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密立是丐幫的軍師,倭寇屠戮吉祥村後,派包密立去象山郡,給象山郡義軍首領孟明報信。
包密立和孟明是結拜兄弟。
當年孟明流落江湖,賣藝為生。包密立是落魄書生,寄宿在寺廟裏讀書,和包密立一起讀書的,還有一個叫孫子勝的書生,兩個書生都父母雙亡,生活無著,在寺廟裏棲身,幻想著有一天能金榜題名,飛黃騰達。
然而,他們屢次名落孫山,直到胡須冒出來,皺紋長出來,他們還是沒有獲得半點功名。
有一天傍晚,寺廟裏來了一個賣藝的人,由於饑渴過度,疾病纏身,他一走進寺廟就暈倒了。和尚們把他救醒,他長歎一聲:“空有淩雲誌,苦無報國時。百裏奚養牛,秦叔寶賣馬,何日才是盡頭?”
隔壁的包密立和孫子勝聽到這聲哀歎,就走了過來。三個同是天涯淪落人,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不覺就談了一宿。天亮後,三人結為兄弟,相約“苟富貴,無相忘”。
這個賣藝的人就是孟明。
盡管同樣都是窘迫到了極點,但包密立和孫子勝都看不起孟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尚,孟明隻是一'介武夫。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最先富貴的,是孟明。
有一年,倭寇入侵,明軍不堪一戰,狂退內地幾百裏。倭寇在東南沿海燒殺搶掠,朝廷不得已,下令民間可以組織武裝自衛。孟明加入了一支義軍,依靠過人的武藝和膽識,屢立戰功,被朝廷加封為把總,守衛東南沿海的象山郡。
把總,其實隻是一個手下有百十號人的軍隊小頭目,而孟明的這支隊伍,連正規軍隊都不是,隻是一支民間武裝。但是,這已經比當年沿街賣藝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孟明謹記當年“苟富貴,無相忘”的誓言,他邀請包密立和孫子勝去往象山郡,但是,堅持認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兩個落魄書生看不起赳赳武夫孟明,他們依然執著於科舉考試,一定要考取功名,封妻蔭子。可是,他們卻總是考不上,這一蹉跎,很多年過去了,孟明升為守備,手下有上千人,而他們卻還是形容枯槁,不名一文。
終於有一天,孫子勝燒掉筆墨和聖賢書,一跺腳往北去了,他臨走前說:“是死是活都不會回來了。”
終於有一天,包密立也燒掉聖賢書和筆墨,走入江湖。
這時候,包密立已過不惑之年,像他這麽大年紀的人,隻能入丐幫。江湖門派雖多,但都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也不是靠死纏爛打就能進去的。老榮、相術等行當,都得靠天分,天分不夠,再怎麽努力都是白搭。所以,這些行當不是徒弟選師父,而是師父挑徒弟。
其餘的江湖行當都有門檻,唯獨丐幫沒有門檻。
包密立進入丐幫後,很快就脫穎而出,他說話文縐縐的,動不動就掉出一句“子曰詩雲”,讓那些目不識丁的乞丐們驚為天人。以前乞丐是到處流浪,哪裏人多就往哪裏鑽,經常為了爭地盤而打得頭破血流。包密立來了後,向商幫主進獻一策,將乞丐分成十大組,十大組裏再分若幹小組,並劃分了地盤,不能越界乞討。半年後,重新調整,以保證每組乞丐都能夠在最富裕的地盤上乞討。
丐幫上下皆大歡喜,包密立的地位因此直線上升,位居丐幫軍師席位,生活開始衣食無憂。自此他養成了揮霍無度、吃喝嫖賭的壞毛病。他常常感歎:早知如此,何必苦讀什麽聖賢書!
包密立一直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顛倒乾坤之術,是孔明再世,張良重生。之所以此前度過了四十年窮困潦倒的日子,這都是朝廷造成的。是朝廷有眼無珠,讓他懷才不遇,因此他恨透了朝廷。
所以,當倭寇秘密潛入東南沿海,想要占領這片土地時,包密立第一個跳出來響應。他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有滿腹才學,隻願賣給賞識的人。”
倭寇設計挑撥離間象山郡和定海郡,想讓這兩地義軍互相殘殺,包密立便請纓而出,他穿著一襲長衣就出發了。他覺得自己就是東渡長江聯吳抗曹的諸葛亮,他要運用三寸不爛之舌,舌戰群儒,建立不世偉業。
這一天早晨,包密立登上了去往象山郡的渡船,江風浩**,江水湯湯,他滿懷壯誌豪情,站立在江邊,禁不住口占一絕:
江水流過千萬年,多少英雄去往還。
而今我也渡江去,要留青名在世間。
包密立反複吟誦著自己的詩句,他幻想自己這首詩也會流傳後世,後人會把這首詩與《念奴嬌?赤壁懷古》相提並論。蘇軾二十多歲就中了進士,而他四十歲了還是落第秀才,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唉,世道不公,造化弄人。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自己麵前,一定要牢牢攥住,以名垂青史。
包密立即將乘船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就這樣去往象山郡,缺乏氣場,根本就不像是幹大事的人。諸葛亮每次去當說客,都帶著書童、奴仆,就連蔣幹出門,都帶著兩個書童。書童就是身份的證明,包密立又走了回去,說明了他的意思。山田送給了他兩名會說中原語言的東瀛武士做書童,還送給他一隻信鴿。告訴他事情有什麽進展,就讓信鴿傳遞消息。
包密立得意揚揚地出發了。
包密立來到象山郡,剛剛上岸,就被義軍盤查。包密立一隻腳直立,一隻腳斜伸著,他意氣風發地告訴義軍:“我此行特來拜會故交,煩請告知孟明一聲,就說包密立前來。”
時間不長,孟明就騎馬趕到了,他下馬後說:“我正巡視營寨,穿著甲胄,沒法行禮,請見諒。”
包密立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兄長已是將軍,巍巍乎號令三軍,浩浩乎斬將奪旗,乃國之棟梁,民之依靠。”
孟明說:“你先去營帳等候,我察看完營寨後就回來。”
包密立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者,則謀其政。我且等你。”
孟明回到營帳裏,尚未開口詢問,包密立先開口了,他說道:“自與老兄別後,我時來運轉,考中進士,但因無人舉薦,被派往嶺南蠻瘴之地做縣丞,每日公務煩冗,有違我閑雲野鶴之本性,於是乎,我掛冠而去,雲遊四海,至今已有數年。”
孟明笑著說:“老哥熬出來了,我這心裏高興得緊。孫子勝老哥呢?”
包密立搖了搖手中的蒲扇,說道:“孫兄中途棄學,流落江湖,不知所終。”兩人哀歎了一番人生無常,命運多舛,包密立說:“我自西方來,在南直
隸遊曆多日,寧國府、岐王府、德慶府 令我流連忘返。”
孟明問道:“你去看了南直隸,可曾去過一個叫作吉祥村的地方。”
包密立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情,他說:“痛啊,慘啊,痛斷肝腸,慘絕人寰。”他搖了搖頭:“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孟明一驚,問道:“怎麽了?”
包密立說:“全村人皆被殺光,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入間慘劇,莫過於此。”
孟明瞪圓雙眼,站立起來,他問:“為什麽會這樣?”
包密立問:“兄長為何如此慌張?”
孟明說:“那是我的老家。”
包密立故作震驚,手中的茶杯突然掉落到地上,他說:“我願隨兄長去一趟,抓住元凶,為家人報仇。”
孟明帶著親兵,騎著快馬,心急火燎地奔往老家吉祥村,包密立也跟著孟明一同前去。孟明臨走前,交代副將說,照顧好包密立的兩個書童。
孟明離幵後,兩個書童就在營寨裏轉悠,他們興奮地四處觀看,因為他們是首領孟明的客人,誰也沒有阻攔。
黃昏時分,兩個書童回到營帳,隨後,一隻鴿子飛上天空,沒有人知道,鴿子腿上綁著營寨的布防圖。
孟明騎著快馬,晝夜奔馳,第二天早晨趕到了吉祥村,他遠遠看到一群群烏鴉落在村口的大樹上,心中掠過一絲不祥之兆。
他走進村莊,村莊一片寂靜,不見了往日那熟悉的情景,他直撲自己家的院門,看到妻兒倒在當院,屍體已經發臭了;堂屋的門口,父親也倒在地上,頭顱隻和脖子連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手中還拿著一把鐮刀。孟明看到這裏,頭暈目眩,倒在地上。
全村沒有一個活口。
孟明流著眼淚,入殮了全家人的遺骨。包密立告訴孟明,隔壁人家的柴房裏發現了一具穿著士兵衣服的屍體。
孟明走出去,看到那具屍體已經被人從柴房裏拖出來了,臉上被砍了好幾刀,一隻胳膊也被人斬斷了,手中還握著一根長矛。而在柴房,有兩個青年也倒在地上,他們每人手中拿著一把刀,孟明認出這是村裏的孿生兄弟大毛和二毛,他們孔武有力,剛剛長成人,上次見麵還說要在孟明的義軍中效力。
孟明一看那具手持長矛的屍體,就知道是定海郡義軍的士兵。定海郡和象山郡相距五十裏,互為犄角,一直相安無事,但在上個月,雙方幵始有了矛盾。象山郡的兩名士兵在巡邏時,誤入定海郡的防地,遭到謾罵驅趕,雙方發生爭執,繼而矛盾上升,定海郡一個把總帶著上百人圍攻象山郡一處防地,象山郡一個把總出寨迎戰,雙方各有死傷,從此結下梁子。孟明想:定海郡居然血洗我們全村,狠辣無比,慘無人道,此仇一定要報!
當天早晨,孟明和親兵們掩埋了全村人的屍骸,走出吉祥村。在村口,他看到一棵被剝光了樹皮的大樹上,刻著“殺光村人,給爾警示;再犯虎威,加倍懲處”這幾個字。孟明看到這裏,氣憤異常,他抽出腰刀,砍斷了旁邊一棵樹……
拇指粗的小樹,發誓道:“我若不報此深仇大恨,就如此樹。”
回寨的路淒涼而漫長,失魂落魄的孟明走得跌跌撞撞。離開村莊不久,親兵報告說,在路邊一處人字形瓜庵邊,發現一具屍體,脖子給什麽東西鉤斷了,血盡而死。孟明走過去,看到這是一張陌生的麵孔,他的臂膊上烙著一隻翅膀張開的飛虎。
孟明神誌已亂,他完全沒有想這個人會是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悲痛像一張大網,籠罩在孟明頭頂,他已成網中之魚。
回到象山郡,孟明立即整頓兵馬,向定海郡發出戰書。尚未等到回信,他就帶著精兵強將上路趕往定海郡了。
剛剛走出營寨,前方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這個人是顏升。
隻有顏升才了解整個事件的真相,隻有他才是這起事件的見證人。
顏升抓住孟明的馬轡頭說:“屠戮吉祥村的,不是定海郡,請容我走進營寨,細細說來。”
孟明問道:“你憑什麽說不是定海郡?”
顏升說:“這件事情,我是目擊者,我親眼看到是誰所為。”
孟明吃驚地望著他,問道:“你是誰?”
顏升說:“我家在寧國府,我專為此事而來。請容我走進營寨,細細說來。”
孟明說:“你在這裏說,是一樣的。”
顏升說:“吉祥村第二家是不是孟老先生家?”
孟明點頭。
顏升說道:“老先生是不是叫孟愈?曾任翰林院編修?”
孟明又點點頭。
顏升繼續說道:“老先生被人殺害時,是不是手中拿著一把鐮刀?”
孟明還是點點頭。
顏升又說道:“吉祥村被屠戮後,村口是不是有一棵被剝光樹皮的樹幹,上麵寫著十六個字:殺光村人,給爾警示;再犯虎威,加倍懲處?”
孟明趕緊滾鞍下馬,向著顏升稽首:“先生,請進寨。”
在營寨裏,正在自鳴得意的包密立突然看到孟明去而複返,他疑惑納悶,突然看到令兵跑過來說:“守備有請。”
包密立不知道是福是禍,他忐忑不安地來到孟明所在的營帳裏,看到一個陌生的中年漢子坐在孟明身邊。那個中年漢子正在描述他在吉祥村看到的場景。他說他在追趕要脫離師門的徒弟時,親眼看到倭寇血洗吉祥村。
包密立不知道這個中年漢子是什麽路數,他搖著蒲扇,踱著方步走到二人跟前,朗聲說道:“如此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莫非是定海郡說客?”
中年男子正是顏升,他轉過身來,說道:“定海郡位於何方何地,首領姓甚名誰,我從不知曉,怎麽會是定海郡的說客?”
包密立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定海郡殺我義兄全家,鐵證如山,你替定海郡申辯,企圖洗脫罪責,不是說客是什麽?”
顏升說:“血洗吉祥村的,是潛入南直隸的倭寇,不是定海郡。如果我說一句謊話,把我這對招子?挖走。”
包密立雙手背在身後,臉上是一副極為自負的神情:“倭寇遠在萬裏之遙,南直隸地處內陸之地,倭寇如何會血洗義兄全家全村?如此彌天大謊,誰會相信?”
顏升說:“這是借刀殺人。”
包密立步步相逼:“莫非你是倭寇的斥候??縱使倭寇有借刀殺人之計,此計策也應該高度機密,你怎麽能知道?”
一直沒有說話的孟明說:“我早已向定海郡下了戰書,此時早應該收到回信了,可是,為什麽至今沒有音信?”
包密立說:“定海郡至今沒有回信,肯定是自覺理虧。”
孟明想了想說:“我今天暫且按兵不動,明日如果還沒有回音,一定興兵複仇。”
定海郡為什麽沒有回信?滿營寨的人隻有包密立知道,因為定海郡根本就看不到戰書,送戰書的人已被包密立帶來的東瀛武士截殺在半路上了。
老牌落第秀才包密立口舌如簧,老榮顏升豈能是他的對手?顏升和包密立辯論,肯定會落於下風。
這天晚上,顏升躺在**,苦苦思忖對策。妙手空空是他的強項,而辯論是他的弱項;他和孟明隻是初次見麵,而包密立和孟明是結拜兄弟,他置身險地,別說無法說服孟明,恐怕還會有性命之憂。
遠處響起了四更的梆子聲,顏升還是毫無睡意,他剛想起身去外麵走走,突然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趴在門縫向外望,看到有一個人悄悄走向自己的房間。
顏升趕緊隆起**的棉被,一翻身,躍上房梁。
那個人從門縫伸進刀片,撥開門閂,然後抬著門扇,閃身進來,又關上房門。他在門後站立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房間裏的黑暗後,一步步走向床邊。他走到床邊後,從身後抽出大刀,猛地砍向**的棉被。
棉被裏空無一人,刀刃與木板相撞的聲音,讓他感到驚訝萬分。他還沒來得及從**抽出刀刃,突然房梁上垂下一根軟竿,軟竿前的鐵鉤鉤住了他的脖子,他還沒有喊出聲來,就被吊在房梁下了。
顏升從房梁上跳下來,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他一摸,那個人渾身都是鮮血,從脖子上湧出的鮮血,流過他的胸脯和雙腳,一滴滴落在地上。
顏升解開軟竿,那人從半空中掉了下來,顏升想問問他的底細,可是,他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顏升撕開了這個人的衣袖,在他的臂膊上又看到了飛虎的印記。顏升確定了,這是一個倭寇。
可是,倭寇為什麽會出現在象山郡,他是孟明派來的?還是包密立派來的?他無法知曉。
顏升從這人最裏麵的衣服口袋裏,找到了一個小瓷瓶,瓶蓋塞得很緊,裏麵裝著一些灰色的粉末。顏升可以肯定這是非常珍貴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這個倭寇不會貼身藏著。
顏升找到一塊木片,他把瓶子裏的粉末倒在木片上,想進一步觀察。有一些粉末落在了屍體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屍體哪個部位挨上這種粉末,哪個部位就會像積雪一樣消融。
顏升突然明白,這是化屍粉。當初在迎風寨看到商幫主憑空消失,就是這種化屍粉的作用。
顏升把化屍粉全部倒在了那具屍體上。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屍體尚未化完,而敲門聲異常急切,顏升把屍體拉到牆角,然後去開門。
開門後,門外站著包密立,顏升想把包密立堵在門口,可是,包密立一聞到那種化屍粉的刺鼻氣味,立即大喊起來:“快來,快來,顏升殺人了!”
路過的士兵聽到叫喊“殺人”,全都跑了過來,他們湧進房間裏,看到地上躺著一具死屍,化屍粉僅僅化去一多半屍體。一瞬間,有人說他殺人滅口,有人說他毀屍滅跡。顏升無力的辯駁聲被洶湧的指責怒罵聲淹沒。
顏升被帶出了房間,緊接著被無數雙義憤填膺的拳腳打倒在地。他一聲聲地喊著“我有話說”。但沒有人聽他的。
顏升遍體鱗傷,被關進了地牢裏。
另一邊,包密立對孟明說:“拂曉時分,我讓書童去叫醒顏升,一同來中軍帳中議事,然而我等候許久,毫無音訊,便移步顏升住所,怎料他竟殘殺書童,毀屍滅跡。”
孟明說:“顏升凶殘至極,我差點上了他的大當。”
孟明回到中軍帳中,包密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暗自籲了一口氣。四更時分,他派裝扮成書童的東瀛武士攜帶化屍粉,暗殺顏升。他打算暗殺成功後,用化屍粉讓顏升的屍體消失,然後,他就在孟明麵前說,顏升自知理虧,連夜逃走了。沒想到,那東瀛武士不但沒有暗殺成功,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天亮後,害怕陰謀敗露的包密立去顏升住所查探,恰巧看到了那一幕,他靈機一動,栽贓陷害顏升。想不到,他僥幸得手了。
孟明回到中軍帳中後號令三軍,如果到了巳時,定海郡仍未回信,就埋鍋造飯,進軍定海郡。
定海郡當然沒有回信。
巳時,地牢中的顏升叫喊著,希望聲音能夠穿透厚厚的土層和沉重的木門和柵欄,送到孟明的耳朵中;地麵上的義軍厲兵株馬,準備出征,他們白盔白甲,對天盟誓。
當咚咚的腳步聲從地牢之上走過時,顏升頹然坐到了地上,他知道戰爭就像一駕高速奔馳的熊熊燃燒的馬車,誰也無力阻擋了。一滴眼淚滑過臉頰義軍們的腳步聲遠去後,包密立來到了地牢。他是貴客,他當然不會去血雨腥風的戰場上。他搖搖擺擺地走下一級級台階,盡管地牢裏陰森寒冷,可他依然搖著一把雞毛扇,像一隻貓看著爪下無力反抗的老鼠一樣,得意揚揚地問顏升:“爾還有何話可說?”
顏升的眼睛像要噴火一樣,他怒視著柵欄外的包密立,問道:“你是什麽人?”
包密立居高臨下地說:“我徂東山,滔滔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來自東,抑或來自西,毫不重要。重要的是,爾乃階下囚,我是座上客。”
顏升說:“你不得好死。”
包密立哈哈大笑:“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百年之後,我會名載史冊,重於泰山,爾將輕於鴻毛,被人遺忘。”
顏升大罵:“豎子、腐儒……”
包密立在顏升的叫罵聲中離開了。
整整三天,地牢中的顏升坐在牆角,一動不動。整整三天,顏升粒米未進,看守的士兵一次次送來飯食,看到他一直沒有吃,後來幹脆就不送了。三天過後,顏升的滿頭黑發全白了。
三天時間,顏升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對付陰險的小人,隻能用陰險的手段。
第四天,顏升開始吃飯了,他的胃口很好,不但大口吃飯,還和看守的士兵聊天,看起來他的心情很愉快。他對士兵說,自己少年時也是當兵的,曾跟著戚繼光將軍和倭寇作戰,後來父母患病,才不得不離開軍隊,回到家鄉。士兵尊敬地稱呼他老前輩。盡管戚繼光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但戚繼光仍然是人們心中的英雄。顏升和看守士兵的心理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第五天,孟明回來了。營寨裏響起鼓樂聲,咚咚咚的鼓聲傳入地牢裏,顏升知道孟明打贏了。孟明確實打贏了,他帶著一群哀兵摧毀了定海郡的外圍營寨,定海郡的殘留義軍不得不退入城堡裏,閉門堅守。哀兵必勝,孟明得勝回朝。
顏升對看守的士兵說:“你給我拿一支筆三張紙,我要給守備大人寫封信。”
看守的士兵答應了。
顏升在一張紙上寫道:“我有機密事,說與大人聽。”然後,他把另一張紙和毛筆藏在衣袖裏。
孟明剛剛打了勝仗,心情很好。他看到紙條後,就來到地牢裏。借助洞壁上的燈光,他看到顏升滿頭白發,異常震驚,他不明白短短五天時間,那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怎麽突然老了二十歲。
顏升見到孟明,說:“大人,包密立帶來了兩個書童,是不是?”
孟明說:“是的。”
顏升說:“一個書童死在我的房中,另一個書童現在在哪裏?”
孟明問:“你想幹什麽?你有什麽機密事要告訴我?”
顏升說:“這就是我要說的機密事情,請大人聽我說完。”
孟明說:“你說。”
顏升說:“死在我房中的那個人,手臂上有飛虎標記,而死在吉祥村外瓜庵邊的那具屍體,手臂上也有飛虎標記,大人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孟明問道:“為什麽?”
顏升說:“因為他們都是倭寇的斥候。”
孟明嗬斥道:“一派胡言。”
顏升說:“請大人耐心聽我說完,如果包密立身邊的這個書童手臂上,還有飛虎標記,那就證明了他也是倭寇。”
孟明繼續嗬斥:“胡說八道,東瀛距這裏上萬裏,怎麽會有這麽多倭寇在此?”
顏升說:“如果這個書童的手臂上沒有飛虎標記,我任憑大人處置;如果這個書童的手臂上有飛虎標記,我願與包密立當堂對質。”
孟明想了想說:“好,就依你,本守備光明磊落,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光明磊落的守備孟明回到地麵上,就安排人查看包密立的動靜,反饋的消息回來說,包密立正在搖頭晃腦地讀書,書童正坐在門口想心事。
孟明讓人把包密立叫來,說想和他在中軍帳裏一起回味往事,談論人生。與此同時,按照孟明的安排,兩個士兵闖進了包密立的房間裏,他們說前一天晚上營寨裏丟失了一件重要的東西,每個人都要接受搜查。書童坦然地站立在一邊,看著他們翻箱倒櫃。兩個士兵搜完了房間後,又要搜查書童的身體,書童微笑著伸直手臂,接受他們的檢查。他們解開書童的衣扣,在書童的手臂上發現了那個飛虎標記。
兩名士兵回到中軍帳裏,他們對著孟明點點頭,孟明立即明白了,他對傳令兵說:“關閉寨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顏升來到中軍帳裏,包密立同樣驚愕於一個人在短短幾天內會蒼老二十歲。階下囚的顏升和座上客的他都來到中軍帳裏,他心裏掠過一絲疑惑和恐慌。
顏升一看到包密立,立即質問:“你是中原人,為什麽要替倭寇賣命?”包密立說道:“吾乃進士及第,朝廷命官,食君祿,分君憂,汝何辱人若此,血口噴人?”
顏升又問道:“定海郡已有回信,你為什麽派人殺死令兵,把回信攔截了?”
包密立聽了仰天大笑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顛倒黑白,混淆真假,乃汝拿手好戲。請問,我是倭寇,汝有何證據?我攔截回信,汝又有何證據?”
顏升雙手袖在一起,抬頭說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等著瞧吧,你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包密立又是一聲長笑,說:“汝乃階下囚,還不認罪伏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顏升突然衝上前去,抓住包密立的衣領,圓睜雙眼,作勢要打包密立。包密立嚇壞了,滿臉驚恐。左右看到這種場景,趕緊拉開兩個人。
顏升退後幾步,靠牆而立。包密立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裳一邊罵道:“狗急跳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包密立話未說完,從他的衣袖裏掉出來兩封信。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左右將那兩封信撿起來送到孟明的麵前。其中一封信是一個叫山田的倭寇寫給包密立的,上麵說,讓他挑撥象山郡和定海郡內鬥,趁機殺死孟明;另一封信是定海郡寫給孟明的回信,上麵說,定海郡絕無屠戮吉祥村之事,請孟明不要聽人挑撥。
孟明怒不可遏,包密立麵如土色。
沒有人知道,這兩封信是顏升當場寫成的。顏升在衣袖裏用毛筆盲寫了兩封書信,找機會放在了包密立的身上。
這個招式,在老榮行當裏叫“袖裏乾坤”。
從天堂到地獄,隻在一念之間。
包密立縱有一百張嘴,也無法辯駁。因為書信是從他的身上掉落下來的。他因為害怕而渾身發抖,孟明喝令把他帶出去。
顏升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念叨著在地牢裏參透了的一句話:對於陰險的小人,隻能用陰險的手段。
包密立對孟明說:“我們是結義兄弟。”
孟明說:“正是念在你我患難之交的份上,才不殺你。”
包密立說:“我被人栽贓了,
孟明說:“信是從你身上掉出來的,你還有什麽話說?”
包密立狡辯說:“我不是倭寇的斥候。”
孟明戲謔地說:“那我就是倭寇的斥候了,包密立低下了頭,他想不明白那兩封要命的信,怎麽會出現在自己身上。早晨關押顏升的那座地牢,下午關押著包密立。包密立坐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大聲哭號著。看守的士兵無法忍受包密立的哭喊,手持長矛指著包密立厲聲嗬斥道:“你再敢哭一聲,我就在你的身上紮一個窟窿。”
包密立縮在牆角不敢哭了。他驚恐地看著這個年輕士兵手中的長矛,像看著一條突然豎起來準備發動攻擊的蛇。萬幸的是,那條蛇沒有撲過來吞咬他。
夜晚來臨了,地牢裏黑咕隆咚,一隻多足昆蟲從包密立的腳麵上爬過,那種恐怖而冰涼的感覺覆蓋了包密立全身,包密立尖叫著,渾身顫抖,黑暗中,似乎有無數的昆蟲,正在源源不斷地向他爬來。
此刻,孟明正和顏升在一起喝酒,士兵們躺在昏暗的燈光下睡著了,沒有睡著的士兵手持長槍巡邏著。包密立的另外一個書童被士兵們砍得血肉模糊,丟到了海水中,隻有那隻鴿子倉皇不安地藏身在茂密的樹梢裏,不知所從。
包密立在驚恐中度過了一夜。
天亮後,更換了看守的士兵,這個老兵額頭上布滿了密密的皺紋,滿臉苦大仇深。
老兵來給包密立送飯的時候,神情傲慢,他把托盤放在地上,斜睨著包密立。
包密立把身上的貔貅和玉佩摘下來,放在托盤裏,老兵驚訝地看著他。包密立又把身上所帶的金銀紙幣都掏出來,放到老兵的麵前。
老兵問:“你想幹什麽?”
包密立說:“這些都是你的。”
老兵問:“你想讓我做什麽?”
包密立說:“不用你做什麽,隻想交你這個朋友。”
老兵四下看了一眼,然後忙不迭地把這些東西揣進懷裏,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中午送飯的時候,老兵神情恭敬,他雙手托著托盤,把飯食放在包密立的麵前。
包密立沒有吃飯,他問老兵:“有一大筆錢放在你前麵,你想不想要?”老兵說:“誰和錢都沒有仇。”
包密立說:“你放我出去,我給你一大筆錢。”
老兵說:“把你放出去了,我怎麽辦?守備大人饒不了我。”
包密立說:“你拿著錢,走得遠遠的。”
老兵說:“那你給我錢。”
包密立說:“我沒有。”
老兵氣憤地說:“沒有錢,那你還說什麽?”
包密立說:“我教給你一句口訣,你出門後,見到乞丐,隻要念出這句口訣,就有人給你送錢。”
老兵半信半疑地看著包密立。
包密立說:“我有一塊元寶,別人都不知曉,若你想要知道,帶我去找長老。”他看著老兵,叮嚀說,“一個字都不能說錯。”
老兵念叨著這句口訣就出去了。
第二天,老兵將信將疑地來到了象山街道上,街道熱鬧喧囂,一如既往,兩邊的石頭台階上擺滿了各種海鮮魚類,臉色黧黑的漁夫們爭先恐後地高聲叫賣著,空氣中飄**著海邊城鎮特有的濃鬱腥味。
在街道拐彎處,老兵看到了一個過風招子?,隻見他眯縫著眼睛,望著天空,挽起的褲管露出了細瘦如幹柴的小腿,腿邊放著一根竹竿。每當有人走過去,他就喊:“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吧,給點錢。”
老兵走過去,看著他說道:“我有一塊元寶,別人都不知曉,若你想要知道,帶我去找長老。”
老兵剛剛說完,過風招子就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像一道閃電一樣在老兵臉上劃過,然後一把抓住了老兵的手腕,好像害怕老兵逃脫了。老兵沒有想到,這隻形同雞爪的手,居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過風招子對老兵說:“帶我向前走。”
老兵向前走著,過風招子一手抓著老兵的手腕,另一隻手拄著竹竿像雞啄米一樣頻繁地點著青石板鋪成的地麵。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主動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他們走了十幾丈遠,看見前麵有個端著破碗的吃冷飯坨的?,吃冷飯坨的挨家挨戶乞討,每到一戶人家門前,就要唱一段蓮花落?。一曲蓮花落尚未唱完,過風招子就悄聲對那人說道:“帶去見長老。”
吃冷飯坨的不再唱了,見周圍沒人注意,帶著老兵走上了一條岔路口。過風招子拄著拐杖,抖抖索索地回到了他乞討的地盤。
吃冷飯坨的疾步如飛,和剛才佝僂著腰身唱蓮花落時判若兩人,老兵放開腳步,都差點趕不上他。他們走了三四裏後,來到了一座獨立的院子前。老兵看到一棵柚子樹的枝杈從院牆上方伸出,上麵掛滿了墨綠色的拳頭大的柚子。
吃冷飯坨的叩響了院門,三緊一i,三緊一慢,接著院門裏傳出了說話聲:“進來吧。”
老兵走進院子後,才發現這座站在門外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院子,裏麵卻別有洞天,池館水榭,流水潺潺。在一座假山邊,坐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老兵聽見吃冷飯坨的稱呼他“長老”,並彎下腰去行禮,老兵也不由自主地跟著
彎下腰去。
吃冷飯坨的畢恭畢敬地對長老說:“他有重要事情要稟告您。”
長老擺擺手說:“你去吧。”
吃冷飯坨的走出了院子,帶上了院門。老兵坐在了假山邊,一名皮膚白皙的婢女默默給老兵端來了一杯茶,又默默地退走了。
長老對老兵說:“你說吧。”他的聲音輕柔而緩慢,顯得優遊自如。
老兵在長老麵前,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長老像一盤磨石一樣,壓在他的頭頂,他不得不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他說了包密立如何來到營寨,說了包密立如何舌戰顏升,又說了包密立如今受困地牢。
長老叫來婢女,指著老兵說:“送給他一百兩銀子。”
老兵張大了嘴巴,半天沒合攏。一百兩銀子,是他今生見都沒有機會見的數目。這些錢,足夠他後半生衣食無憂。
當天晚上,老兵打開地牢門鎖,將包密立放了出來。
營寨裏不斷遊走著巡邏士兵的身影,寨門口火把高懸,包密立走出了地牢,卻走不出寨門。老兵帶著他藏身在月光無法照耀到的樹蔭下,觀察了很久,又帶著他來到了茅廁裏。
茅廁裏有一排茅坑,茅坑下就是懸崖峭壁,懸崖峭壁下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老兵從衣服裏解下一盤繩索,一端握在自己手中,一端纏在包密立的腰上。
包密立側耳聽著茅坑下激**的波濤聲,渾身哆嗦,他感覺自己就像站在地獄的門口。這時茅廁外傳來了巡夜士兵整齊的腳步聲,老兵急亂中將包密立推入了茅坑,渾身沾滿惡臭的包密立墜入了“地獄”。
“地獄”裏狂風大作,黑不見底,包密立的身體碰撞在嶙峋的岩石上,火辣辣地疼,他大聲哭喊著,但是哭喊聲也被狂風卷走,消失在狂躁的大海裏。突然,身上的繩索一鬆,包密立像一塊石頭一樣墜入了大海。
那名老兵最終被巡夜的士兵抓獲了。一百兩銀子還沒來得及花出去,就被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