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審判(8)

這條街的盡頭是橫貫南北的天水大道,大道的南頭連著火車站,北頭連著黃河大橋。

他忽然想起,自己出獄以後還一直沒有去看過黃河。幼時他經常跟玩伴們一起到黃河邊上撿卵石打水漂,天熱了就脫個精光到泥漿一樣渾濁的淺灘裏翻騰個天昏地暗,累了就躺在河灘上看天上的雲,看勇敢的跳水者『自殺』似的從數十米高的黃河大橋上躍入波濤滾滾的黃河裏。想到黃河,他如同想到了分別已久的親人。

從這兒走到黃河邊要兩個多小時,他朝黃河的方向走了幾步又有些遲疑,天已經黑了,步行一個來回就得四個小時,今天去還是改天再去?

“老板,擦皮鞋嗎?”

“擦一雙皮鞋才兩塊錢,擦擦吧。”

“老板,皮鞋擦得亮亮的才更有氣派。”

何天亮站在街口躊躇不前,卻立刻招來了一幫擦皮鞋的。他拔腳欲走,喧鬧聲中一個怯怯的稚嫩的聲音留住了他:“叔叔,讓我擦吧,我隻收你一塊錢。”

何天亮注目一看,一個看上去隻有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衣衫襤褸,兩隻黑溜溜的眼睛滿懷希冀地看著他。何天亮想起自己幼年時,動輒被繼母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的往事,他覺得眼前這個擦皮鞋的小男孩像極了幼年的他。何天亮不忍掉頭而去,就坐到了小男孩前麵的板凳上:“行,就讓你擦,錢一分不少照給。”

小男孩頓時來了精神,從小木箱裏拿出一支礦泉水瓶子,用裏麵的水先把何天亮皮鞋上的灰土衝洗幹淨,然後細心地打上鞋油,稍晾片刻再用刷子、軟布打亮上光。

小男孩一邊熟練地做著這一切,一邊乖巧地跟何天亮聊天套近乎:“叔叔,你是當官的還是當老板的?”

何天亮反問:“你看我是幹啥的?”

小男孩揀好聽的說:“我看你是大老板。”

何天亮問:“為什麽?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小男孩說:“當官的壞人多好人少,你一看就是好人,又體麵又有派頭,一定是當老板的。”

何天亮說:“你說得不對,當官的好人不多,當老板的更沒好人,好人既當不了官,更當不了老板。你的眼神太差,我既不是當官的也不是當老板的,我跟你一樣,靠兩隻手刨食吃。”

男孩一本正經地搖搖頭:“你逗我呢,你哪能跟我們一樣,你就是大老板。”

何天亮被他那煞有介事的樣子逗笑了,說:“我上一輩子是老板,下一輩子也是老板,唯獨這一輩子不是老板。”

男孩忽然問道:“老板叔叔,你打不打蠟?打了蠟皮鞋不沾灰還更亮。”

何天亮說:“打,你說咋辦就咋辦。”

小男孩便又從小木箱裏麵掏出一塊蠟,用刷子飛快地在蠟塊和皮鞋之間來回蹭了一陣,蹭完後又用軟布打光一遍,皮鞋果然又亮了許多。

“好了。”

何天亮『摸』出兩塊錢遞給他,小男孩一晃腦袋:“打蠟得增加一塊錢,一共三塊錢。”

何天亮覺著被捉弄上當了,有些不悅,正欲跟他計較一番,小男孩一看他神『色』不對,趕緊又說:“叔叔,你要是不方便兩塊錢也行,咱們交個朋友。”

讓他這麽一說,何天亮反而不好意思,心裏想我要是跟小孩子為了一塊錢計較起來豈不是太失麵子,便二話不說又加了一塊錢給了小男孩。

小男孩說:“謝謝叔叔,下次你再來擦鞋,打蠟我就不要錢了。”

何天亮半真半假地說:“你別吃了這頓想下頓,我下次再來就會跟你搶生意。”

小男孩笑了,不停嘴地奉承他:“叔叔您是大貴人,天生就是當老板的人,搶生意也搶不到擦皮鞋的頭上。”

往回走的路上,何天亮暗中盤算,擦皮鞋這活兒看著低賤不起眼,實際上不少掙。擦一雙鞋兩塊錢,一天擦上十雙就是二十塊,一個月下來怎麽著也得掙個六七百塊。而且,這個活兒投入小見效快,還不受時間地點的限製,想到這些他不由怦然心動。又一想,自己一個大男人跟那些『婦』道孺子坐在一起給人擦皮鞋,實在有些拉不下臉來。可是,如果不馬上弄個能來錢的事兒幹幹,坐吃山空,自己積攢下來的那幾個錢頂不了多少日子,在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起碼靠這個能把嘴糊住,一旦找到新的工作就丟手不幹。再說,擦皮鞋也是靠自己的力氣掙飯吃,到了這種時候哪裏還顧得上麵子不麵子,隻有能掙來錢才是真的。

第二天,他便備好一應用具,一個小木箱,裏麵裝著各『色』鞋油、刷子和擦鞋布,還有裝水的塑料瓶子等物件。兩隻小板凳,一隻自己坐,一隻給顧客坐。他還用廢木料給小木箱釘了個踏板,方便顧客放腳。萬事俱備,吃過午飯,他便推著自行車載著擦鞋工具上陣了。

來到街口,見擦皮鞋的攤子擺了一長溜,大部分是『婦』女,想到要同這些『婦』女搶飯碗,他就愧得不行。等見到擦皮鞋的行列裏也有幾個男的,他的心裏又平衡了許多。昨晚給他擦皮鞋的小男孩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來。他找了個空位置,把自己的攤子支了起來。身旁的『婦』女見他把攤子支在了自己身邊,用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裝作沒有感覺,那些『婦』女立即把招攬顧客的聲音提高了八度。等了一會兒,別人都陸陸續續有些生意,唯獨他像離退休老幹部一樣無人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