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被人丟在胤軍一間髒兮兮的營帳內。她不是沒想過反抗那些騎兵,但是看對方人數眾多,裝備精良,又各個身跨戰馬,想來沒什麽勝算,幹脆也不做徒勞反抗,任由這些人將自己帶入營帳。

她四下打量一番,隻見營帳裏皆是和她一同被擄來的宛昌女子,差不多有三十多人,最小的不過十三四,最大的一個看來有四十五六年紀了。雖是春日,但這些女子卻都擠在一處瑟瑟發抖,大半人在哭泣,寥寥幾個世故些的,在勉力安慰同伴。沒人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將會慘烈到何等地步。

營帳中的女子,唯有蕭月一直很鎮定。

天色漸漸暗下來,營帳裏的宛昌女子們皆是又累又餓又驚又怕。怎奈營帳外麵便是守衛森嚴的胤軍,逃走是不可能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年輕的胤軍進入營帳。他掃了一眼營帳中的女子,隻那麽冷冰冰的一眼,帳中女子皆嚇得不敢再出聲,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向後縮了縮。蕭月依舊是倚坐在角落裏一張蒲團上,動也未動,神色無甚變化。

那名年輕軍官嚴肅的麵上,忽然透出一絲淺淺笑意:“你們餓不餓?”

無人敢答話,營帳裏清晰可聞一幹女子緊張紊亂的呼吸。

年輕軍官又問道:“你們想不想吃飯?”

“軍爺,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想回家吃飯。”一個帶著哭腔的少女聲音清晰響起,竟是那個年紀最小的宛昌姑娘開了口。木梁鎮的宛昌人,絕大部分會講大胤的漢家話。這少女發音雖然生澀,但仍能讓人聽明白她在說什麽。

小姑娘說完,眼裏的淚水大顆大顆往下落,模樣十分惹人憐惜。旁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想阻止她開口,怎奈動作稍慢一步,小姑娘說完了,她的手才覆上了小姑娘的嘴巴。

那年輕軍官笑道:“想回家吃飯是吧?那就跟軍爺來吧!”

眾女子皆是倒吸一口冷氣。小姑娘少不更事,不懂這話的意思,怯怯的起身,但看到營帳中其他女子越發驚恐擔憂的模樣,又嚇得不敢動了。

年紀最大的幾個婦人驚恐的朝年輕軍官跪下磕頭,用宛昌語求那軍官放過這小女孩。

年輕的軍官卻回身掀開營帳,朝後麵的夥伴招呼道:“把地上跪著的女人,還有那個站著的年輕姑娘,全都帶到隔壁營帳!”

蕭月的麵色終於變了。

幾名兵士聽命進入營中,拉起地上跪著的女人就走,還有兩個人強行去拽那宛昌少女。

蕭月終於忍不住,霍然起身:“你們還有沒有人性?小女孩也要帶走?”

年輕軍官看到角落裏站起來的女子,輕笑一聲,上前一把扯掉女子攏麵紗巾:“怎麽,等不急……”

似乎是故意要讓那年輕軍官得手,蕭月一動不動,任由他扯下了自己的紗巾。

看到蕭月容顏的一刹那,年輕軍官震驚的再說不出話,一時間呆立在當下。夕陽從營帳被掀起的簾子處,照進來一塊矩形光線。蕭月隱在光線後麵的陰影裏,朦朧、絕美,一雙明眸在昏暗的光線裏閃閃發亮。

那軍官立刻知道自己動了不該動的人。麵前的女子,八成就是蔣校尉剛抓回來的美人。蔣校尉有交代,沒有他的命令,這女人,誰也不準動!

年輕軍官罵了聲:“晦氣!”暗自在心裏流了一大灘口水後,又對著幾個兄弟一揚手,“先把這幾個帶走再說!”

蕭月卻道:“慢著!”

這膽大妄為的女子引起了胤軍兵士的好奇,幾個人竟真的停下舉動,想聽她說什麽。

蕭月慢悠悠道:“幾位軍爺,聽小女子一聲勸,放了這些宛昌女人,如何?”

年輕軍官嗤笑一聲:“放了她們?難道讓美人你一個人幫我們三軍上下瀉火?”

“啪”!蕭月揚手,重重甩了這年輕軍官一耳光!

年輕軍官不妨她出手如此之快,竟被她當眾掌摑。

“賤婦!”這年輕人亦是年輕氣盛,當即什麽也不顧了,上來就要拿了蕭月好生享受一番。

蕭月身子一旋,躲過他的“魔掌”,冷笑一聲:“你是哪個營裏的?姓甚名誰?長官是哪個?給我說清楚了!”

她嘴上說著,手裏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枚腰牌,往年輕軍官麵前一遞。

那軍官初時以為她手裏有暗器,正欲側身躲過,但在看清腰牌的一刹那,整個人便怔住了。

蕭月冷冷道:“看清楚了嗎?看清楚了就去找個五品以上的官來見我!”根據大胤律法,服兵役的人若要提前退伍,至少要官階五品或者五品以上的將軍批準。誰知道她男人有沒有被強迫入軍籍,萬一已經入了軍籍,那必須得要五品以上的將軍批準才能走人,否則就是逃兵,死罪。

年輕軍官半天才吐出一口氣:“原來是刑部的人,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刑部和兵部扯不上太大關係,但是刑部的人來了軍營,對方好歹也得派個五品官階的將軍迎接一下才符合禮數。

那年輕軍官訕笑道:“姑娘稍等,在下馬上去安排。”

他一邊訕笑著,一邊招呼一幹人等退出軍妓營帳!

出了營帳沒幾步,那年輕軍官問旁邊一人:“蔣校尉呢?”

“在營帳裏休息。”

年輕軍官聞言,再不多言,一路朝校尉蔣鴻的營帳奔去。

蔣鴻正在營帳內擦劍,聽那軍官說了這一突來變故,驚得差點握不住劍:“你說那個女人是刑部的?”

年輕軍官急道:“蔣校尉,現在怎麽辦?”

蔣鴻百思不得其解:“她一個婦道人家,怎麽會是刑部的人?邪了門了!”

年輕軍官道:“卑職也想不明白。那腰牌,一般婦道人家別說有了,連見都不該見過的。可她手裏那個,真真切切就是刑部的腰牌,卑職看的清清楚楚!”

蔣鴻想了想,道:“如今唯有找寧遠將軍幫忙見見她了。我們先摸清楚她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隻要這件事別捅到姓蘇的那裏就成!”

蕭月在軍妓營裏,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眾宛昌女都將離開此地的希望寄托在蕭月身上,蕭月則溫言軟語安慰一幹人,告訴她們絕不會有事。氣氛很快緩和,還有人好奇的問蕭月,刑部在大胤算是多大的官!蕭月隻好解釋,刑部是官僚機構,不是官職!

說話間,蔣鴻和方才那位年輕軍官已經齊齊到了軍妓營帳。

蕭月冷冷瞥了一眼蔣校尉:“我倒不知道,我朝的校尉居然有五品官階的。”

蔣鴻忍氣吞聲道:“姑娘誤會了,隻是這軍妓營帳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寧遠將軍沈從容想請姑娘移步一見。”

蕭月輕笑一聲:“那就走吧。”

蕭月隨了蔣鴻和那年輕軍官出了軍妓營,視野頓時開闊起來。胤軍駐紮在一片沃野之間,正值春日,地上冒出不少鮮綠的嫩芽。遠遠望去,起伏不甚明顯的綠野上,盡是密密麻麻的營帳!

三人行走間,惹來不少士兵的好奇打量。他們實在不明白,怎會有個女子跟在蔣鴻身後。迎麵行來的士兵向蔣鴻行禮之時,無不借機偷瞧這位絕色美人。心裏暗自罵娘,這麽漂亮的女人,自己這種身份的是無福消受了。

蔣鴻可沒功夫再注意這些。他剛才聽說蕭月手上有刑部的腰牌,一時方寸大亂,如今靜下心來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刑部派一個女人來幹什麽?萬一自己在沈將軍麵前擺了烏龍,那麻煩就更大了。

想到這裏,蔣鴻忽然回頭,對身後的女子道:“蕭姑娘。”

蕭月依舊神色鎮定,停下腳步:“蔣校尉有事請說。”

蔣鴻道:“請蕭姑娘將手上的刑部腰牌給在下,容在下先去沈將軍營帳裏通傳一聲。”

蕭月不悅道:“腰牌怎能隨便給人?”

蔣鴻道:“沒有腰牌就不能證明姑娘的身份,堂堂大胤五品將軍,怎能隨便在軍中接見來曆不明的女客?還望蕭姑娘替沈將軍著想。”

蕭月這才不情不願取出腰牌,向蔣鴻遞了過去,蔣鴻雙手捧過。

蕭月不露聲色,繼續往前走。蔣鴻拿到腰牌後,不但不急著趕路,反而故意落後幾步,與那年輕將官一起查看那枚腰牌。倒是和真腰牌一模一樣,可是蔣鴻握在手裏,總覺得質感不對。怎麽會比自己一個七品致果校尉的腰牌手感還要差上許多?而且這分量也太輕了。

蔣鴻一橫心,用力一捏,腰牌當即碎裂,金漆下麵不過是硬土而已!

“假的!”蔣鴻大怒,用力摔了那塊假腰牌,又“啪”的賞了身邊的手下一記耳光:“連這都看不出來,廢物!”

蕭月聽了身後的聲音,暗道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在心裏將她男人罵了個七八十遍:林鍾憑,你個挨千刀的,你就不能做的像樣一點嗎。雖然是做給我玩的,也不用做的這麽假吧,居然讓人家一上手就發現了!

蔣鴻和那年輕軍官一路追趕。蔣鴻喝道:“妖婦,站住!”

邊追邊又喊道:“前麵的人,給我攔住那妖婦!”

蕭月功夫縱然不濟,躲過這些小卒子的圍捕倒不成問題,她邊跑邊高聲道:“我乃青桐村人氏,我男人今日晌午剛來從軍,我不是妖婦!”“致果校尉蔣鴻,意圖強暴服役兵士的妻子,簡直天理不容、人神共憤、論罪當誅!”

她一邊喊著,人已經不知跑過了多少個營區。那些兵士聽了她喊的話,不知真假,有的因她是服役兵士的妻子不敢隨意傷她,更多的是舍不得傷了這麽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一幹人眾隻敢圍追堵截,無奈這女子身形靈動,跑起來比男人還快,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麽功夫!

蕭月亂闖亂跑,不一會功夫便跑出幾片營區,眼見就要跑到校場去了。

校場中央的看台上,站了一名年輕將領。一身戎裝襯得他英姿勃發,天邊淒豔的雲霞給他周身鍍上一層夢幻般的金光。眼見已將開火,操練的士兵早已收隊,他卻依然站在看台上遲遲不願下去。黃昏微涼的風拂過周身,讓獨占高台的人頓感寂寞。那年輕將領不由微鎖眉峰,想事情想的出神。

營區內的騷亂離校場越來越近,看台上的年輕將領終於回過神來。他居高臨下看過去,竟然看到營區內的兵士在抓捕一個宛昌女子。

蔣鴻眼見距離校場越來越近,暗叫不妙:蘇清痕此刻正站在校場看台上呢。他一咬牙,放棄活捉蕭月的打算,抽出佩劍,喝道:“妖婦,竟敢冒充刑部使者,還造謠壞我名聲,看劍!”

話畢,左足點地,身子騰空,長劍脫手而出,眾兵士隻見一道寒光自眼前閃過。

奔跑中的蕭月忽然覺得背後被什麽尖利的東西大力擊中,隻覺得胸腔一涼,一低頭,就見到一截染血的劍尖從胸前穿出。

她再也無力奔跑,身子站在當下,已是搖搖欲墜。

真是荒謬,難道就這樣死了嗎?她不甘心,這樣的死法,也太不明不白。最重要的是,她還沒見到林鍾憑,她不能死。

蘇清痕見狀,燕子般從看台上掠了下去,幾個起落已至蕭月近前。待看清這宛昌女子的模樣後,蘇清痕麵上一震,幾乎站不住身子。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裏,那根早已不可碰觸的心弦,為那張乍現的容顏所撥弄,一陣劇痛。是她,居然是她!五年的時光,她已從那個含苞待放的清純少女,長成今日這般嬌豔!

他憧憬過無數次能與她再相見,卻怎麽也想不到,會是在這種情形下。太過意外也太過悲痛!怎麽回事,是誰傷了她?

蕭月神智渙散之際,竟然看到一身戎裝的蘇清痕。他正滿麵震驚的站在她對麵不遠處。是幻覺吧?或許不是幻覺吧,聽說雲麾將軍也叫蘇清痕。她還以為那個小賊不會有這等成就,二人隻是同名而已。居然真的是他,真是他!

蔣鴻在蘇清痕震驚之際躍身上前,自蕭月身上一把抽出佩劍。鮮血自胸腔中噴湧而出,零落如雨,嫩綠的草地上,一時亂紅滿地!

蕭月的身子重重匍匐倒地。

蘇清痕耳畔再無兵士嘈雜的喧囂,天地間萬籟俱靜,隻聽到她身子與大地撞擊的聲音,“嘭”,轟然一聲,蘇清痕隻覺得腳下的大地俱都跟著震了幾震,連天都有些打晃!

半晌,嗓子裏才發出聲音,竟是一聲撕破漫天彤雲的狂吼:“小——月!”

蕭月努力睜了睜眼,看著衝到自己麵前的人,神思恍惚間,竟是夢回江南。她與蘇清痕的糾葛,始於那裏,止於那裏。那時,春正濃,花爭豔,黃梅時節的細雨多情又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