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的好奇心被勾蘇清痕一句話一下子勾起來,她問道:“你從小就沒有爹嗎?為什麽你會跟你娘和妹妹分開?”一邊問著,她將蘇清痕傷口上的布條解開,細細揩去傷口附近的血漬。

蘇清痕慢慢回憶起往事,因為虛弱,所以語調很慢,他道:“我八歲以前,爹娘都在世。我的家鄉原本在櫻山泠海之間。”

櫻山泠海?蕭月的手停了一下。那不是鍾憑的家鄉嗎?想不到這蘇清痕和鍾憑是同鄉。

蘇清痕沒察覺到蕭月神情有異,繼續道:“我娘溫柔賢惠,持家有道。我爹是個落地秀才,辦了個學堂,教十裏八鄉的孩子讀書。他收的束脩少,一些不想讓孩子做睜眼瞎的人家,就將孩子送去他那裏念書識字。我還有個龍鳳胎的妹妹,叫芳容。芳容又漂亮又乖巧懂事,很討人喜歡。隻不過……我爹娘都很偏心我,有什麽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緊著我這個做哥哥的,待我妹妹不如待我那麽好。可是芳容從來也沒埋怨過爹娘,她和爹娘一樣,都對我很好。”

蕭月重新上了藥,包紮好他的傷口,問道:“那你們後來是怎麽分開的?”

蘇清痕道:“我六歲那年,我娘生了一種怪病,每天看病吃藥,要花很多錢。我爹花光了攢下的束脩,也沒能治好我娘。無奈之下,我爹隻好向人家借。我家沒有什麽親戚,隻能問鄉鄰借。鄉下人大多生活清苦,別人又哪來多餘的銀錢?我爹從鄉鄰那裏借到的錢,隻夠給我娘吃上十幾天的藥。最後他走投無路,就跟那些放錢的人借錢買藥。過了一年後,我娘的身體漸漸的好轉了,可是欠下的錢卻積得太多,我爹根本還不起。我爹和那些人商量,可不可以慢慢還。我爹都想好了,他可以教書,然後將束脩全都給那些放錢的人。至於我家裏,可以靠我娘和妹妹,給人縫縫補補過日子。我每天就捕幾條魚,砍些柴來補貼家裏,但是每天必須要留下半天的時間來念書。”

蕭月聞言,讚道:“這樣也不錯。雖然生活辛苦一些,可是也還算平靜,欠別人的錢也能還掉。”

蘇清痕搖搖頭:“那些人根本等不及,逼我爹盡快還錢。我爹實在拿不出錢,他們就跑到學堂裏鬧事。附近的孩子都不敢來上課了,我爹連那份可憐的束脩也收不到了。”

“怎麽這樣啊?”蕭月道,“那些人到底想幹什麽?萬一逼死你爹,他們照樣拿不到錢。”

蘇清痕目中露出恨意,咬牙道:“她們看上了我妹妹。”

“啊?你妹妹那時候才七歲吧?”

蘇清痕點點頭:“是啊。她還那麽小,可那些人卻要我爹賣了她還債。”

“真是畜生!你們家又不是不打算還錢,何必逼得你爹賣兒賣女?”

蘇清痕道:“所以我爹就帶著全家人連夜逃進了櫻山深處,讓外麵的人誰也找不到我們。我們一家四口,在深山裏過了一年的平靜生活。”

蕭月聽到這裏,“哦”了一聲:“難怪你在大山裏過得那麽輕鬆自在,無論做什麽都得心應手。”

蘇清痕歎了口氣,道:“我是沒什麽,反正我從小就在鄉下長大。可我爹是個讀書人,年輕時養尊處優,後來家道中落,才變得生活困頓,所以,他比不得鄉下農夫那樣結實有力,反而手無縛雞之力。在山裏生活不易,一年後,他便累病了。我娘悄悄跑到山外去請郎中,意外的發現,那些放錢的人因不慎得罪了權貴家的惡奴,被人關到了大牢裏。我娘大喜過望,回到山裏和家人一說,我們一家人就高高興興的從山裏搬了出來,又回到了從前的家。

因為找不到我們,原來的房子已經被那些人一把火燒了。我們暫時住在鄰居家兩間空置的廂房裏。我爹也因為心情好,病情漸漸好轉。本來以為,隻要一家四口人肯努力,會再將原來的房子蓋起來,生活又會恢複平靜。誰知道,我們回家沒多久,又遇上了天災。大雨連續下了半個月,衝垮了堤壩……”

蕭月聽到這裏,眉頭不由漸漸皺了起來,深深歎了一口氣,窮苦老百姓的生活,真的很慘。一場病或者隨便一場災難,都可以讓他們多年辛苦化為烏有。

蘇清痕繼續道:“洪水退去後,家園徹底被毀。逃難的鄉親們陸陸續續回到家鄉重建家園。我家裏當時已經窮得叮當響,實在拿不出錢給我爹抓藥,更沒辦法繼續供我讀書,全家人甚至一連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一些人牙子趁這時候,去我的家鄉買孩子。家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爹娘商量後,決定將芳容賣掉。我爹說,他會找個好一些的人牙子,再許一些錢,讓那人牙子將芳容賣到規規矩矩的大戶人家裏,不會讓芳容受苦。”

蕭月道:“可是,她那會才八歲。這一賣,就不知會被賣到哪裏去,她人又小,又是人生地不熟的,還要給人家做小丫頭使喚,想想都可憐。”

“誰說不是呢。可我爹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芳容從小沒離開過我們,她很害怕,就不停的哭啊哭,求我爹別賣了她。可我爹還是狠心決定將她賣給人牙子。”

蕭月眼圈不由紅了:“你妹妹真可憐。”

蘇清痕繼續道:“送我妹妹去人牙子那裏時,我爹病得實在難受,沒有跟去。後來,是我娘帶著我送芳容過去的。芳容一路上都在哭,但是沒再求我娘。她說,賣了她可以讓我們三個繼續活下去,那就把她賣了吧,這樣,一家人都能活著。隻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比什麽都好。”

蕭月一聽這話,眼淚撲簌簌就掉下來了:“她真乖。你爹娘肯定也不好受的。”如果有人要將她和小亦分開,她連自己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幹出什麽事來。蘇清痕的父母雖然偏心看重兒子,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不愛女兒。

燃燒中的木柴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火光映著蘇清痕蒼白失血的臉,給他麵上平添了幾抹紅色。低沉的聲音,在山洞內靜靜回響流轉:“我們一家人都不好受。我當時有些恨自己,難道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妹妹被賣掉,卻無能為力?我不想讓她小小年紀就去吃苦。她都八歲了,再過六七年就可以議親嫁人了。她在家裏一直又勤快又懂事又孝順,結果卻落得這種下場。她應該像別的姑娘一樣,結婚,生子,平靜快樂的終老一生,而不應該被賣掉。我是家裏的長子,家中有了困難,本就該讓我來挑大梁,要賣也應該賣我。我一路走,一路想、到了人牙子那裏後,人牙子拿來早就寫好的賣身契,讓我娘和妹妹按手印。賣身契都是固定的條款,隻有被賣人的姓名、賣身日期,還有按手印那裏,是空著的。我讓我娘和妹妹先不要按,我先看看賣身契上寫的公平不公平。她們兩個不識字,怕被騙,就同意了。人牙子讓我將賣身契拿到一旁慢慢看,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按了紅色印泥,然後把空出來的人名那裏,填上了我自己的名字,在下麵按了我自己的手印。”

“什麽?”蕭月聽到這裏,大吃一驚,“你竟然自己把自己給賣了?”

蘇清痕唇角噙了一絲苦笑,目中隱隱含淚:“對,我把自己給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