是讓地下水在抽出來之前的深層濾淨而已。民間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幾乎沒法相信新來的縣尊居然短短兩個月就把闔縣百姓的喝水問題解決了大半。
最西邊的西溪河工地那頭,主河道深度已經深挖到了一丈二尺,雖然河道寬度從原來的近百丈束窄到了二十丈,不過河道深度卻增加了六倍之多,水流也改直湍急了一些,一改原來漫灘沼澤的泥濘模樣。上遊還往遠多挖了十幾裏路,一直挖通到了餘杭縣的南苕溪。隻是最後引水入西湖那一段受到了阻礙——西湖三麵環山,湖西北麵有寶石山、棲霞嶺和桃源嶺等圍繞。即使選取最簡便的路線引水,也要在棲霞嶺和桃源嶺之間開鑿一個口子才行。
在疏鬆的沉積地質環境下開挖上百裏路,所需要的工程量,也不一定比在堅硬的山區挖那麽區區一到兩裏。如今,就是引入西湖的最後一裏地被山岩地質所阻,暫且隻能放在一邊。
相比之下,三個工程中,西湖的疏浚是最慢的,這完全是技術落後導致的,蕭銑很清楚,短時間內光靠增加人工也不是辦法,所以他開始著手通過技術手段解決解決之。
臘八節這日,蕭銑提著禮物去了同城的杭州刺史府邸,拜見刺史大人。他今天雖然不算是來提著禮物打秋風的,卻也是希望上官放權的。
刺史名叫謝遠,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是頗有江東望族特點的一個姓氏——畢竟“舊時王謝堂前燕”擺在那裏,雖然謝氏的輝煌主要在兩晉和劉宋這些朝代;從老蕭家的祖宗當上南朝皇帝開始,謝家就逐步衰落,但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經過六十年前侯景之亂的屠殺洗牌,如今的江東隻能說是各個世家都還有機會。
“蕭縣令好手段啊,上任不過兩個月,居然便解決了杭州城的飲水、淤沼兩大困擾百姓數百年的難題。倒可算得上是國朝能吏,蘭陵蕭氏家學淵源,果然非同凡響。”
撫摩著還散發著墨香的、以歐陽詢字體刻印的全套蝴蝶裝四書五經,謝遠也免不了客氣一番。不得不說,蕭銑發明的雕版印刷技藝實在是很好用,尤其在官場結交上,更是又貴重又風雅。自古竊書尚不算偷,送書便更不算賄了;哪怕送的書足足有好幾百本(五經中的禮記、春秋都很長,需要上百冊),價值好幾百貫錢,收的人也隻是覺得風雅,絲毫不會有違和感。
“在謝刺史麵前,能吏之讚如何敢當。下官年少,此前也隻是在將作監內,專管工巧,或許在營造之事上果然有些天賦吧,這不過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而已。但是為官之道博大,隻懂營造那不過是一點微末皮毛而已,自古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下官於官場調處一無經驗,哪裏便算是做得好官了呢。”
謝遠聽了,不禁拈須微笑,這晚輩,果然是知進退,有了成績,也不少年驕狂,更不倚仗姑母是太子妃便跋扈,當下更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好一句‘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蕭縣令不愧是清平幹濟科真金白銀考出來的學問,紮實得很。不過今日來找本官,可是這些日子有了新的難處,要本官協調?”
蕭銑一愕,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瞬,他倒純是熟極而流,壓根沒想到又“發明”了一句心靈雞湯,剽竊了一把韓愈。
“謝刺史,下官倒是著實遇到了一些難題——如今城北打井諸事,再有十幾日定能完工,西溪河那頭,除了水通西湖這一點要延後,別的也都是年內可成。隻是西湖疏浚施工,至今依然隻做到距堤左右各三百餘步而已。此湖東西闊八裏,南北長六裏有餘,按照這個速度,隻怕是挖不完了,需要求助於刺史。”
“湖闊八裏?聽說蕭縣令在湖中築了縱堤,高出湖麵半丈之多,如此疏浚時便是把湖分成四段修葺,每一側隻要修離岸邊兩裏便夠了——如今既然說已經修了三百餘步,便是完成了超過一半,如此算日子,當可以在除夕之前完工,又有什麽困難呢?”
謝遠並不像後世讀死書的書呆子,算學也是頗有基礎的。前科舉時代,也就這一點還算開明利好吧。當下謝遠粗粗一算,便對蕭銑的求援提出了質疑。
“刺史大人有所不知,從麵積來看,如今已經疏浚深挖了一半多的湖麵麵積。但是正是如此,導致其他尚未疏浚的湖區離開岸邊的距離便更遠了。土方挖掘上來之後,運輸工作量大增——此前疏浚的湖區,挖上來的淤泥隻要折返運送一百五十步。而剩下尚未開挖的湖區,可能平均要運五百步。如今湖中作業還多是用竹木筏子,載量甚輕,挖三五石便要運一次,著實浪費人力。故而下官此次來,是向大人借船的——下官此番來杭州,也兼有將作監、河監職務,也帶了將作監的修河工匠。如今已經讓工匠作了一些疏浚的器械,隻要配合了船,便能事半功倍。”
“原來卻是借船的……不對!你錢塘縣不是本就有鄉間民船可以調度,如何又來找本官借船?本官雖然是刺史,可是並不掌水師,又何來的船予你?”
“嗯?本官當年進京趕考時,卻聞開皇十八年春正月辛醜,朝廷不是有‘吳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處,私造大船。因相聚結,致有侵害。其江南諸州,人間有船長三丈已上,悉括入官’之詔令的麽?怎得刺史大人竟說……”
“哦,原來蕭縣令說的是去年正月裏那道詔書啊——這個麽,卻是蕭縣令有所不知了,在某些州,朝廷是規定各州刺史掌管調度征收上來的民船的。可是杭州的情況卻有些特殊,因三吳之地曾在開皇十年時……嗯,那個你也知道的。所以朝廷規定杭、蘇、湖、常四州搜繳的民船超標者,集中調度到太湖,由揚州總管下屬水曹參軍統一管轄。本官可以幫蕭縣令協調,卻不能直接越權調度。”
謝遠沒說出來的那個省略號,蕭銑心知肚明,開皇十年那件事,當然是指原本陳亡後的吳中起義了。xh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