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伊角慎一郎不放心地將進藤光送離和穀的公寓,本來他想直接將人送回住的地方,也就是剛剛知道的緒方精次的家中,甚至直接將人留下來或帶回自己家,奈何進藤光在這方麵極其堅持,向來對他沒辦法的伊角也隻能無奈妥協。

再三叮囑男孩注意脖子上的傷,看著對方坐上他特意召來的計程車,直到計程車迅速開動離開他的視線,他才皺著眉,滿心憂慮地轉身回去。

回到和穀義高公寓門前,伊角卻見好友正倚著門站著。他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

“和穀?”伊角有些奇怪地開口,“進藤已經回去了。”他以為和穀同樣不放心進藤光。

“回去了啊……”棕發的青年,臉埋在陰影裏,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

“為什麽不留他下來?”和穀的聲音稍大了些,語氣卻是伊角所陌生的冷然。

為這樣從未見過的和穀而稍稍猶豫了下,伊角慎一郎才略帶幾分落寞地回答,“進藤堅持要回去……”

“回去?他要回哪裏?他要回到誰那裏?!”和穀義高終於抬起了頭,直視著伊角,語氣滿是譏嘲與憤怒,“緒方精次?還是塔矢亮?”

伊角慎一郎這時終於看清了和穀臉上冷峻的神色,和他眼中燃燒的冰冷的火焰。

這樣的和穀讓伊角有些無措,“和穀……”他囁嚅著,卻無法作出回應。

進藤光與塔矢門下的繼續糾纏不是他們作為好友所願意看到的。而曾經對進藤光有過少年綺思的伊角慎一郎,更是為此而心底隱隱作痛。然而,正如他從來無法拒絕那個少年每一次對他的‘拉麵敲詐’一樣,這時的他同樣無法對進藤光自身的意願做出強硬的幹澀。

他總是拿他沒辦法的。

伊角在心中苦澀地這麽想著。

“先是塔矢亮,現在是緒方精次……”和穀一眨不眨地盯著苦笑的伊角,“為什麽他總是學不會教訓!?他非要將自己毀了才罷休嗎!?他難道真的缺不得塔矢門下的男人嗎!?”到最後他幾乎口不擇言。

“不要這樣說,和穀!”伊角厲聲打斷和穀的話,“進藤他不記得了,他失憶了!”他為男孩辯解著。

和穀義高不說話了,定定地注視著伊角難得在棋盤外嚴肅甚至可稱得上嚴厲的神色,直到伊角不由得眼神躲閃開。

“為什麽不是你?”和穀低聲說著,“為什麽進藤選擇的不是你?”

伊角心底一驚,條件反射地迅速反駁,“你在胡說什麽!?”這樣的反應卻隻能讓和穀義高更肯定心底的想法。

“你總是這樣……”和穀不由伊角逃避,“如果你當初就向進藤表白心意的話,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伊角,你現在還要在一邊看著進藤重新陷入那樣不堪的地步嗎?!”

“你為什麽不去試一試!?”

和穀義高聲音越來越高,語氣激烈,臉上卻帶上幾分悲意。

他知道的,其實一切都沒有用,他隻是在發泄他的無能為力而已。

即使伊角當初沒有選擇放棄,一切也許也不會有變化,隻不過陷入漩渦的,多了一個人而已。

當年的和穀義高,其實遠比所有人看得清楚。

他雖然是火爆的性子,對珍惜的人卻是細心很多。也許當時的他尚未能明白伊角慎一郎的感情,但他知道伊角對進藤光的回避和他的痛苦掙紮,所以對於對方遠走中國的行為,他一反常態地沒有數落反而默默支持。

他不像伊角一般為情所惑,也不像進藤光一般深陷其間,更不像那些不清楚內情的大眾一般受輿論影響。

就像他在每次與進藤光爭執的時候都能堅定自己喜歡的壽司,而不是盲目放任進藤光對拉麵毫無節製的喜愛。和穀義高其實遠比所有人想象的更能冷靜自持,堅持自我。

而也正如伊角慎一郎從來無法拒絕進藤光,和穀義高也看得很清楚,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沒有人能改變進藤光的意願。

不管是塔矢亮,還是圍棋。

他從來都仿佛殉道者一般,從不猶豫,從不回頭。

他眼中看著的,永遠在他們所無法觸及的地方。

伊角慎一郎幾乎是震驚地看著和穀義高。他從來沒有想過,他隱秘的心思會被人察覺,尤其是在感情方麵不甚敏感的和穀。

而和穀義高,他又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他的一個好友對他的另一個好友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伊角無法想象,以和穀義高的性子是如何對這樣的事情獨自保守著秘密,默默地尊重著他們,甚至從未對他們有過任何探查,直到如今他再也無法忍耐。

他突然發現,他對自己的好友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了解。

是他太軟弱了嗎?

伊角一手掩住眼睛,無聲歎息。

當初的進藤光是,如今的和穀義高也是。

他一直以為自己充當了兩人的照顧者的角色,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他視作弟弟般照料的孩子,在某些方麵,其實比他清明得多。

他作為朋友,真是不夠稱職啊~

緒方精次從來無法看透自己的老師。即使是與其對弈時終於獲勝,他也始終不會有取勝的興奮,因為他清楚,他並沒有真正勝過這個已經顯出老態的師長。

現在,同樣如此。

如果塔矢行洋勃然大怒,厲聲斥責他,甚至將他驅趕出師門,他都不會驚訝。

因為他所隱瞞的,所做下的,是對塔矢行洋,塔矢亮,甚至塔矢一門來說都可能無法容忍的事。

他愛上了自己師弟的戀人。

曾經差點將塔矢亮拖入絕境,給塔矢一門蒙羞,讓塔矢行洋絕後的可能人物。

更不用說,他還瞞著自己的老師,偷偷將人養在家中。

緒方精次其實準備過很多的說辭,每一套都可以完美地事情解釋過去。

進藤光的失憶、失蹤的□□、塔矢亮心情的考慮……等等理由,緒方都有自信即使放在大眾媒體麵前他都可以絲毫不損形象地全身而退。

然而,他無法欺騙自己。

他不願意。

他不願意如此委屈心愛的男孩,不願意以如此懦弱甚至‘卑鄙’的方式保全自己。

更重要的是,如果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他如何有資格談對男孩的愛,更如何有資格與男孩相守。

他做好了承認的準備,也做好了接受承認之後隨之而來的一切後果,包括塔矢行洋的怒火和職業路途十分可能的前所未有的絕境。

讓他沒想到的是,塔矢行洋從頭至尾沒有對進藤光和他的事情哪怕開口詢問過一句。

從棋院回來之後,他勒令塔矢亮回房,然後讓他隨之進入這間棋室。

從進來開始,塔矢行洋始終未發一言,隻是靜靜地打著譜,仿佛緒方精次不存在一般。

緒方精次不知道自己在這間棋室裏跪坐了多久,仿佛長到他無法忍耐,又仿佛短暫得一瞬而過。

直到塔矢行洋終於開口,卻是讓他離開。

他恍惚地站起來,不知如何離開塔矢大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家中。

而他離開之後,塔矢行洋將眼前的棋盤整理幹淨,靜靜注視著十九路縱橫。良久,他閉上了眼睛,寂然的棋室內,肅穆凝峙,歲月的厚重氣息隱隱浮現,方圓之間,一弈千年。

塔矢行洋緩緩睜開眼睛,從棋盒中拈起一顆黑子,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抬手,落子。

仿若玉石敲擊的鏗然之聲,層層回**。

十九路棋盤之上,一顆黑子落在右上角。

神秘的光華流轉,仿佛世易時移,一夢爛柯。

緒方精次直到站在公寓門前,才猛然清醒過來。

他掏出鑰匙,打開公寓的門,裏麵一片黑暗。他在門前靜了靜,然後抬步進門。

打開玄關的燈,換下鞋子,緒方精次步履有些沉重地邁入客廳內。他將自己扔進沙發裏,摘下眼鏡放在一旁。

從未有過的疲憊感從心底湧現,空寂的公寓讓他也感到幾分冷意,黑暗如潮水包圍了他。

緒方閉上了眼睛,不願意去猜想男孩此時的身處,那會讓他本就不穩的心境近乎瘋狂。

他想他,他想見他。這樣的心情從未如此清晰,如此迫切過。緒方精次堅強的心智幾乎為這樣的心情所擊倒。

塔矢亮最後給他的眼神曆曆在目,裏麵是癲狂,還有嘲諷,最底下,還有同病相憐的悲涼。

‘我們會有同樣的結局。’他在告訴他。

“唔~”

然而,一聲響動驚醒了緒方精次。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向和室裏。仿佛怕驚醒了一個夢境,他悄聲緩步走進和室內。

黑暗中,隱約的光線裏,他看見他的男孩,從地板中坐起來,揉著眼睛,似乎剛剛被從睡夢中驚醒。

然後他看見了他,向他露出了一個熟悉無比卻讓他幾乎落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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