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到了三更,隻聽窗格“噔噔”響了幾聲。他立刻從淺寐中驚醒,抬頭看向窗外隱約的一道黑影。微微抬起手,卻隻覺左肩酸麻——她竟倚著他的肩膀睡得香甜。他目裏閃過一絲笑意,輕輕地挪開她的頭,低聲道:“是韓鈞嗎?”

“屬下來遲。”窗外的人回應的亦是輕聲。

劉胤心下一鬆,雙目間已是一片清明。

“事情都辦妥否?”

“都辦妥了。”窗外的人極快的從窗底塞進一個薄薄的東西來,“梁大哥先去找那人了,說定不會辜負囑托。”

劉胤目光閃爍間,已看清塞進來的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在月光下泛著寒光。他心中有數,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你通知他們都回去吧。”

“三哥,難道你不隨我們一起離開?”韓鈞語聲遲疑。劉胤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綺羅,心下盤算沉吟,劍眉舒展,慢慢道:“不用,我們回上邽再見。”

一路飛雪若鴻泥,裙裾飛舞,馬蹄聲急。

綺羅醒來時,發覺自己已坐在馬上,她隻覺兩頰生風,心裏微覺不安,稍稍挪動身體,便覺後背又與那人貼在一起,隻聞到他身上淡淡竹葉香氣。她怔了一瞬,方小聲道:“我們難道出來了?”

“看你睡得熟,便不想吵醒你。”劉胤笑著回答,語聲中自有三分寵溺。此時天光已是透亮,劉胤抬眼之見前麵有個茶寮,便放緩了行速,說道,“你既然醒了,便去前麵喝口茶歇一歇,用過早飯再回去。”

城外的茶寮多是修在驛站邊,接待往來旅人的。此時天色還早,茶寮裏零星約有七八人在吃麵,夥計見他二人牽了馬過來,忙倒了一大壺茶水,熱情招待他們坐下。劉胤要了兩碗素麵,又額外叮囑夥計給馬喂好口糧,這才坐到綺羅邊上。此時清晨微有寒風,城外又格外冷些,他見綺羅衣裳單薄,便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綺羅一手提了昨日贏來的玉兔燈,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麵色微微一紅,岔開話題,小聲道:“那樣高的永寧塔,我們是怎麽出來的?”

劉胤笑而不語,右手掌心翻開,卻是一個薄薄的鐵片。綺羅怔怔地瞧著鐵片,目中迷惑不解。劉胤笑道:“隻要有此物在,天下哪有打不開的鎖?”

“你?!”綺羅呆了一瞬,忽然笑著啐他,“你果然是個小賊。”

“你可別小看此物,這是從上古名劍魚腸劍上截下來的一段,雖然無柄,卻在市井中開精銅鎖,在牢獄中解萬斤枷,就算是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兩人本是竊竊私語,可說到開懷處都不免聲音大了些,自是笑意融融。

他說的慎重其事,綺羅不免當了真,果真認真地端詳去,卻見那鐵片烏漆漆的,好似生了鏽一般,也不知是從哪把破劍上折下的一截,除了薄一些,連劍刃都沒有,哪裏是什麽上古名劍?再看劉胤眉眼中的笑意,她驀地醒悟過來,捶著他的肩道:“你又誆我。”

忽然茶寮裏進來了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小女孩,老婦人背著一把絲弦琴,小女孩抱著琵琶,兩人皆是衣衫襤褸,怯生生地走到綺羅身邊,小女孩望了望老婦人,這才小聲道:“這位小姐,可讓玉兒和婆婆給您唱一段曲兒詞?如果唱的讓您滿意,隻求討一碗麵。”

夥計一看到這兩人便皺起眉頭,趕緊過來拉開她們往外攆:“走走走,一大清早的來討什麽飯,晦氣的緊。”小女孩麵上露出幾分懼色,可看著綺羅和劉胤衣衫華貴,心知他們定是貴人,也不舍得離開。綺羅瞧著那老人閉著眼,小女孩一直扶著她行走,看來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紀不過七八歲,卻這樣孝順,心下自是一軟,柔聲對夥計道:“讓她們坐下,也上兩碗麵,我來付賬。”

夥計還想說什麽,卻見劉胤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夥計自是咽了咽口水,對那一老一小道:“你們倆倒是好運氣。”說罷,便把銀子收在懷裏,自是去煮麵了。不一會兒,兩碗熱騰騰的湯麵都端了上來,綺羅把麵條端給老婦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婦人閉目不語,小女孩卻目中含淚,忽然跪下來對綺羅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這碗麵,請讓小女先為您唱曲。”

“先趁熱把麵吃了。”綺羅執意把筷箸遞給她,柔聲道,“兩碗麵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雙手發抖地接過筷箸,又看了看閉目不語的祖母,卻不敢動筷。劉胤看了她們祖孫一眼,忽然說道:“若是吃完後,就聽你們唱一曲。隻是一個先後不同,不是平白所贈。”聽他這樣說,老婦人這才接過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順,見狀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麵吃完了,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綺羅與劉胤對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幾分,這祖孫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給她們兩碗麵,她們定不願意接受。果然,祖孫二人吃碗麵後,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對二人行了一禮,小聲道:“我就唱一段曲兒詞報答恩人。”

說罷,她手揮琵琶,先叮咚彈了一段過門,老婦人鋪開四弦琴,微調絲弦,卻是配合得十分合拍。綺羅聽得新奇,這樣四弦之琴從未見過,而女孩抱著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劉胤走南闖北,卻是知道這祖孫二人乃是南方來的“踏搖娘”,通常老婦人奏琴伴奏和聲,女孩彈唱曲詞,為之解說。踏搖娘過去是漢魏時宮中的徘優,但如今隻有南方還有遺存,聽著二人口音軟糯,看來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間,隻聽那女孩柔聲唱道:

三月鶯飛草正長,洛陽飛闕見朱牆。

可憐深宮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聲曼曼輕柔,好似滾珠般撥在心間。綺羅一壁聽她唱,一壁卻有些疑惑,聽她歌喉圓潤,卻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裏方言。她側目望去,卻見劉胤麵色微變,見她疑惑,劉胤便小聲解釋道:“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頓了頓,說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晉帝的次女,隻因不是皇後賈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鏞城中,連奴婢也不如。”

他話音未落,隻聽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兒郎氣度華,十四別家成棟梁。

金風玉露常相見,紅線同心在西廂。

這幾句綺羅卻是聽懂了的,這位深宮中的清河公主與一位匈奴兒郎深深相愛,兩人感情甚篤。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說,兩人婚事卻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給一位朝中貴胄,而匈奴兒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陽過著不順的生活,兩人心中雖有情,卻隻能揮淚作別。

此時一旁吃麵的幾個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聽著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緣錯難解,從經國難辭故鄉。

回首永嘉鴻雁度,寓落江南遭盜強。

“這是說到當年的永嘉舊事了。”劉胤微微歎息,“永嘉初年,晉室被昭武皇帝率鐵騎所破,晉帝被擒,清河公主倉皇逃出洛陽,卻流落在江南為人奴仆。”

綺羅聽到這裏,忽然微微一怔:“難道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劉胤點了點頭:“就是昭武皇帝。”

老婦人皺起眉頭,手繪琴弦,竟錚錚然有飛騎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轉淒涼:

旌旗蔽日血織就,人似浮萍亦漂**。

重入金殿朝鳳冠,苦海深恨結仇梁。

幸我漢室有好女,珠玉金釵搏豺狼。

人道千軍難敵手,哪知巾幗勝紅妝。

一枝荼蘼春事盡,千古綺懷存蕪香。

輕舟自向南渡去,從此陌路是蕭郎。

相逢縱輕枉然顧,天水相隔兩茫茫。

……

她唱到此處,曲聲已轉激越。一旁的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為首之人拔出腰間長刀,指向老婦人,大聲道:“是誰讓你們在這裏唱這些大逆不道的曲詞!”

小女孩嚇得琵琶掉在地上,顫聲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婦人忽然說話,她閉著雙目,聲音蒼老,卻頗有幾分氣概,“此曲說的是前朝舊事,在建康可唱,在長安可唱,在洛陽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為首之人麵色一變,惡狠狠地道,“將這兩人都抓起來。”他話音一落,身後幾個黑衣人便過來要綁這一老一小。

“住手。”綺羅氣得不輕,站出來大聲道,“你既然說他們大逆不道,就得說出理由來。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劉漢皇帝,如今是大趙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麵露惡色,十分霸道地說道:“你們兩個人在此聽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並綁了。”

劉胤忽然冷哼一聲,走近一步,在那人耳邊輕聲說了句話。那人微微一怔,麵上露出三分遲疑之色,橫目打量劉胤,卻見劉胤劍眉入鬢,衣飾華貴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態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裏權衡一二,竟然一揮手,簡促道:“走。”

他屬下幾人倒是幹淨利索,立馬放了人,隨著他翻身上馬,竟然向遠處飛馳而去。

一場劫難來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嚇得淚水漣漣,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劉胤和綺羅重重磕了幾個頭,哭泣道:“多謝貴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綺羅蹲下身去,為她擦拭淚水,又取下發上銀釵,簪在她發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卻不敢起身。

那老婦人忽然轉向劉胤,一雙空洞的雙目直視著他道:“你是匈奴人?”

劉胤一怔,略是遲疑間,隻見那老婦人忽然麵露憎惡之色,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竟是拉起小女孩,大步向茶寮外走去。

望著她們祖孫二人的背影,劉胤似有些發怔。還是綺羅頗是歉意的對他道:“是我不好,不該心軟,想不到她們……”

“不關你的事。”劉胤一抬手便擦去了額上的唾痕,露出一絲苦笑,“重入金殿朝鳳冠,苦海深恨結仇梁。漢人都是深恨匈奴人的,豈是一碗麵能化解的。”

綺羅細品曲詞,隻覺心中一緊:“難道昭武皇帝是被這位清河公主給……”劉胤對她點了點頭,語聲平平,“昭武皇帝入洛陽後千辛萬苦找到了昔日的愛人清河公主,可洞房花燭之時,亦是眼睜睜看著枕邊人把利刃刺入自己心間的一刻。”

綺羅麵容發灰,失聲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昭武皇帝有何對不起她?”

“對不對的住誰又知道?清河公主的父皇昏庸無道,賈後視她如草芥,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可她最恨的,不是亂了她家江山的叔父伯父,也不是那些弄權奸臣,而是亡了她家天下的昭武皇帝——這也隻是對於我們而言是這樣。如果在清河公主看來,昭武皇帝先占她的城邦,再俘她的幼弟子侄,成王敗寇間,感情早就消磨盡了,”劉胤慢慢道,“上輩人的事,牽連了不知幾世因果,又怎麽說的清?”

綺羅抬頭想了想,忽然道:“我記得你說過,昭武皇帝是另娶有皇後的。”劉胤點頭道:“是啊,昭武皇帝的元後呼延氏,出身匈奴五部的貴族。”也姓呼延?綺羅微微一怔,不免想起母親來,但隨即又想到天下同姓之人甚多,呼延是匈奴大族,也不足為奇。便說道:“這就是了,清河公主定是惱恨他始亂終棄,另娶新歡,故而才要殺他。”劉胤啞然失笑:“也隻有你把這等血海深仇都看做兒女情長了。”兩人議論了一陣,都是唏噓不已。

三個月後,煙塵滾滾,直從洛陽闔閭門而出,滿城的人俱站在街上相圍而望,私下裏議論紛紛:“最前的那位將軍是誰,一身銀甲,偏又生得這樣黑壯。”

“這都不認識,這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如今已是中山王了。”發問的人似有羞愧,連聲讚歎道:“果真名不虛傳。”又有人插口問道:“那站在大將軍身旁斟酒送行的老者是誰?看起來亦是十分威嚴。”

這次解答的人似也不知,皺眉道:“那位遮莫是哪位王爺?大概是替陛下來送行的。”那老者身穿一件黑色長衫,身材十分魁梧,卻正是當今半壁天下之主石勒,他不喜那些繁瑣儀仗,竟連轎輦也未帶,隻著一身便服。黃門李桓侍立在側,從金壺中斟出一杯玉漿。石勒接過,卻遞給了石虎,正色道:“叔父老了,不能再親征,你此番去長安,也算是遂了朕的一樁心事。”

石虎跪倒在地,銀甲錚然作響,他接過酒來一口飲盡道:“臣定為陛下活捉劉熙,送他來鄴宮替陛下佐酒。”

此情此景忽讓石勒想起數年前出征之時,石虎曾立軍令狀活捉劉曜,自己亦起誓要重賞這個侄兒。此時自己的子孫俱站在身後,領兵出征的仍然是這個侄兒,彼時情形竟格外清晰,一瞬時的愧疚隻從心頭一閃而過,石勒哈哈大笑:“望你不負朕恩。”

送別酒已過,就該添袍上馬。李桓早已用金漆盤捧好征袍,石勒身為帝王,自是不便動手的。石弘與石恢二人身份雖符,可此時卻都心下冷哼,不發一語,麵色頗是難看得很。武威侯田戡站在其側,他心念一動,看了石弘石恢二人一眼,卻又沒有開口。

其他眾文武身份大抵是不夠的,而且礙於石弘石恢在此,誰敢多事。眼見著竟是無人為石虎添袍,偏偏石勒也不開口,好似沒有意識到這個重大的疏忽。石虎眸中一沉,已有薄薄怒色,便準備自取了征袍上馬。

站在石勒身後的石宣忽然上前一步,拿過金漆盤上征袍,迎風而展,披在石虎肩上,朗聲道:“侄兒祝叔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石虎感激的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馬,自是率著千軍萬馬出城而去。望著煙塵北去滾滾,石勒轉身時已是沉了臉色:“若不是今日有宣兒在,你們想如何?”石弘一臉不屑之色,卻不得不低頭道:“兒臣實不願看他這樣囂張。”

“無知的孽障。”石勒斥罵了一聲,卻是黑了臉。

中山王府中,阿霖手中的筷箸忽然掉在地上:“我怎麽覺得今日心神不寧的,王爺什麽時候回來?”

侍候她的櫻桃撿起筷箸遞還給她:“夫人您忘了,王爺今日是出城去練兵,該不會太久的。”她覷著阿霖的臉色,又小心道,“大王出門前叮囑過,讓夫人多吃些東西,您又有了身孕……”

石虎出門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倒是溫存的,便連囑咐人替她添膳時,也是鮮有細致的命人多燒幾樣她愛吃的菜色來。她本是心情平和了些,可此時聞著最近的一盤燴羊肉,忽覺得腥氣的緊,一時沒了胃口,皺眉道:“派人去請貞樂姊姊過來,和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櫻桃似有些為難,偷眼忽見管家石福從旁路過,忙鬆了口氣,喊道:“管家,管家。夫人要請武威侯府上的如夫人來。”說著,她神色十分鬼祟,偷偷摸摸地又給管家遞了個眼色。

石福卻是極沉穩的,不滿地瞥了櫻桃一眼,便對阿霖回稟道:“夫人,這可十分不巧了。昨日武威侯派人傳了口信來,如夫人感了風寒,這幾日怕是不能出門的。”

“果真?”阿霖卻有些擔心,忙道,“府裏還有治風寒的藥,給姊姊送些過去。”

“夫人,您就別操心了,”櫻桃眨了眨眼,笑著道,“武威侯對咱們郡主上心得很,哪用您巴巴地送藥去,早就請宮裏的禦醫去診治了。”

阿霖想想也是如此,便道:“那也好,過幾日我再去看她。”

石福岔開了這個話題,忙道:“若是夫人覺得乏味了,王爺出門前交代過,宮裏的伶人俳優都可以叫到府裏來,唱些戲文,演些雜耍給夫人看。”

阿霖卻是毫不感興趣,木然道:“既是如此,就叫來演幾出吧。”

“咱們掌櫃的,自從洛陽回來,可就有些不一樣了。”

“有何不同?”

“你個呆書生,過來過來,我給你細細分析分析……”

“天然居”的櫃台後,饒舌的阿福正和沈書生竊竊私語,阿福天生就是說書的好料子,眉飛色舞講個沒完沒了。便連後廚的小胖也湊過來聽他說話,唯有桑娘一伸雞毛撣,在阿福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都沒事幹了吧,連掌櫃的也好意思議論。”

“怎麽是議論?”阿福白了她一眼,“咱們這是關心掌櫃好不好,你沒看到掌櫃最近這段日子茶不思飯不想的,沒事就一個人待著傻樂,人也瘦了一大圈。”

小胖一邊嗑瓜子一邊發急道:“果真是瘦了?那我趕緊去給掌櫃的煲烏雞湯、鯽魚羹,燒份紅燒大排給她好好補一補!”阿福撇了撇嘴,這次連沈書生也聽得明白了,拖長聲調念起詩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唯有小胖茫然不解:“這是怎麽個意思?掌櫃的想吃桃子了?那好,我現在就去給她做。桃肉羹,胡桃酥,我都是拿手的!”

桑娘也白了他一眼:“你個吃貨,快回你的廚房去。”說罷,又去趕開阿福,“去去,都幹活去。別趁著掌櫃不在就偷懶。”

阿福伸了個懶腰,嘻笑道:“掌櫃哪裏是不在?你去後院看看就知道了。”桑娘聽了他的話,將信將疑地走到後院,果然隻見一角淡黃的裙裾在門邊閃過。她有些好奇地墊步跟了過去,卻隻見綺羅果然跪在後院的水井旁,背對著自己,卻不知在做什麽。

她心下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幾步。隻見綺羅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在胸前,閉目喃喃自語,而她麵前還有一尊小小的香爐,香煙嫋嫋而上,好像是對九天的祝禱。

綺羅語聲溫柔,似是低語在和人囑托什麽。青天白日的,又哪裏還有人在。桑娘被她嚇得不輕,忍不住湊過去看,到底有了動靜,綺羅被她驚動,不由睜開眼睛。陡然見到桑娘,綺羅亦是被嚇得倒退幾步,忙把香爐藏在身後,麵上卻有幾分尷尬。

桑娘有些好笑:“掌櫃的,你居然跟一個香爐說話。”

“沒……沒什麽香爐呀……”綺羅居然還睜著眼說假話。

桑娘毫不客氣地揭穿她:“我都看到了,就在你背後的手上。”

“哪有!”綺羅麵色一紅,兀自狡辯道,“這院子裏氣味大,我隻是熏熏香。”

桑娘啞然失笑:“頭一回見到有人熏香熏整個院子呢。”綺羅咯咯笑了起來,趕忙躲著她繞著後院跑了起來。兩人追打玩鬧了一陣子,都歇了下來,兩人倚著牆都揉起雙腿。

“綺羅,你有心上人了?”桑娘素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也不跟她繞彎,一雙圓圓的黑眸望向了綺羅。

綺羅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也不願否認,沉吟一瞬,亦是爽快地點點頭,麵上都是甜蜜又喜悅的神情。

“看來阿福說的沒錯,”桑娘自言自語道,“應該就是那天在洛陽和你一起賞燈的那位公子吧,他瞧起來倒是很……”她說了一半,好似在思索怎麽措辭。綺羅聽她提起心上人,果然十分上心,忙問道:“他怎麽樣?”桑娘心裏暗笑,卻皺著眉頭,似乎十分難以啟齒。綺羅頗是關心,搖著她的雙臂道:“好桑娘,你有話就直說嘛,覺得他到底怎麽樣。”

“噗嗤”一聲,桑娘頓時笑出聲來:“瞧你急的。好似要說你的準相公壞話一樣。那樣斯文的一個人,能挑出什麽錯來?就連阿福和沈書生他們都說一看就是位尊貴人,難得的是又和氣周到的緊。”

止不住的笑意漾到麵上,綺羅的神情裏頗有幾分甜蜜。桑娘瞧著她笑道:“你們是怎麽認識的?那天在街上見著,真是嚇了我們幾個一跳。”

“很久前就認識了,隻是他大概沒有注意過我……但我……我心裏一直都是有他的。”唯有在同齡的桑娘麵前,綺羅才敢說出心底的綺思,“後來發生了一些誤會,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他了。沒想到又這麽機緣巧合……”

她的聲音極低極低,少女的情愫卻都寫在眉間心上。此時她心裏想著的,全然都是那日分別時的情景。劉胤把她送回孟津,那時候他們才驚奇地發現,店裏的韓鈞他們都不見了。綺羅有些著急,可劉胤卻不以為意,隻說韓鈞他們都是慣走江湖的,想是有要緊的事要辦便先走了。

他小心地替她係好錦袍上的風扣,眉眼間都是憐惜顧盼,對她柔聲道:“我過幾個月便來接你。”

她滿心不願和他分開,少女初識情滋味,有誰願意分離半刻?可到底有幾分自矜還在,她麵上微紅,卻不言語。他好似一眼就能看穿她心裏的想法,又溫柔的向她解釋:“上邽還有許多事未解決,等此間事了,定會接你過去。”

她一抬頭,就看到他溫存深情的雙眸,當下心裏一跳,隻覺雙頰發燙,哪裏還說得出半個不字來,微微地點點頭。他將她攬入懷中,呼吸可聞間,卻是他的輕柔聲氣:“我會寄信給你。”

可此去再無音訊。臨行時,他留了一隻小小的香爐給她,青瓷如玉,橋耳玲瓏。一去數月了,香灰積了半寸後,卻始終音訊全無。可她還是無怨無悔,夜夜在後院裏燒著夜香,隻有雙手觸到那溫潤的香爐,她便覺得心安。好像一顆心落回了腔內,隻覺心底五髒,無一不是被熨燙過的溫暖。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過去讀到書上的話,尚且不解何意。如今唯有一點香煙嫋嫋而上,她才明白這其中的繾綣無盡。

等了三個月了,他還是沒有來信。綺羅從懷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琮,在手心裏攥了又鬆開,再低頭時,那溫潤的白玉上多了一層薄薄的汗漬。

上邽為秦州重鎮,昔日劉曜在此設大單於台,也曾修宮室三百間,雖不如長安那般闊大,少了雲台回廊,殿閣便顯得越發狹小了些。天色漸暗,宮人們早已執了燈炬而來,在殿角燃上仿若瓊脂的沉煙臘。

“陛下,陛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殿來,滿頭都是大汗。

劉熙放下手裏的書卷,沉聲道:“什麽事這樣慌張?”

“皇後娘娘正在生產,哭喊了半宿了,太傅大人說請陛下過去看看。”

恰此時,蠟燭燒到盡處,殿內驀的暗了下來。在黑暗裏劉熙靜默了半晌,方道:“朕這就過去。”

卜皇後的寢宮長秋殿就在正殿西側,過去不過數步路。隔了院牆,遠遠地就聽到裏麵的哭喊聲震天。其中最尖利的是一個女子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好似是忍受著千刀萬剮一般的苦楚。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平日裏貞靜端莊的皇後的哭喊聲。他忽然生出一種怪異之感,腦海中頓時浮現出皇後的麵容,團團一張芙麵,鳳眼細長而翹起,望人總是脈脈含情。起初他也覺得瞧著親切,剛成婚時兩人感情甚協,皇後很快就有了身孕。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自是十分看中的,幾乎日日都到長秋殿去,可卻有一次無意中見到她責打宮人,便在這殿裏的花樹下,她坐在一張錦凳上,底下跪著一個小宮女。他驀地隻覺驚詫,又瞧了有人將那嚇得昏死的宮女拖出去,遠遠地大約瞧清那好似是自己書房裏素日服侍的一個小宮女,不知為何觸了她的黴頭。

他本想替那宮女求個情,可忽然瞥到她皺眉的表情。那一瞬時他隻覺得自己的這位皇後竟是這樣的陌生,一雙鳳目早不見平日裏宜喜宜嗔的情態,偶爾一瞥,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嘴角也是微微撇下的,兩片薄唇裏隻吐出兩個字:杖死。

聲音輕悅的如同前夜在錦帳中的溫柔情話。他便止住了前去求情的腳步。

從那後,皇後待他依然溫柔又熱切,如同新婚時一般,每每與他相對,依舊嬌羞含情。可他再無半分對她的熱度,便連尋常的照例也省了去,甚至懶去她的寢宮。宮裏新添了張、陳二位美人,張美人是朝中要臣的女兒,陳美人是皇後的表妹。皇後半點怨言也無,還依照她們父兄的官職,循例晉了張選侍、陳修容的位份。

有這樣一位皇後,真真是無處可挑剔的,宮內宮外誰人不說她的賢德。偶爾瞧著她的端莊笑容,他隻疑心自己那日是聽錯,可回頭讓內侍掘了東苑的早已封了的內井,裏麵端端便是四五具宮人的屍身,他瞧著心中發冷,對皇後的心思便越發淡了。

皇後懷胎十月,還是要生產了。寢宮裏一片喜色,早已掛起了彩色的帷幔,一旁是長禦宮人的叩泣聲,混作一團,亂哄哄的好生熱鬧。

他本能地駐了足,好似要逃開這如魔障一般混沌的地方。偏生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抬頭,隻見是卜泰含怒的目光直視而來:“陛下,這裏麵九死一生的,是您的皇後娘娘。”

好似是聽到了窗外父親的話語,皇後的哭聲陡的轉了淒厲,越發竭心盡力,如同在應和。

“哇”的一聲兒啼,劃破天際的寂靜。眾人此時都忘了各自的忙碌,紛紛矚目投向長窗。片刻後,皇後身邊的宋長禦抱了一個錦布包裹的嬰孩出來,大聲道:“恭喜陛下,是個小皇子。”

卜泰大喜過望,竟不顧失禮,過去抱起那嬰孩,摟在懷裏時,已是老淚縱橫。

“大喜!”

“大喜!”

一聲聲喜報從宮裏一直傳向宮外。人人都麵有喜色,好似行將沒落的帝室有了如日中天的支撐。劉熙亦是鬆了口氣,側目看了眼那長窗,忽覺這現世荒謬的緊。

涼夜風清,他走到殿外回廊下,始覺得氣息順暢些,廊下杏花開的正好,一叢叢粉骨朵一般,大團的擁簇吐豔,暗夜中更見幾分嬌柔明媚。他心內忽然一動,一時竟想起了那人鬢旁的一枝杏花,隻覺伊人遙遙,玉腮粉麵,卻宛如眼前。他正沉思間,隻見天際劃過一道潔白的影子,他目力極好,一定神已是望清這是內禁飼養的信鴿,毛色純白,十分漂亮。他短籲一聲,口中發出一聲輕嘯。那信鴿果然朝它而來,穩穩停在他肩頭。

果然是有人訓過的鴿子,他輕輕拂過鴿背上的羽毛,目光忽然定住。隻見鴿子的腳脖上綁著一支白色的玉琮,正是禦用的信物。這鴿子在長安城中飼養了何止百千,可腿上能綁上玉琮為信物的卻都是父皇親手所馴,不過寥寥數枚,為何此時竟會出現在上邽?他目色陡深,輕輕解下鴿子腳上的玉琮,裏麵果有一卷小小的信箋。

薄薄一頁,似沉如千斤。他攥在手心片刻,竟不知是否該展開。許是紙箋背麵透出的一抹胭脂色刺傷了他的眼目,他輕輕展開了信件。他眯起眼,不過一瞬已掃過了寥寥數行小字,瞳孔卻忽的鎖成一點,一時站定在原地,竟覺得渾身的血液被抽到頭部,耳中嗡嗡作響,想笑亦笑不出來,卻原來,自己竟是天下第一大號的傻瓜。

好一個皇兄,一直騙自己躲在上邽,由他去四處征戰。他在深宮之中,竟不知皇兄竟早已密會過了綺羅。

許是由妒生怨,他腦海中如有火燒一般,忽得又對自己生出了怨忿。躲在上邽,如何能做一個天子?他被惱怒的情緒衝昏了頭腦,暗暗發誓,就該像父親一樣,在長安宮中,做一個真正的帝王。

頓足,然後提步,便向南宮門疾行而去。

身後原本隱匿的內侍此時顧不得藏身,慌忙大喊:“陛下要去哪裏。”可他哪裏會搭理,腳下竟是全然不停,隻向那宮門的方向疾奔。

那內侍頓時慌了,一壁跟著跑,一壁對身旁的侍衛道:“快去稟報韓將軍,陛下怕是要出城。”