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時分,院子裏的槐樹每日都撲簌簌落下許多枯黃的葉子。蕭月一天掃上三五回也掃不幹淨。她一邊掃,樹上一邊下著“黃葉雨”。剛掃完沒一會,院子裏便又鋪滿了落葉。她幹脆不再掃了,一天下來,任由院子裏積滿葉子,隻在次日清晨掃一回。林亦踩在落葉上,歡歡喜喜的跑來跑去,甚覺好玩。小家夥一邊踩著落葉,一邊很壞心的埋怨母親:“娘,你太懶了,由著落葉積滿了院子都不掃。”

“死小子,你裝什麽?有得玩就不錯了,別得了便宜賣乖!”

林亦被罵,低下頭灰溜溜的走開了。誰知沒走幾步,忽被蕭月叫住:“你去哪?練完拳了沒有?”

林亦立刻蔫了下去:“馬上就去練……”

“打完拳記得練字。”

“哦”林亦沮喪的應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

蕭月很滿意的掃了一眼開始練拳的兒子,拍拍手進廚房去做飯了。

一轉眼,林鍾憑居然已經參軍半年了。蕭月覺得,日子也沒自己最初想象的那麽難熬。帶帶孩子,探探親,打理打理小家,有時候陪兒子練練功夫念念書,日子也就舒舒服服過去了。如今,她的弓弩已經精準到可以在院子這一頭,直接射穿那一頭飄飛的某一片落葉。

蕭月一邊在廚房揉麵,一邊透過窗子看外麵打拳的林亦,小家夥個頭又長高了,唔,眼看著要入冬了,該給他做新棉襖了。不知道軍營裏發的棉衣暖和不暖和,也得給鍾憑做一件。哎,自己的女紅是該好好練練了,不能總是去找何嫂幫忙呐。不過隻怕今年,還得去找何嫂幫忙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早,等蕭月帶著穿了一身嶄新胖棉襖胖棉褲的林亦去看林鍾憑時,天上竟然飄起了小雪。

林鍾憑看到抱著一大包袱,凍得在原地直跺腳的蕭月,匆匆跑了過去。

蕭月看到他,亦是麵上一喜,笑著迎了上去:“鍾憑。”

林鍾憑看著她凍得紅撲撲的雙頰,梳理的整齊的鬢發上落了幾點雪花,反倒襯得整個人愈發的清麗嬌豔。

他伸手拂去她肩頭和發梢的點點雪花:“怎麽下著雪就跑來了?既不披鶴氅也不披鬥篷。”

“我哪就怕冷怕成這樣了”蕭月好笑道,“也不瞧瞧這才什麽時節。”

“真的不冷?”林鍾憑去握她的手,“我先試試手溫再說。”他說著,握過蕭月一隻左手。不似以前那般溫熱,微涼,卻一如既往的幹淨柔軟細膩舒服。

“別玩了”蕭月嗔怪一聲,抽出手,將抱著的包袱塞給他,“給你新做的棉衣。”

“是嗎?”林鍾憑樂嗬嗬的接過來,“小月的手越來越巧了。”

一旁被無視的林亦十分鬱悶,撅著小嘴小聲嘟囔:“又不是她做的,怎麽就手巧了?”

蕭月很不服氣:“小鬼,你又嘟囔什麽?”

林鍾憑敲敲蕭月後腦勺:“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麽如今整日跟個小孩子慪氣鬥嘴?”

蕭月幽怨的看了某人一眼,似乎是在怪某人不解風情:“咳咳,我倒是想著和那個比我大幾歲的人鬥鬥嘴解解悶,可惜人家整日整日的都不在我身邊啊。”

林鍾憑覺得蕭月真是太不會說情話了,聽者不但不覺得親密,反而平添幾分心虛。他隻得一轉眼去看兒子,順道轉過話題:“小亦,你也太不乖了,怎能和自己娘親拌嘴呢?”

林亦更加委屈:“哪有。爹剛才也看到了,是娘親自己要來和我拌嘴的。”

蕭月眼睛瞪得溜圓,這小破孩是存心來氣她的吧?

林鍾憑暗樂,蕭月這下可是棋逢對手了。

林亦見好就收,忙岔開話,看著林鍾憑,笑得十分討喜:“爹,我聽你的話天天打拳,也聽娘的話天天練字。我打給你看!”

“好啊!”林鍾憑眉開眼笑。

小家夥立刻在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雪的地上拉開架勢,有模有樣的打起拳來。雖因年紀小,談不上什麽虎虎生風或者英姿颯爽,但卻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隱隱可見大氣靈動之風。

一套拳打完,林亦收手立在當下,保持姿勢,身子紋絲不動,等著林鍾憑的誇獎。

林鍾憑果然上前呼嚕了一把兒子的腦袋:“不錯啊,看來沒少下功夫。不過隻是勉強過關,要繼續努力。”

“知道啦知道啦。”林亦笑嘻嘻的恢複常態,心中大覺滿意,哈,老爹終於把注意力從娘那裏轉回到自己身上了。

遠遠的,信長風朝這邊走過來,他本隻是路過,正好看到這一家三口。看到蕭月一家其樂融融的樣子,他就有些控製不住的想酸幾句。但是想想蕭月和林亦的嘴上功夫,他又隻能乖乖閉了嘴。他忽然又覺得自己有病,怎麽看到蕭月就忍不住想跟她鬥嘴呢。

蕭月也看到了信長風,見信長風往這邊走來,她禮貌的朝他笑了笑,全當打招呼。蕭月覺得吧,跟自己男人的上司搞好關係總沒錯的。

信長風見蕭月忽然變得守禮了,忍不住冷嘲熱諷道:“喲,今兒是吹的什麽風啊,林夫人居然主動跟本將打招呼。”

蕭月不高興了:“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以前對你的態度很差嗎?我好歹也送過你鬆子吃呢。”

“小孩子才喜歡吃零嘴呢!”信長風十分不屑。

蕭月暗自腹誹。丫丫的,這死男人,是不是八字跟她犯衝呀,每次見到她都要找事,雖然下場總是被尅得滿頭包,可他似乎總是樂此不疲。

林亦看不得自己娘親被人欺負,不服氣道:“信將軍,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娘送你鬆子的時候,你若不喜歡,可以不接過來。哪有吃了人家送的東西,又回過頭來埋怨難吃的?”

信長風一下子被噎住了。

林鍾憑看著自家兒子奚落長官,既覺得好笑又覺得不妥,信長風到底戍邊多年,保家衛國,功勞苦勞都有,如今被一個小毛孩欺負,也忒悲催了些。他麵色微沉,低聲教訓道:“小亦,不能這麽沒規矩。”

信長風沒想到林鍾憑這次居然幫著自己,微微一怔。

蕭月卻明白丈夫的心思,便從林鍾憑手裏的大包袱中拿出一個油紙包,遞向信長風:“本來我看在你對鍾憑體恤有加的份上,特特給你帶了包杏仁過來。聽你這意思,你是瞧不上這小孩才吃的零嘴了。”

信長風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哎喲喲,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吵架也能吵出情誼來呢?”他一邊說著,手上也不慢,連忙接下那包杏仁,左看右看,“這裏邊沒下毒吧?”

蕭月大怒:“不給你了,還我杏仁!”她說著一伸手,卻撈了個空。

信長風捧著那包杏仁躲到一邊,對著她笑嘻嘻道:“雖說是沒有吃了人家東西還要嫌難吃的道理,可也沒有送了人家一包吃的,又伸手要回去的道理。”

末了,他忽又對林鍾憑道:“今兒可是沾了林大俠的光,謝過了。”說完,這才走了。臨走瞥了一眼一身素色衣裙薄夾襖的蕭月,這女人,怎麽越長越好看呢!他隻瞥了一眼,不敢多看,匆匆走了。

蕭月對林鍾憑不滿道:“這信長風怎麽回事啊?吃了我的東西,卻去謝你。”

林鍾憑笑道:“這小子倒是有些分寸。他是怕我看到你們兩個鬥嘴,對你心生不滿。這是特地來寬我的心。”

“他會這麽好心?”蕭月看著信長風的背影不屑的撇撇嘴。

一家三口湊在一起,熱絡了好一番。待告別林鍾憑後,蕭月牽過林亦的小手,娘倆頂著小雪一路往回走。

林亦念叨著:“娘,為什麽咱們再也看不到蘇叔叔了?”或許是因了被蘇清痕救過的緣由,林亦很是喜歡蘇清痕。隻是他們每次來這裏,沒少撞見信長風,卻鮮少看到蘇清痕。

“怎麽突然提起他?你很想他嗎?”蕭月嘴上說著,心中卻犯嘀咕,莫非是那小子自己避開了?額,這麽想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或許人家已經對自己不上心了呢。

林亦忽然指著前麵,道:“娘,看,蘇叔叔!”

蕭月抬眼看去,果然看到蘇清痕。他身著玄色鎧甲,背後披了大紅戰袍,未帶頭盔,張肩拔背,從雪中遠遠走來,身姿頗為英氣。等他走近了,蕭月才發現他眉梢沾滿了雪花,雙肩也壓了一層白雪。蕭月心道,若是行走中的人,身上斷不該落這麽多雪。這家夥八成是在什麽地方站了好久,這才落了一肩頭的雪。莫非他遇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這麽想著,她才發現,蘇清痕的模樣很有些失魂落魄,但更多的卻是厭倦。可是,他在厭倦什麽?

林亦放開蕭月朝蘇清痕跑了過去,口中喊道:“蘇叔叔!”

蘇清痕原本正在想心事,雖然在走,但目中毫無焦點,聽到這聲呼喚,這才回過神來。看到朝自己奔過來的林亦,他忙俯下身子,等著小家夥撲進自己懷裏。林亦果然蹭入他懷中:“叔叔,好久不見了,我可想你了。”

“小小年紀嘴巴就這麽甜”蘇清痕說著,伸手捏捏他紅撲撲的小臉蛋,“下著雪還要來,你不冷嗎?”他麵上雖然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顯然隻是為了哄小孩子,才假作高興。

林亦搖搖頭:“不冷。叔叔,你冷嗎?”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小手拂去蘇清痕眉毛上的雪花。

蘇清痕不由心頭一暖,微笑搖頭:“叔叔也不冷。”

蕭月此時走了過來,柔聲責怪道:“小亦,不要每次看到蘇叔叔就上去纏著,叔叔很忙。”

林亦這才離開蘇清痕懷抱。蘇清痕抬頭看到蕭月,忙站了起來:“來了?”

“啊,來了好一會了”蕭月道,“正要走呢。”

二人寒暄兩句後,便再無話。蕭月本想拉著林亦走,可看到蘇清痕這副失了魂的樣子,又想勸勸他,但因不知道由頭,又不知從何勸起。她看著他落了滿肩的雪花,忍不住想幫他拂去,卻隻是微微動了動手,便克製住了。末了隻是道:“都這時候了,怎麽還隻穿著夾衣呢?該穿棉衣了,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蘇清痕聞言,目中有了微微的暖意,點點頭:“應該很快就該下來棉衣了。”

“這就好”蕭月點點頭,“我先走了。”說完,牽著林亦離去。走了沒兩步,忽又聽身後的蘇清痕叫她:“小月!”

蕭月心裏一咯噔,他怎麽還是這個稱呼!

蘇清痕渾然不覺自己一時忘情,稱呼有誤,隻是看著蕭月的背影道:“家裏存糧還多不多?”

怎麽突然問這個?蕭月心中納罕,卻仍是回頭對他道:“還好,夠我和小亦吃到明年開春。”

“這就好”蘇清痕道,“家裏還缺什麽,趁這兩日趕緊都備下吧。”

蕭月越聽越迷糊,他這什麽意思?備糧食和日常用的東西?一念轉過,心頭忽然雪亮:“莫不是要打仗了?可是……鍾憑沒告訴我。”

“他還不知道呢。到底會不會打,我也說不準,不過,十有八九吧”蘇清痕凝視著她,目中有微微的苦澀,“我想,你大約不會在這時候帶著林亦離開邊關的。所以,你還是多備些東西吧。”

蕭月心中暗道,這是自然。

蘇清痕接著道:“萬一真起了什麽亂子,你也不用慌,我自會……嗨,其實也起不了亂子。宛昌是萬無可能再打過來的。”

“哦。我曉得了,多謝你知會我了。”蕭月是真心感謝他,“你放心,我不會亂跟人說的,我自己悄悄備好東西以防萬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