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聲,溪水潺潺,一男一女站在村口的柳樹下。

林鍾憑看著蕭月:“現在你跟袁家半點關係也沒有了,不開心嗎?”

蕭月隻是低著頭不說話。

林鍾憑:“怎麽了?都到家門口了,反而變成這副樣子了?你到底要不要去看你爹?”

蕭月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有些惱恨他,可是又有些不放心他。他都能為了聘禮把我隨便嫁到袁家,從小對我也不好,我幹嗎要牽掛他?”

話裏很有些自厭的感覺。

林鍾憑不由笑了:“可是怎麽說也是他把你養大的,他種地很辛苦,偶爾進山割點草藥,下河捕點魚,又累賺錢又少,養你也挺不容易的。雖然他對你很冷淡,但是偶爾也會對你很好很親近,所以你又有些舍不得他,是吧?”

蕭月驚奇的抬頭看他:“你怎麽知道?”

林鍾憑笑了:“他到底是你爹,用大腳趾頭也想得到。親生父女之間,哪有深仇大恨,總歸還是有些骨肉親情的。”

蕭月沮喪的垂下腦袋。好吧,算他說對了。

林鍾憑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她滿把柔順青絲:“如果能將一個人的恩情忘的那麽徹底,你就不是你了。”

蕭月苦著臉道:“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林鍾憑歎了口氣:“你還是去看看他吧。意外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萬一,我是說萬一他有個什麽……你這一走,很有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說話時,眼底用濃重的哀傷。他不過離開四年,雖然人不多但卻叫江湖中無人敢小覷的嶗山派,竟然成了個露天墳場。

蕭月明白他心中所想,也覺得若從此以後真的在沒機會見到蕭生財,必定很遺憾。當下不再猶豫,道:“我們這就去吧。”她說著說著,又犯起調皮,“說起來,你還沒去過我家呢。你救過我,後來又一直照顧我,我怎麽也得請你去我家坐坐呢。”

林鍾憑“哈哈”大笑:“我這個女婿自然是要去嶽丈家走一趟的。”

蕭月聞言臉又紅了。

林鍾憑故意取笑她:“主意是你出的,你又臉紅什麽?”這丫頭真是好玩,能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許多別的姑娘做不來的親昵舉動,偏又愛臉紅。

蕭月看他笑,偏不讓他得逞,大大方方挽住他:“走吧,夫君!”

林鍾憑笑應:“娘子莫急啊,你身體不好,咱們慢慢走。讓村裏人都看看,你嫁了個多麽英武不凡的相公。”

說完,林鍾憑很壞心的看蕭月還能撐多久。

蕭月果然大窘。不知為何,讓她在從小就很熟悉的村子裏麵做這麽親昵的舉止,她反倒做不來。

林鍾憑看她這副摸樣,不再取笑她,隻是大笑道:“好了,走吧。”

正值中午,家家戶戶都在吃午飯或者睡午覺。那些閑來無事便在各個樹底下,胡同口圍在一起的村鄰都不在。蕭月長出一口氣,拉著林鍾憑快步走。

偶爾看到一兩個村鄰,認出蕭月的,蕭月也隻好打聲招呼,繼續快步往家裏去。沒一會,蕭月的注意力從林鍾憑身上轉移到了躲著有可能撞上的村鄰。她一看向別處,林鍾憑的臉立刻垮下來,再也笑不出來。

蕭月走著走著,忽然轉頭對他一笑:“林大哥,我家到了。”

他一轉頭,林鍾憑立刻掛出笑臉:“是嗎,那就去拜見一番我的泰山老大人吧。”

蕭月的臉又紅了,往前一推他:“快進去吧。”

二人一進去,就看見蕭生財正和妻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吃飯。低矮的飯桌上,不過擺了兩碗稀飯,一碟鹹菜,一碟炒豆角,並幾個窩頭。蕭月早已打聽清楚,她剛跑了,袁家就著人將送來的聘禮全要回去。那些被燒掉的綾羅綢緞是要不回去了,蕭生財翻新房子時花了一筆錢出去,也要不回去了。袁止朋看蕭家實在是窮,逼死了這對老夫妻也拿不到錢,隻能自認倒黴。蕭生財的日子,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的苦苦哈哈。

聽到門外有人說話,蕭生財兩口子起身正打算去看,卻看到穿了身淺紫繡花的對襟襦裙,梳著新婦發髻,簪著朵珠花的蕭月,手邊挽著個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藍衣男子進來。

蕭生財懵了半天,這才上前,一把拉過女兒的手:“月兒!”

王氏打量半天,這才認出蕭月,也湊過來:“哎呀,月兒,你這些日子到哪去了?可是急死我們老兩口了。哎喲喲,瞧瞧你這一身衣裳,這是緞麵的吧?這珠花可真好看,純金的托兒,珠子的色澤也好。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發財了?”

蕭月微微蹙眉,隻去看蕭生財:“爹,我帶你女婿來看你了。”

蕭生財不由自主去看林鍾憑。

林鍾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嶽父大人。”下邊沒話了。要讓他來句“嶽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什麽的,那也太要命了。若換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將戲做足也沒什麽。可惜蕭生財其人他鄙視得很。叫一聲已經很給麵子了。

蕭生財和王氏打量了林鍾憑半晌。蕭生財腦子裏一時有些轉不過彎:“這位……這……這不是袁公子吧?”

蕭月拉過蕭生財:“爹,我同袁家和離了,是袁止朋替他兒子簽的字。他兒子是個傻子,袁止朋可以代簽的。”又拉過林鍾憑,“我怕他們反悔,就偷偷跑了,在路上餓得半死,是王大哥救了我。現在啊,他才是我夫君。”

蕭生財一時心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月兒,都怪爹沒打聽清楚。爹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家兒子是個傻子。”

林鍾憑去看蕭月。這蕭生財到這時候了,還好意思騙女兒。

蕭月佯裝不知,隻是對蕭生財笑道:“那姓袁的不是好人,自然會騙你了。”

林鍾憑暗歎,估計這丫頭看蕭生財是真著急了,心也就軟了。

王氏這會才反應過來,看了看林鍾憑一身的綢布衣裳,一張臉笑成了一朵**:“唉喲,快,快進來坐呀。”

蕭生財拉著女兒女婿到了堂屋,招呼二人坐。林鍾憑不急著坐,隻將一直背著的包袱取下來,雙手奉給蕭生財。

“這是小月的一番心意。”

“這是大平的一番心意。”

蕭月和林鍾憑同時道。然後,尷尬的互視一眼。

蕭生財一聽這話,鬆了一口氣,看來小兩口相處不錯,這女婿還挺疼月兒的。隻是他心虛的一雙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哪裏好意思接。王氏倒是不客氣,一把接了過來。張嘴就是:“老頭子,你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說起來,這女婿還欠你一份聘禮呢!”

蕭生財氣得去瞪王氏。

蕭月煩死了這女人。本來還想著,到底在一個屋簷下過了這麽多年,此番客客氣氣過去也就是了,誰知這女人這麽不識好歹。當即不客氣的回道:“喲,您老這是給我準備了多少嫁妝啊?我還沒見著呢。”

林鍾憑暗笑。還是那麽牙尖嘴利。她近來乖順多了,他幾乎忘了她這個強項了。

王氏臉紅一陣白一陣,接不上話。

若換了以前,蕭生財必定幫著媳婦教訓女兒,可是自打女兒丟了以後,才記起女兒的好來,見閨女活得好好的回來了,這心就跟媳婦不是一條了。但是看妻子和女兒一見麵就吵,還是頗有些堵心。

林鍾憑碰了碰蕭月:“沒見麵的時候你喊著想,好不容易見麵了,吵什麽呀?”

蕭生財看女兒女婿和和美美的,更加放心了。

林鍾憑對蕭月道:“不是還有東西是特地買給……老太太的嗎,拿出來呀。”他連嶽母大人也懶得叫了。幹脆將王氏直接恭維成了“老太太”。

蕭月氣呼呼從王氏手上取了包袱過來,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攤開。拿了一塊暗紅色緞子出來,裏麵還包了一支質地普通的白玉簪子。她轉身遞給王氏,態度也柔和了些:“自打你跟了我爹後,還沒穿過新衣裳呢,我不大會女紅,隻能你自己做了。以後過年過節,你也有像樣的衣服了。這簪子成色雖說普通了些,不過樣式還好,我就給你買了。”

王氏一怔,一貫的厚臉皮竟也有了幾分慚愧。她不好意思的接過來,在那舒服的麵料上摸了又摸,對蕭月道:“難為你還記得你我了。”

蕭月將包袱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裏麵有一支山參、幾包點心、一張十五兩的銀票。她將東西取出來後便要和蕭生財告辭。

蕭生財哪肯啊,女兒女婿連口水都沒喝呢,怎麽能放下東西就走。蕭月不敢多留,說夫妻倆還有急事,必須得走。她倒是不擔心袁家的人來找麻煩,袁止朋昨夜昏過去後,又被她弄醒嚇唬了一番,被嚇得夠嗆,估計沒膽來找蕭家的麻煩。倒是胤謎那些僥幸活下來的人,或者原本就和胤謎中人有些瓜葛的江湖人,才是大麻煩。那些人隻怕都知道,林鍾憑身邊還有個叫蕭月的少女。萬一有個把不講理的,連同她和林鍾憑一塊記恨,她在家耽擱的越久,隻怕越容易給老兩口惹麻煩。

蕭生財勸不住,隻得送女兒“女婿”離開。一邊往外走一邊抱怨:“怎麽趕得這麽急?去京城做生意,也不差這一兩天嗎。”

蕭月柔聲勸道:“爹,你就安心和王姨在家好好過日子吧。等我們在京城站穩腳跟了,還會回來看你們二老的。”

王氏眼圈不由紅了,第一次良心發現:“月兒。”

“啊?”蕭月轉頭去看她。

“你……”王氏不習慣在繼女麵前和顏悅色,說話有些結結巴巴,“你……你們……多保重。別擔心家裏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爹的。”

蕭月點點頭,不敢再看蕭生財和王氏,猛地轉過頭,打開門跑出去了。這一走,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來。若有歸來之時,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林鍾憑忙追了出去。

蕭月捂著臉一氣跑到村口,站在老柳樹下開始抹眼淚。

林鍾憑追上來:“小月,如果你舍不得,那就留下……我會想辦法讓他們找不到你。”

蕭月卻固執的搖搖頭,淒然一笑:“其實這樣走了也好,他們沒有危險,我也擺脫了不喜歡的生活。你不知道,我有多厭煩那樣的日子。每個女孩子都可以預見自己悲哀的一生。嫁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農忙時下田,農閑時每天操持繁重的家務,還要幫人家生好幾個小孩子,才算盡到本分。在這裏,所有的女人都是這麽一天一天的蹉跎年華。如果能嫁個知冷知熱脾氣又好的丈夫也就罷了,如果是脾氣不好的,還要被丈夫打罵。在這裏,女人就是用來生孩子和伺候男人的。若是不嫁,就被所有人嘲笑,還要被家裏人嫌棄。”多少女人生孩子時喪了命,多少女人累死累活的還要在男人麵前做小伏低,她早就看夠了。何況此時離開,對她對蕭生財,都有好處。蕭月繼續道,“況且,我若真留下來,時間一久,我和我爹還有繼母之間,還會變成以前那個樣子。我現在離開,大家都記著往日的情分,沒有什麽不好。”

林鍾憑歎了口氣:“想好了?真的不後悔”

蕭月異常堅定的看著她:“不後悔!”

林鍾憑一笑,拉過她,二人相攜離去。

“林大哥”蕭月邊走邊道,“謝謝你啊,今天買的東西、送的銀票,全是你的。”

“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不行,這錢我一定要還的。”

“我認識你這麽久了,什麽都沒送過你。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好了,看你這麽一打扮,多好看。”某人很壞心的讚美。

蕭月好似聽不出來他的打趣,道:“你送我當然可以,可是給我爹的東西沒道理也讓你送。”

“這樣啊,那你幫我洗衣服吧。以後我的衣服都歸你洗,當還錢。”他最討厭洗衣服了。

豈料蕭月立刻慘叫一聲:“我最討厭洗衣服了。”

林鍾憑也跟著慘叫起來:“我這是娶了個什麽‘媳婦’啊?飯做的難吃,女紅又爛,還不喜歡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